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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發惡劣,風雨交加,瓢潑不斷。 一場秋雨一場寒。冷風陣陣,顧郁從傘架上拿出自己的雨傘,冒著大雨胡亂撐著傘飛快地沖出圖書館。繁復的階梯層層疊疊,干凈的運動鞋倏然間沾染了雨水泥漬,水花飛濺,伴隨著嗒嗒的腳步聲飛揚起來,裹在褲腳上。 校門外,風雨飄搖的街道上,車輛碾過雨水,濺起巨大的水花,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顧郁撐著傘,一身水漬,看著車輛一個接一個飛過,急切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開快一點!”顧郁看著十字路口整齊排列的車輛,猩紅的交通指示燈在雨水中朦朧氤氳,暈染開一片潮紅。 紅燈轉綠,車輛如同串在線上的水珠向前滾動。司機師傅發動了車,無奈地搖搖腦袋,“這下雨天路上滑,快不了啊。” 出租車在醫院門口停下,顧郁飛快地打開車門鉆出去,關門時司機師傅回頭對他招了招手,“小伙子別急,會好的?!?/br> 顧郁頓了頓,關上門,應了一聲,“嗯?!?/br> 醫院的燈火依舊明亮,顧郁丟了傘飛奔進樓層,顧不上等電梯下來,直接三兩步直奔上樓。等沖到手術室外,“手術中”的燈光還未暗淡,外面依舊等著幾個人。 他猛地停下,彎下腰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身上濕漉漉的,褲腳還淌著水,衣服早已濕透。顧郁抬起頭,望向手術室的燈牌目不轉睛。 易向涵看見他來,立即走過來拉住了他,“今天下午就不太舒服,師父他心臟不好,老毛病了。進去之前醫生說……” 顧郁盯著手術室門口,一霎那仿佛所有情緒都如同退潮一般降落下去,感覺不到難過心酸,也沒有了焦慮和擔憂,只剩下默然無聲的麻木。 良久,手術燈暗,疲累的醫生走了出來。 顧郁立刻迎了上去。 醫生摘下口罩,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世界倏然安靜。 像沉入海底,蒙蔽了所有感官,聽不見一切聲音。 一片空白。 聽不見身旁著急的腳步聲,聽不見附近切切的話語。 夜漸深,病房里的燈光暗淡柔和。電話那頭的人匆匆接起來,急忙說道:“我待會兒還有個很重要的會議,等結束了馬上過去?!?/br> 他掛掉電話,用力攥住手機,連指尖也變得蒼白。 顧千凡躺在病床上,目光混沌,已經沒了意識,嘴里喃喃地悄聲說些胡話。 顧郁坐在床邊,緊緊握著他的手。 還記得剛到畫舟堂的時候,他什么都不懂,跟在奶奶身后,不敢跟爺爺說話。 “哎呀你這小崽子,”顧千凡揪住他衣領,把他提到院子里,認真審問道,“說,是不是你奶奶派來監督我的?” 小小的顧郁又急又怕,連忙退了兩步,對著廚房大喊道:“奶奶!奶奶救命??!” 顧千凡不怒反笑,饒有趣味地揪著他的領子,“顧小寶,我是你親爺爺,怎么我還要你的命了?” 奶奶拿著鍋鏟從廚房里走出來,在圍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油漬,指著顧千凡,“老顧,干什么呢你!” 顧郁見勢立即像一條溜滑的泥鰍似的從老爺子手里鉆出去,躲到奶奶身后,一下子有了骨氣,“奶奶,爺爺他剛剛偷吃了五塊臘rou!” “嘿!顧小寶!”顧千凡作勢要來逮他,顧郁急得在奶奶身后亂竄,奶奶趕緊把他護住,拿著鍋鏟對著老頭兒,“顧千凡,要了命了你!讓你少吃臘rou非不聽,還敢動動我孫子!” 等到顧郁再大了些,顧老爺子就成天想方設法地引誘顧小寶傳承他的衣缽。 “小寶,你把我的顏料打翻了你拿什么賠,”顧千凡再次揪住他,“你畫一幅給我看看,用來贖罪?!?/br> 顧郁凝視著他,顧千凡滿臉期待,堆起個十分討好的笑容,“小寶啊小寶,爺爺對你最好了是不是?你別老是去摳泥巴,玩玩這個筆。哇——可以畫出好多顏色喲?!?/br> 顧郁被迫握著畫筆的手甩個不停,大喊道:“奶奶!奶奶!” “老顧!”顧郁的童年英雄及時站了出來,“又逼孩子,我看你會畫幾個花花草草了不起!” 顧千凡委屈得很,“桂香同志,我可是個鼎鼎有名的大畫家?!?/br> “你就是個草包!當年讓你幫我割草都弄不好,還畫家,”奶奶把顧郁抱在懷里,“我跟你說顧千凡,你敢逼小寶畫畫,就沒有好日子過?!?/br> 奶奶在的時候,畫舟堂真熱鬧。廚房里飄出令人垂涎的油煙味,院子里的花朵爭相綻放。爺爺畫畫,奶奶就在旁邊做蒲團,納鞋底,給小寶織小小的毛衣。 再后來,畫舟堂來了第一個學徒,就是易向涵。她也是個愛鬧的,什么都跟顧小寶對著干,明明確確站在老頭子那一邊,三天兩頭以捉弄他為樂。 “師父你看顧小寶,他捉蟲子嚇我!” “師娘,我才不帶顧小寶去寫生,他可笨死了!” 顧小寶沒出息,一受欺負就扯著嗓子喊“奶奶”,喊得四周鄰居全知道顧郁是個跟著奶奶打轉的小跟屁蟲。 那時候爺爺奶奶看上去還挺年輕的,精神矍鑠,愛鬧騰,愛笑,拉著他爬山,一口氣走好遠。 直到奶奶走了,世界突然沉寂了好久,跟了他們十年的金毛黃黃也跟著去了。 畫舟堂來了幾個新成員,先是顧媚娘,再是顧來福,還陸陸續續收了幾個新學徒,漸漸恢復了往常的熱鬧。 可爺爺卻漸漸老了。 什么時候開始,他手上的皮膚已經松弛?什么時候開始,他臉上已經布滿溝壑? 醫生第三次走進來,看著病床上的人,轉而問道:“上一針的藥效已經過了,還需要使用藥物維持清醒嗎?” 顧千凡看著天花板發愣,低聲反復喚著一個名字。 顧郁低頭看了看手機,顧天柏的名字安靜地躺在屏幕里,仍然在撥號,無人接聽。 良久,他關上手機,看著眼前的人。干燥的嘴角和數不清的皺紋,喃喃的話語聽不真切,但他知道爺爺在說什么。 顧郁雙目通紅,脫力一般毫無心神,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不用了?!?/br> 病房安靜下來,窗外依舊大雨滂沱,鋪天蓋地傾瀉而下。 “桂香,我來了……來了,”顧千凡微微一笑,眼神渾濁不清,“別擔心,咱們的小寶,長大啦……” 顧郁握著他的手止不住地輕顫,低聲喚他,“爺爺?!?/br> 時間流逝,雨聲瀝瀝,淹沒了世間萬千。 顧千凡的呼吸越發急促短淺,顧郁靠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接著呼喚,“爺爺?!?/br> 大風一下一下地扣著窗戶,有人要來,有人要走。 顧千凡望著天花板,眨了眨眼,吊著一口氣,低聲斷斷續續地唱道:“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mama……” 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落下,滴落在他們緊握的手背上,顧郁抽噎著叫道:“爺爺,我是小寶。爺爺……” 顧千凡仍舊看著天,不知在那空曠蒼白的地方,看見了什么。他嘴角帶笑,意識模糊,喑啞著嗓子低吟: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無力的哽咽和雨聲混雜在一起,風鉆進縫隙吹進來,一陣寒意,吹得他們發絲輕飄,宛如模糊夢境。 “天上的星星……” 聲音落下,顧千凡輕輕閉上雙眼,心電監護儀發出機械的長鳴,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響起。窗外大雨如注,晦暝昏沉,天空陰暗,銀河倒瀉。 他的手緩慢地張開,顧郁的掌心落進一把小巧的銀鎖匙。 “爺爺?!?/br> “爺爺……” 顧郁頭暈目眩,幾乎喘不上氣,慢慢松開了手。 他手里握著手機,仍舊撥打著那個還未接通的號碼。不久,他眼眶赤紅,目光滯澀,機械地朝外面走去。 屋外的人都沖進了病房,顧郁像是毫無意識一般走下樓,一層一層,一步一步。 外面風雨凄凄,滂沱不絕,嘩啦啦地傾瀉在地上,震耳欲聾。 他走在路上,傾盆大雨將他淋了個徹底。一個聲音混雜著雨聲,在他腦海里響起。 “人的一生啊,有許多路,有的荊棘叢生,有的平坦寬敞。你要小心,那條沒有任何障礙的路,很有可能哪兒也到不了。” “你若是真正優秀,縱然身處泥潭,也能為自己找到出路,不一定是最好,但總歸自己歡喜?!?/br> “人們不會看到你扎根的漫長歲月,只會看見你綻放的一瞬光景。但愛你的人看得見,你做的一切,爺爺看得見?!?/br> “小寶,未來的路很長,爺爺不能一直陪著你,這是我此生唯一的遺憾?!?/br> “小寶,你要是難過了,就抬頭看看天,看看夜空里的星星。爺爺奶奶永遠愛你?!?/br> “小寶!”“小寶?”“小寶——” “你就是小寶吧?來了畫舟堂,就要懂規矩,知道嗎?”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mama 流星怎么舍不得落下,你也在想我嗎? 許愿說的話,你聽見了嗎?星光能不能帶你找到家 孩子怎么來不及長大,你還在哭泣嗎?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冰冷的雨水鉆進衣物,渾身刺骨的冷。顧郁腳下一軟,跌了下去。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眼前的人皺著眉頭,俯身摟住他的腰身,沉聲道:“顧郁。” 顧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雙手顫抖,聲音軟弱,失魂落魄一般,“簡橋,爺爺走了……我沒有家了,簡橋……” 簡橋一用力把他拉進懷里,緊緊抱住他,沁涼的雨水鉆進懷抱,濡濕每一寸領口?!拔抑?,我都知道?!?/br> 臉上爬滿了橫七豎八的水跡,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他埋在簡橋的肩膀上,靠著他溫涼的脖頸,哽咽著說不出話,哭得心口劇烈地疼。直到眼前昏黑,渾身脫力,向后仰去。 “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