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2019年12月4日 大風 俞晨 這里的手術一點也不痛,手術后醒來,我已經睡了三天,眼睛和頭都綁著紗布,所以沒有及時寫日記。 今天我眼睛上的紗布摘下了,但頭上還有,勞爾教授給了我這本日記本,讓我寫下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奇怪的是,上面每一頁每個日期下面都以“俞晨”二字為開頭。 勞爾教授說,這個日記本是我手術前自己準備的,“俞晨”二字,也是我自己寫下的,他不懂中文,還以為這是國內日記的開頭格式,不過手術后的我依然知道,這是個人名。 今天我認識了護工克拉克,他說我手術前進來的時候很狼狽,時常嘔吐抽搐,有時還會嘔血,我認為現在這個頭上纏滿紗布的自己已經足夠狼狽,難以想象他表述的那個人會是怎么樣的。 我只記得,在手術前,我全身難受到極致,被一群人推到房間外的過道,最后順著廳堂到了一個叫做手術室的地方。 那是一個墻壁和天花板都是淡綠色的大房間,里面有很多醫生坐在高處隔著玻璃窗觀摩,好像在看表演一樣。 我就像一只被捆綁的白鼠。 手術前我已經感覺胃很不舒服,想要嘔吐,他們讓我忍住不要吐,然后將一個大到遮蓋整個臉頰的面罩扣在我臉上,讓我呼吸,里面的味道很奇怪。 我一直聽到勞爾教授和其他人的低聲細語,能夠聽懂他們說的話,但我現在不記得說了什么,后來不知不覺睡著。 醒來后,周圍都是一片黑暗,看不到東西,但聽到有人在講話,我問他們怎么不開燈,什么時候才要動手術,他們聽到我說的是英文,開心地笑出了聲,就像是慶祝什么事情一樣,告訴我手術已經做完了。 我什么也看不見,因為眼睛上還綁著紗布。 勞爾教授說,我動完手術的第一時間就能說出流利的英語,這是奇跡。 可我覺得不是,否則,我不會忘了開頭的“俞晨”兩個字是誰。 ” “2019年12月11日 大風 俞晨 這兩天我一直在做放化療,放療后嘔吐的次數比較頻繁,所以勞爾教授改了治療方案,為我減少了化療劑量。 勞爾教授這幾天的心情一直很好,說我長在海馬區深處的腫瘤被成功去除了,并且又給我注射一種神秘的膠質瘤不可再生疫苗。 他對我說,疫苗很貴,讓我不要浪費,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今天有個名叫楊卿山的中國人出現,看著像是八十歲的老頭,可是他告訴我,他的實際年齡只有六十多歲,這是今天發生的最好笑的事情。 楊卿山對我說了奇怪的話,他說我記憶深處的腫瘤,也即將消失。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包括“俞晨”這個人名,也是腫瘤的一部分嗎? 楊卿山是個奇怪的人,我才不會讓他看見我寫這本日記。 “俞晨”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我想自己去發現。 我今天和克拉克偷溜出去參觀了梅奧診所的手術室和治療室,這里的設備真的很先進啊,我對它們產生了很強烈的興趣,大腦里的興奮感和愉悅感好像很久沒有過了,克拉克告訴我,我是來自中國的一名心外科醫生,對這些東西產生感覺是自然的。 他祝福我回到中國后,能用雙手救活更多的生命。 手術前的我,有那么了不起嗎? 可是我問他“俞晨”是誰,他卻不知道。 我以為做完手術后,身體便不會再有疼痛,可是感覺自己還是很無力,很虛弱,這是怎么回事呢?” “2019年12月17日,大風 俞晨 生日快樂,是不是很可笑?雖然不記得“俞晨”是誰,卻知道今天是“俞晨”的生日。 克拉克說我胃不好,需要在醫院多作調養,不然正常情況下,我三天前就應該出院了。 今天刮的風特別大,我卻很想去醫院外面走走,可是就算穿上了能裹住全身的羽絨服,回來還是感冒了。 咳嗽并發哮喘的時候,我依稀有了記憶,想到從前似乎總有一個人陪在我身邊,不斷撫揉著我的胸口,我卻不記得是男人還是女人了,只記得那個人的臉龐和輪廓… 是父母,還是“俞晨”? 今天在醫院里遇到一個和我同樣是黃色面孔的人,我對他寫下“俞晨”二字,問他這個名字會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告訴我應該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太好了,忽然間,心里就有了幸福的感覺。 克拉克因為擅自帶我出去,不能再繼續擔任我的護工,我感到很難過,回到病房卻喘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身體要趕快康復,要趕快變強,不然就會受到欺負。 那個名叫楊卿山又出現了,說我是他兒子,我卻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知道他不是。 真的不喜歡這種記憶空白的感覺,連自己的身份都要花費精力和時間去尋找。 …… 十二月底,許臨辦理出院,明蘇里達州進入天寒地凍的季節,他和陸文慧約在咖啡館,急切趕來的陸文慧在靠近窗戶的座位看見了許臨的側臉。 這個人稍稍長胖了,變得…更英俊了,陸文慧感嘆財富的魔法,竟然真的讓一個瀕臨死亡的生命變得如此鮮活。 “絕癥”二字本身,又是否是醫療對窮人的欺騙呢?陸文慧也不由陷入沉思,其實許多癌癥都是有辦法攻克的,但是花費的成本巨大,普通人根本無法承擔高昂的治療費用,再加上國內醫療體制也少有試驗新藥的資本和經驗。 如同現在的許臨,是花費了一千多萬美元救活的。 她已經聽到了傳聞,許臨是楊卿山財產的唯一繼承人。 這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 這次手術,并沒有讓許臨失去記憶,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他在術后兩周內逐漸記起,這是梅奧又一次創造的奇跡。 只是,當他記起“俞晨”是誰,卻沒有什么感覺了,既不喜歡更無眷念,在他記憶里的所有女人里,“俞晨”是最普通的那一個,他不明白為什么手術之前要那樣容忍她,還和她經歷了一些令人憤怒反感的事情。 潛意識在不斷告訴他,“俞晨”這個人,對于他并沒有多大用處,“俞晨”周圍的一切,都在給他造成麻煩,而他已經不記得為何會喜歡她了。 年少時臺燈前的促膝長談? 大學時教室里的瘋狂質問? 還是數個月前在同遠醫院的重逢… 對于這些,他再無感覺。 只是手機里發過的信息、留下的語音,甚至那張素描的微信頭像在不斷提醒他,和這個女人曾經深愛過。 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如果失去了感覺,一切的物件都是擺設。 也因此,俞晨發給他的微信,他不想再回。 掉水、身世、患病、不斷被誤解被嫌棄…這是他內心的傷痛。 都和“俞晨”有關。 陸文慧慢慢走近許臨。 他穿著高領白色毛衣,下面是黑色羊毛褲配中長靴,輪廓清晰,棱角分明,坐姿優雅又透著幾分閑適,整個人的氣色連帶氣質都已不同,黑框眼鏡換成金絲眼鏡,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 “許醫生,我是陸文慧。” “你不用自報姓名,我沒有失憶,還記得你。”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許臨不緊不慢抬起頭,陸文慧這才發現不再病弱憔悴的許醫生竟然如此英俊迷人,內雙的桃花眼,眼尾雙縫勾起弧度,五官就像順著坐標紙畫出來的一樣,端正對稱,下巴方正倨傲,也是對稱的。 那雙珍貴的手,白皙細膩,手指依然細長,指骨骨節分明。 陸文慧曾經悲觀地想,這個人如果再也拿不起手術刀,會怎樣,不過現在看來,這雙手并沒有“失靈”。 她畫了淡妝,穿著一身白色羽絨服、淺灰色牛仔褲與藍色運動鞋,隨意而簡單,許臨望著她的目光里,有了異樣的東西。 “小陸,我們交往吧,你條件很好,我想在你最新鮮的時候摘掉你。” 陸文慧驚訝,心想許醫生怎么說話的語法和之前都完全不一樣了,開場白如此勁爆。 許臨嘴角淺淺一挑,連帶眉眼也生動起來。 陸文慧偏偏就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無奈和妥協。 “那俞晨姐怎么辦?”猶豫片刻,她還是提到了這個不想提及的女人。 許臨回答道:“我在美國這段時間,她也沒有來看我不是嗎?她沒有能力愛我,我為什么還要追著她不放?” 他現在連喜怒不形于色都表現得很拙劣了,嫌棄的神情溢于言表。 陸文慧猜測,他在手術前也許真的從俞晨那里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許醫生…說實話,你失蹤前…不,你來美國做手術前…俞晨姐的家里人是不是對你不好?我聽醫院各種各樣的傳聞都有,甚至傳你被她家里人虐待….” 陸文慧一手捧著咖啡杯,一手拿著小湯匙攪拌,在此時此地討論這種話題,確實令人尷尬,不過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讓她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許臨一聽“虐待”這兩個字,感到刺耳,皺了皺眉,不想再談“俞晨”,轉而問道“你對現在的我,印象怎么樣?” 陸文慧紅著臉,不停攪拌著咖啡,有些扭捏地說道:“挺好的啊..人變得很清爽…顏值很高…你恢復得確實很好。” 他直言道:“嗯,你顏值也挺高,還年輕。” 說到這里,勾著嘴角淺淺笑了笑。 陸文慧這時才察覺他左側臉頰處笑起來的時候有個淺淺的小渦,頗為迷人。 他不吝表達自己的欣賞,繼續說道:“我記得在醫務處開會時的你,思路清晰、邏輯清楚,說話有理有據又一針見血,我喜歡那樣的你。” 陸文慧沒看他,專心致志地低頭品咖啡,許臨說這些話固然讓她驚喜,可是驚喜的同時又夾雜著不安。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讓俞晨也來美國時,許臨突然說出的一句話把她嚇得咖啡差點嗆進了嗓子眼。 “小陸,你愿意和我結婚嗎?” …… 王晞懷孕三個月了,肚子還未顯形,在家里閑不住的她依然在咖啡館“視察”工作。 吳韓和王晞的婚禮在新年的1月18日舉行,地點就在她哥哥經營的五星級酒店,王晞這段時間為了婚禮的事情忙得團團轉,吳韓卻在醫院連假都不敢請,惹得她牢sao滿腹。 王晞對俞晨直言就是為了和吳韓結婚才決定生下這個孩子,有了孩子,家里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俞晨心想連王晞那樣的大家族都吃這一套,那自己父母想必也是接受的,要是當初肚子里那個孩子沒有胎停,就沒有后面房產證的事情了,也許就不會對許臨造成壓力,他就不會在病重時不告而別。 如果見到許臨,她很想對他說,自己才是那個“負擔”啊。 醫院的那幫人這段時間都在疏遠俞晨,對她誤解很深,寵物診所的生意在這個冬季也遇冷,辦卡的人越來越少。 邢建國經過這次的事情,也對俞晨感到不滿,而其他人包括吳韓,都不知道許臨去了哪里,俞晨只能拿著那張金色的名片撥通了楊卿山的號碼,楊卿山輕蔑地對俞晨說:“許臨就住在梅奧醫療中心,可是你有能力來美國照顧他嗎?” 俞晨語塞,第一次因為自己是個平凡人而感到羞愧。 許臨如果真的出事,自己連一丁點保護他的力量都沒有,甚至無法趕到他身邊。 她曾想辦旅游簽證去美國,王晞勸俞晨不要這么天真,因為自己有孕在身,不方便陪她一起去不說,而且就算到了美國也無法見到許臨。 梅奧醫療中心的國際病人都是非富即貴、身份顯赫的人,不會輕易允許進去探望。 “俞晨,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楊卿山那樣的人不好弄,連我爸爸都說他是個陰狠毒辣的人,那就真的不是普通的壞了,他也許正是利用你急切想要見到許臨的心理,想把你引到美國,如果他想要威脅許臨做什么事,把你當做把柄就不好了。我聽說楊卿山把許臨指定為財產繼承人,這真的無比奇怪,你這時候更要小心。” 懷著身孕的王晞,此時思維卻無比清晰有條理 俞晨想起石英說過俞達忠曾經和楊卿山也有聯系的事情,心里更為不安,卻又無可奈何。 從未想過許臨是故意不聯系自己的…對此有過很多種猜測,亦或是被楊卿山脅迫、亦或是手術過程太艱難,亦或是他不想讓自己擔心… 她最終選擇固守在原地,沒有去美國。 三十五歲的年齡,不應魯莽行事了,這樣也許只會給那個人再添負擔。 直到,吳韓告知俞晨,許臨發信息了,會回國參加他和王晞的婚禮。 既然都能給吳韓發信息,那為什么自己的信息他卻一條不回…. 她拿著手機對許臨瘋狂發微信打電話,這才知道其實他的號碼國際漫游早已開通,可就是無人接聽,她接著打,連著打了二十多個電話,終于體會到許臨當初在醫院找不到她時的焦灼與急切。 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俞晨只能拜托吳韓跟許臨聯系,吳韓卻說許臨避免談到關于她的話題,就像是在故意回避。 這才察覺了許臨的斷聯是“故意”的……. 此時的俞晨,已經在醫院里“臭名遠揚”,連同吳韓對她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的,似乎大家都認為是俞晨對許臨照顧不周,才讓許臨莫名其妙留下遺書。 許臨在周圍人的印象中從來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如果不是忍無可忍,哪里會做出這樣的事。 邢建國陪同俞晨辦理房產證一事時,已經料定這必然是俞晨家里人強加的“結婚條件”,雖然許臨對邢建國說出那番“邏輯”,邢建國仍然對這個學生心疼不已。 在一個人重病之時還要做出逐利的行為,還結什么婚?邢建國當時就感到很郁悶。 俞晨在旁人的眼里從“倒霉女人”變成“刻薄女人”,有時候在咖啡廳喝咖啡似乎都能聽見背后有人對自己指指點點,可是這次她的心情卻異常平靜,面對旁人的閑言碎語,許臨在十五歲時就教過她不要在乎… 畢竟石英對許臨說了那些惡狠狠的話,傷害了他,她認罰。 她所在乎的只有他的手術狀況。 如果這個人死了,就把房子賣了捐出去。 如果這個人癱瘓了,就把他接回房子里照顧。 如果這個人康復了,就馬上和他結婚成家。 種種想法,卻唯獨漏過了一條,那就是許臨不愛她了,并且已經對陸文慧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