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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深夜12點17分。 顧郁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冷風從窗外灌進來,活像在他屁股上給了一巴掌似的提神醒腦的涼。 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一首醇厚憂傷的俄語歌,用來給他現在不想清醒的處境做背景音樂正合適。他這下算是徹底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在床頭柜上一通掃蕩,拿起電話接通,放在了耳邊。 電話接通后那頭沒有說話,顧郁只好吱了一聲:“喂?” “郁哥。”一個軟軟糯糯委屈巴巴的聲音傳來。 “嗯?”顧郁往清醒的道路上前進了一些,“初陽?” 電話那頭沒回答,顧郁等了一會兒,從床上坐了起來,問道:"怎么了?" 初陽走在馬路邊,在人行道旁坐了下來,想了想,開口道:"我沒地方去,能去畫堂待會兒嗎?" “……你怎么了?”顧郁問,“你這都高三了,大晚上的不回家干嘛?” “我溜出來的,”初陽說,“我爸媽又吵了,我睡不著。” “你明天還得上課呢吧?”顧郁說,“地址發我,馬上去找你。” 顧郁掛了電話,手機很快收到一個定位。他起身隨便抓了件外套穿上,推著顧老爺子的電瓶車出了門。 九月份的深夜還是挺涼的,尤其是騎電瓶車的時候,有種獵獵狂風伸長了手扇人大耳刮子的錯覺。 畫室里最小的兩個徒弟就是初陽和王元其,正在讀高中。他倆都是從小就跟著顧老爺子學,后來顧千凡沒有再收小孩兒做徒弟,他們兩個也就成了大家的小弟。 初陽定位的地方不算特別遠,但也不近,騎個小電瓶過去估計得半小時。他趕到的時候,初陽正坐在一盞路燈下頭,盯著地面出神。 小電驢沖到他面前猛地剎了車,初陽仰起頭,盯著顧郁,眼神還沒聚焦。 顧郁脫下外套,扔到了他身上,命令道:“上來。” “你又偷師父的車了?”初陽說著,坐到了小電驢的后座上。 “偷什么偷,說得那么難聽,”顧郁沒好氣地說,“我不偷騎出來能接著你嗎,這個點兒又不好打車。” “哦。”初陽應了一聲,把顧郁的外套穿在了身上,挺暖和,還有清香的洗衣液味道。 顧郁擰了擰車把兒,小電驢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跑了起來。 “你吃飯了沒?要不哥帶你吃燒烤去?”顧郁問,說話的時候兜了一嘴巴涼風。 “沒呢,”初陽說,“直接回畫堂吧。” “沒吃晚飯就跑出來了?”顧郁問,“那你怎么熬到半夜了才給我打電話?” “無家可歸了嘛。”初陽回答。 “你一個小破孩兒,萬一出什么事兒怎么辦?”顧郁拐了個彎,轉得有點兒猛,初陽一把拽住了他的t恤。 回畫堂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出門的時候本來也就不早了。初陽洗漱完躺在他們休息室里的沙發上,睜著眼睛沒有睡意。 顧郁端了一碗雞蛋面進來,放在了小木桌子上:“起來吃。” 初陽坐起來走到小桌旁,在地毯上坐了下來,隨手拿了一張報紙墊在了碗下面。 “這張報紙被翻開了,”初陽說,“師父是不是看完了才擱這兒的,能用嗎?” “用吧,你都墊上了還問,”顧郁回答,坐在了床沿上,過了一會兒干脆倒下去躺平了,“反正這些報紙他執迷不悟地要給你們看,你們什么時候看過。” “休息的時候,冷清師哥偶爾還是會翻一翻,”初陽拿起筷子埋頭吃了起來,“郁哥好手藝,比我媽做得好吃多了。” “馬屁拍得啪啪響。”顧郁說。 “這上邊兒有尋人啟事,”初陽拿筷子指了指報紙,“好幾個,就在報紙中間的空里。” “趕快吃吧小祖宗,”顧郁說,“別管什么尋人啟事了,你要是再磨蹭一會兒,你爸媽就該把你登上去了。” “別提他們了,”初陽說,“他們一吵,我都不敢說話。” “剛剛你媽給我打電話了,”顧郁說,“出來了得給家人報個平安,消息不回電話不接,別人多擔心。” “我不想聽見他們的聲音,一聽見就在吵。”初陽端起碗喝了一口湯,面里還放了火腿和番茄,湯上頭飄著蔥花,喝起來挺香。 “你明天幾點上課?”顧郁問著,躺床上伸了個懶腰,手指劃過枕頭下邊兒,被什么給掛了一下。 他轉頭掀開枕頭,才看清下面有一塊銀灰色的手表,樣式挺復古的。 “七點半。”初陽回答。 “這是你的?”顧郁拿起表問。 初陽從面里抬起頭看了一眼,接著吃面了:“不是。” 不是他的?顧郁納悶兒了,那還能是誰的,這學期畫堂都還沒有正式開始上課,也就還沒人在這張床上休息,怎么……啊,簡橋! 顧郁仔細打量著手里的那塊表。過了一會兒握在掌心里,離開床站了起來:“那我明早送你到學校,早點兒睡,吃完了碗放廚房水池里。” “我自己打車過去就行,不麻煩你了,你不是也得上課嗎?”初陽說。 “麻煩什么呀,”顧郁慢悠悠地朝門口走了過去,“這周單周,我星期五沒課,順便還得去買東西。” “那行吧,”初陽點了點頭,“哥,晚安。” “……啊,”顧郁聽到這話突然有點兒不習慣,他跟顧老爺子住一塊兒,哪兒會互相說這個,他站在門口愣了愣,還是別扭地說出了口,“……晚安。” 顧郁回到房間,把簡橋的表放在床頭柜上,定了一個早上六點的鬧鐘,胡亂地裹住被子睡了過去。 簡橋背著畫板回宿舍的時候,其他幾個人都在。他們是混寢,兩個外國語學院的,兩個商學院的。寢室里另一個他們班上的男生是陳方旭,他們的班長,簡橋平時也就跟他關系好點兒。 “回來啦,”陳方旭坐在電腦前,聽見動靜轉頭說道,“桌上的芒果干是佳佳給你的。” “好,謝謝,”簡橋放下畫板,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桌上的芒果干拆開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說話真好聽,”陳方旭樂了,腿一蹬坐著轉椅滑了過來,“佳佳還讓我問你,畫舟堂辦的畫展怎么報名。” “找畫舟堂的官方微博,私信他,”簡橋咬了一口芒果干說,“但現在參展肯定遲了,頂多報個志愿者去見見世面。” “她本來也不是畫畫的,肯定不是報參展啊,好像是講什么的。”陳方旭一臉迷糊地說。 簡橋想了想:“解說吧?還是去官微報名。” “……好嘞,”陳方旭突然嘆了口氣,“你倆要不加個聯系方式小窗私聊,我成天傳話也說不清。” 簡橋放下了芒果干,理了理桌上的書,語氣不容反駁:“不合適。” “哎我又不是不信你,”陳方旭說,“你成天跟個比丘似的又不會沉迷女色,你是帥,但是佳佳對我堅貞不渝……” “不合適。”簡橋打斷他,起身去洗漱了。 陳方旭抓了抓頭發,似乎沒太明白哪兒不合適,坐回了電腦前。 簡橋洗漱完,爬上床拉上半邊兒床簾,拿出了手機看微博。陳方旭突然掀開簾子從隔壁床爬了過來,愣是把簡橋嚇得手一哆嗦,手機直接猛砸胸口。 “你干嘛,大晚上的。”簡橋撿起手機接著看。 陳方旭湊過來看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畫舟堂的官微,”簡橋說,“幫你女朋友參謀參謀。” 陳方旭對他拱手拜了拜:“義氣。” 見簡橋沒有要理他的勢頭,陳方旭問道:“明天沒課,你去圖書館寫作業么?” “不去,”簡橋干脆地拒絕,“我要出去。” “還畫?”陳方旭說,“你一周畫七天啊?” “不是,我去買顏料。”簡橋說。 “3環那個商場吧?”陳方旭說道,“蔡哲好像明天也要去,要不你倆搭個伴?” 簡橋往對面的床位瞥了一眼:“他去那兒干什么。我自己去就行,跟他一路尷尬。” 陳方旭聽到這個話心虛地掀開簾子朝蔡哲的座位上看了一眼,還好戴著耳機在打游戲,模樣挺激動的,估計也聽不見人間俗事的進展。 “行吧,本來想讓你去圖書館順便給我占個座的,我想睡個懶覺。”陳方旭掉頭慢慢往回爬了過去。 “剛開學還周五,座位不會滿的。”簡橋說著一陣犯困,關了手機扔在枕頭邊,扯下了床簾準備睡覺。 陳方旭的女朋友楊佳晴,雖說不是美術學院的,但是喜歡繪畫藝術,經常通過陳方旭向他問些這方面的問題。畫舟堂是城里學畫的人的半邊天,不過大家似乎都不太知道顧郁是顧千凡的孫子,就連簡橋也是在畫舟堂見到了他本人之后才知道。 十一點準時熄了燈,蔡哲還坐在下邊兒打游戲,嘴里嘰里呱啦念念叨叨的。簡橋望著床頂的簾子發呆。 一夜過去,鬧鐘在耳邊響了起來,顧郁抓了抓頭發,艱難地坐起來發了一會兒愣,下床趿著拖鞋到廚房,睡眼惺忪地攤了三個蛋餅。 太陽從東方的地界漸漸升了起來,夏末初秋的風一陣陣刮過,嗖嗖地穿堂而過,顧郁冷得打了個哆嗦。他端出了蛋餅,到休息室把初陽給叫了起來。 等到把初陽送到了學校,顧郁騎著小電驢到了畫材市場,購置一些紙筆。這一片的好多商鋪老板跟他都是老相識,一直以來一般顧郁都從他們這兒進畫材。他把小電驢停在了店鋪門口,走了進去。 “老板,這兩盒顏料幫我裝一下。”前臺站著一個高挑清瘦的背影,正拿著顏料結賬。顧郁聽見這聲音,轉頭看了一眼,走到他背后吹了聲口哨。 簡橋付了錢回頭,看見顧郁正雙手插兜悠閑地站在他身后。 “你來買畫材?”簡橋問。 “嗯,”顧郁應了一聲,看向老板,“老王,熟宣和棉料單宣,點梅筆和葉筋筆一樣五支,再拿三套廣告色。” “好嘞,”老板去貨架上給他拿東西,還不忘寒暄兩句,“大半個月不見,你可又長高了啊。” “沒長,”顧郁實誠地回答道,“把上次溫竹來拿油煙墨的錢一起結了吧。” 他說著看了看簡橋買的東西,隨口問道:“你自己練手用的?” 簡橋點了點頭。 顧郁蹲下來,看了看他手里提著的塑料袋,再仰頭看他:“怎么還有油畫顏料?” “幫一個工作室畫油畫,”簡橋被他的動作給嚇得心里猛地漏了一拍,顧郁這么蹲著,腦袋就在袋子旁邊,簡橋甚至能感受到剛才他的頭發碰到了自己的手背,他低頭看了看顧郁,接著說,“先走了,拜拜。” 顧郁站起來,簡橋轉身朝門口走了過去。他是一大早打車來的,買完了顏料準備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聽說附近新開了一家莫奈的文創店,他還想吃完了過去看看。 不過簡橋在各個商鋪之間轉來轉去,還真沒找著一家能吃東西的,就連賣豆漿的小攤點都沒有。他只好改變計劃,先去那家文創店。 簡橋之前學油畫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那些印象派的作品,莫奈的畫也就成了他心里遙不可及的標桿。后來國內有一個年輕畫家的作品在圈子里站住了腳,成了簡橋的新偶像,這個人就是永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老陳”。 他走到店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來,手里拿著包裝精美的禮品盒,模樣喜滋滋的。 簡橋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朝里走去。 他路過那人的時候,蔡哲卻一把拉住了他:“怎么,還是走到這兒來了?” 簡橋干脆地抽出了手,轉頭毫不避諱地跟他對視,冷冷地開口:“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病?我喜歡就敢追啊,倒是你偷偷摸摸的什么毛病?”蔡哲笑了起來,笑得人心里發毛。 好,行,今天畫兒也不欣賞了,就聽你吹牛逼。簡橋被他氣得也笑了起來,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往旁邊一拉,再一把將他推到了店旁邊的巷子里。 “打架啊?”蔡哲站穩了罵道,“老子怕你么?你來這兒不就是因為楊佳晴喜歡嗎,成天裝個好人,你不累啊?” 簡橋嗆他道:“走進這家店的是不是都得是她的追求者啊,你當自己是楊佳晴全球粉絲后援會會長呢?” “你跟陳方旭走那么近,不就是為了他女朋友么?”蔡哲說,“你行啊,成天裝清高,把你的好兄弟耍得團團轉還心服口服的。” 簡橋不想再跟他廢話,放下了手里的顏料伸手把他推到了墻上。蔡哲不甘示弱地朝他揮起了拳頭,被簡橋一把擋了回去。 “首先,你追誰跟我沒關系,楊佳晴是誰也跟我沒關系。但是你要打陳方旭的女朋友的主意,我就要管。”簡橋說。 蔡哲死死盯著他,一使力把簡橋給推開了,吼道:“你他媽就是有病!跟報紙上那些傻逼……” 沒等他說完,簡橋就撲上去,猛地朝他的腦袋揮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