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樓道里的燈亮了起來,易向涵的高跟鞋踏在樓梯上,噔噔噔地響,清脆又明朗。她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徐水藍隔著幾步階梯,站在一小段距離之外望著她。 “我到了,”易向涵在包里一通摸,什么也沒摸出來,手在里面來來回回地找著,嘴上也沒停下念叨,“到家了……” 她好一會兒都沒找到鑰匙,沒耐心地踢了高跟鞋,光腳站在地上,一巴掌敲在門上,暴躁地大喊:“老鄭!老娘的鑰匙呢!” 徐水藍趕緊沖過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易向涵仍舊罵罵咧咧地大喊著,要不是打扮得這么漂亮,真有點兒像當街吵嘴的潑婦。 “狗屁男人!偷老娘的鑰匙……”還沒說完,徐水藍就趕緊捂得更緊了些:“師姐,已經很晚了,千萬別鬧。” 徐水藍剛松開手,易向涵就抓了抓頭發,往他身上踢了一腳丫子,沒站穩一下撞在門上。徐水藍趕緊扶了她一把,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又不太敢碰她,又不知道能怎么辦。 他蹲下來,輕輕握住她的腳踝,把高跟鞋重新穿了上去。易向涵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靠近,笑嘻嘻地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師姐,”徐水藍無奈地嘆了口氣,“已經過了十二點了,你生日是昨天了。” 易向涵一聽到這句話就炸了毛,提起包掄在門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她喊道:“都怪你!我又老一歲了,都怪你!老鄭,老娘今天就要你深刻反省!” 徐水藍拿過她的包,示意道:“師姐,我幫你摸摸鑰匙啊。” “鎖死,”易向涵趴在門上,認真地聽著里面的動靜,其實什么聲響也沒有,“別讓師父看見,顧小寶又闖禍了,那……那老王家的窗玻璃,可不就是被他的球給砸的么。” 徐水藍在她的包里找了找,拿出鑰匙打開了門,把易向涵拉到沙發上坐下。 易向涵家里跟他想象的差不多,茶幾上堆滿了零食,沙發上放著春夏秋冬的衣物,裝飾品不是什么文藝塑像,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物什,擺在窗臺上的幾盆多rou植物已經干枯得如同標本。家里看著挺亂的,不過很干凈整潔,屬于亂中有序的類型,跟她這個人的性格差不多。 易向涵坐下了,沙發上就基本沒地方可坐了。徐水藍站在她面前,說道:“師姐,你自己能收拾好睡覺嗎?” 易向涵抬起手,模樣很是嚴肅地敬了個禮:“保證完成任務!” “好,”徐水藍點點頭,沒忍住笑了起來,突然蹲下來,望著她,輕聲問道,“你的男朋友,他……對你很好嗎?” 易向涵嘿嘿一笑,把臉埋在不知道是春天穿的毛衣還是冬天穿的外套里,悶聲悶氣地說:“我家老鄭是最好的男人。” “嗯,”徐水藍應了一聲,“那就好。” 易向涵沒什么動靜,徐水藍就起身往門口走去,關上門的時候,仔細看著她的身影。 門留著一條狹窄的縫隙,他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師姐,晚安。” 沒人回應他,于是他默然關上了門,隨著“啪嗒”一聲落鎖,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樓道里的燈光暗了下去,他在黑暗中沉默無聲站了很久。 夜晚的涼風仍舊吹著,一輪明月高高懸在天上,被蒙蒙的云層遮得隱隱約約。 冷清沒有看顧郁一眼,直接踏過門檻走出了院子。顧郁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就在剛才,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休息室門口,看見冷清彎腰擁抱著坐在沙發角落的簡橋,他們都沒說話,很安靜,很落寞。在那一刻,顧郁第一次覺得自己特別多余,他們給彼此的慰藉,是那么沉重且僅有,連一絲月光都容不下。 簡橋也起身,慢慢地走過正堂,走進了浴室,燈亮了起來,縫隙里冒出水霧。不久,他帶著一身氤氳的水汽走出來,徑直走向顧郁,在他面前蹲下,問道:“你還好吧?” 顧郁點頭。 簡橋看了他一會兒,又問:“為什么不開心?” “嗯?”顧郁偏過頭,離他遠了一點兒,搖了搖腦袋,“沒有。” “沒有?”簡橋還是看著他,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簡橋站起身,低頭看著他,“早點兒睡。” 簡橋抬腿跨過門檻,從他身邊經過,離開正堂,走進了臥室,門被關上,顧郁腦袋一磕靠在了門框上。 原來簡橋對他的耐心,只有一分鐘。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兒醉了,醉著醉著,竟然越來越清醒。 洗完澡之后,顧郁拿起了洗手臺上那塊被簡橋不知遺忘了多少次的手表,裹著浴巾走到了簡橋的房間門口,里面已經關了燈,看不到一絲光亮。 顧郁沒有進去,也沒有敲門,蹲下來把手表放在了門口。起身的時候腦袋迷迷糊糊,一個踉蹌,沒站穩,一下子猛地砸到了地上。 這一晚他睡得挺踏實的,不知道是瞌睡太好還是喝到暈過去了,反正死沉死沉的,連夢都沒做。 第二天,顧郁是被窗外的動靜給吵醒的,仔細一聽,就聽到有人在談話的聲音。 “師父,您回來了,”簡橋說,“不用麻煩,我已經遛過狗了。” “好徒兒,看我給你們帶回來什么好吃的,”顧老爺子喜滋滋地說,“小寶還沒起床呢吧?老子去叫他!” “哎,師父,他前兩天特別累,讓他多睡會兒吧,”簡橋說,“您先吃早飯,我澆了花就來。” 顧郁聽著兩人的聊天,睜開了眼睛,望著天花板發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在顧媚娘破門而入的時候算是徹底清醒了。 “媚娘,回來!”簡橋在后面追,低聲叫著,跟著它跑進了房間,一把抱住了狗,轉身的時候看見顧郁睜著眼睛,頓時愣了一下,“你醒了啊。” 顧郁沒應聲,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撩起被子往里面看了一眼,自己只穿了一條褲衩。他趕緊扭頭,看見浴巾搭在椅背上,松了口氣。 “……我沒穿衣服。”顧郁摟著被子說道,露出了胳膊和肩膀。 “啊,”簡橋放下了狗,看著他,“我知道。” 媚娘猶如脫韁的野馬一樣奔向他,跳上床,像往常一樣地叼被子。顧郁趕緊抓緊了被單,驚慌失措地喊道:“簡橋!” 簡橋立即沖上前,把媚娘抱下床,接著把被單提到了顧郁的脖子上,快遮住臉了。簡橋的臉就在眼前,輕聲道:“起床了。” “嗯,”顧郁應了一聲,余光掃過他的手,手腕上仍舊戴著那只常常被丟在浴室的表,他笑了一下,點點頭,“好。” 過了兩天,早上上學的時候,兩人并肩走在樓道里,沒有說話。陳方旭從后面沖上來,一把摟住了簡橋的脖子,興奮地大喊:“簡橋!你牛逼啊!我和佳佳那天在她家一起看了直播,把她給高興得,我也特高興。佳佳說要請你吃飯,去不去?” 陳方旭沒完沒了地說著話,顧郁覺得有點兒吵,就加快腳步,離開了他們。 簡橋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兒聽不太清楚陳方旭在說什么了。 之后的幾天,簡橋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說不上來的微妙。顧郁的話少了很多,不再成天嘰嘰喳喳地跟他說話,也不再蹦蹦跳跳地圍著他。他一下子覺得身邊安靜了好多,這種本來該是他最喜愛的安靜,卻讓他的心里空落落。 周四上午最后一節課下課鈴一響,簡橋就起身背好書包。下午沒有課,顧郁也就沒有去搶飯,不緊不趕地收拾著。 簡橋:“我有點兒事情,不回去吃飯了。” “哦。”顧郁點點頭。 簡橋看了一眼手機,走出了教室。顧郁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有哪兒不太對勁,又不好直接跟上去。 “顧郁!過來,”語法老師尼基塔在講臺上呼喚他,“這個題你來給同學講。” “來了。”顧郁應了一聲,放下書包,走上了講臺。 等到他忙活完,教室里已經沒什么人。顧郁拿上書包,推著自行車,走在平靜的林蔭小路上。 一個男生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把他的肩膀撞了一下。顧郁趕緊轉頭說:“對不起。” 那人沒說話,轉身走了。顧郁的視線掃過他的臉的時候,覺得特別熟悉,可究竟是誰呢?一下子沒想起來。 他往前面走了一截,一轉彎就看見了另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生。 顧郁吹了聲口哨,追了上去:“簡橋!” 簡橋立刻低下頭,默然地加快了步伐。顧郁一把抓住他,一湊近,就看見了他的臉。 顧郁頓時一愣。簡橋的嘴角流著血,下巴和脖子上都有一道血口子。 他皺眉,問道:“你怎么了?” 簡橋搖頭:“沒事,摔了一跤。回家吧。” 顧郁拉著他站住腳,一下子都想了起來,剛剛撞到他的男生,不就是齊子瑞嗎?見一次打一次,這么囂張啊。他問:“你還手沒?” 簡橋沒太反應過來,應聲道:“……嗯?” “沒有是吧,”顧郁點點頭,模樣冷了許多,“我替你還。” 說完,他扔下了書包和自行車,回身大步向齊子瑞跑過去,二話不說一拳把他掄倒。 顧郁蹲下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狠戾地湊近,一拳打在他臉上。 齊子瑞感覺嘴角滲出血來,他一使力推開了顧郁,吼道:“滾!關你什么事?” “關我什么事?”顧郁氣笑了,點了點頭,揪著他的衣領提起來,把他猛地推到了樹上,“老子慢慢跟你解釋,關我什么事。” 簡橋站在轉彎的地方,沒有回頭,抬手抓了抓頭發,嘆了口氣。他在這里等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不想幫誰,也不想站在誰這一邊。他只想把自己關起來,藏在一個安靜的沒有人知道的角落。 最后顧郁走過來的時候,臉上也掛了彩,下巴上血痕累累。他一言不發,撿起書包背在背上。簡橋回頭,還沒走動一下,就被顧郁用力拉了一把,朝前推了一大步。 “走。”顧郁冷冷開口命令道,騎上自行車,徑直往校門口騎了過去。 簡橋猶疑一瞬,也騎上車,跟在他后面,有些心不在焉。 “你去找他吧,”顧郁突然捏了剎車,“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 簡橋愣了愣,顧郁沒等他回答,回過頭繼續騎車,渾身都充斥著壓制不住的怒火。 簡橋握著車把手,想了想,沒有回去,加快速度跟了上去。顧郁的余光掃過他的身影,放慢了速度等他跟上。兩人無言并排沿著林蔭道騎到了畫舟堂。 顧郁一進門就扔下書包,到浴室洗了把臉,接著走進臥室砸上了門。 老顧頭兒聽這動靜,不明所以地從書房跑出來。簡橋只好解釋道:“師父,他困了。我去做飯。” “哦哦,我吃了,張羅你倆自己的就行,”顧老爺子說著,扶著眼鏡仔細看了看,“怎么了?臉上跟調色盤似的。” “……啊,”簡橋有點兒尷尬,“我倆騎車的時候摔了一跤。” “喲,那可得抹點兒藥,別傷筋動骨下不了床,”顧老從電視柜下面拿出了小藥箱,“叫他也別睡了,先擦點兒藥再說。” 簡橋點頭:“好。” 顧千凡走進了書房,簡橋才放下書包,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接著洗了洗傷口,到廚房打開冰箱,看著琳瑯滿目的生鮮,沒發現什么他能夠完美烹飪的低檔食材。簡單點兒說,就是冰箱里沒有泡面。 簡橋于是點了外賣,拿著藥箱走到了顧郁的臥室門口,敲了敲門,沒有回應。 “顧郁?”簡橋叫了一聲,仍舊沒聽見答聲。 他握著門把手,說道:“我進來了。” 他打開門,顧郁正仰面躺在床上,手背擋著眼睛,腿搭在床沿,無聲無息,似乎已經睡著了。 簡橋于是沒再叫他,走近了趴在床沿,把他的手拿下來,看著他脖子上的血痕,愣了愣。 這傷口只要一仔細看吧,就越發覺得觸目驚心,尤其是當他想起這些傷口是齊子瑞揍的的時候。 簡橋從來都不太愿意打齊子瑞,對他的縱容就逐漸到了連被他揍也不愿還手的地步。齊子瑞受傷他會難過,顧郁受傷他也會難過。不過他明白,他對齊子瑞是同情,對顧郁是滿滿當當的心疼。 他用酒精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消了毒,輕手輕腳地擦了藥,再在顧郁下巴的血口子上貼了一個創可貼。 處理完之后,簡橋扯著被子一角蓋在他身上,走出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等到他稀里糊涂地給自己也擦了藥之后,外賣剛好到了。簡橋從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端著盤子走到門口,敲了敲:“顧郁,吃飯了。” 又沒聲音。簡橋輕嘆一聲,握住門把手壓了下去,剛打開一條小縫,顧來福就屁顛屁顛地竄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