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許臨回到家,剛換上拖鞋,就對俞晨說道:“讓俞叔叔和石阿姨來北京吧,我想要見見他們,已經和你交往,總是要和家長見面的。” 俞晨發懵地說道:“這么快么?” 許臨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怎么,你不愿意?” “他們劈頭蓋臉把你亂罵一通怎么辦?” “那你可要保護我。” 俞晨低下頭,慫了,沒告訴許臨,父母已經知道他患腦瘤的事情。 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對了,按照你的思維邏輯,這次叔叔阿姨是因為我過來的,食宿費用當然就由我出了。” 說著,許臨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俞晨,“這張卡的密碼我重設為你的手機號后六位了,我工作忙,你幫我安排一下,好嗎?” 俞晨沒有伸手接銀行卡,對許臨勸道:“現在誰還用銀行卡支付呀,你真老土誒!再說這件事情…緩一段時間吧…” 許臨拿起俞晨的手,把卡放在她手里,吐字緩慢卻清晰地說道:“有困難就速戰速決,做手術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也請你尊重我的思維邏輯,跟他們當面道歉、求情、解釋都好,但是我必須盡快面對他們。這卡…再老土也是錢,拿著。” 俞晨踮腳主動吻了他,低聲說道:“我現在又想吃你了…你今天工作也很累嗎?我想…。” 然后,說不下去了。 許臨伸出手臂,調侃笑道:“你要舍得吃的話,給,從這里開始啃吧。” 俞晨拿起他的手臂作出要啃的姿勢,最終只在他的手背上親了一下,直言說道:“不舍得。” 許臨把她摟到懷里,兩人開始肆意享受彼此。 與上次在衛生間的淋浴不同,這次輕松自然了許多。 他身上的氣息,是真好聞啊,俞晨吻得忘我。 第二天上班,俞晨在診所心情忐忑地打電話給俞達忠,卻是石英接的電話,陰沉地說道:“你爸昨晚心率過快被送急診了,現在還在病床上暈著呢。” “那你們怎么不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有用嗎?你跑北京那么遠的地方!你爸昨晚心悸喘不上氣,送到急診心率都跳到了180….” “是誰告訴你們這件事的?” “什么?” “是誰告訴你們,許臨患過腦瘤這件事的?” 石英在電話里語氣一頓,沒再說話。 俞晨不耐說道:“我買下午的機票。” “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石英掛斷電話。 俞晨當即跟韋碩請了假。 許臨在重癥查看病人指數的時候接到俞晨的電話,告知下午要回林城,他淡定地說了句:“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俞晨不想耽誤許臨工作,沒說俞達忠進急診的事情。 從重癥間出來,許臨去了邢建國辦公室,邢建國讓他和自己一起參加明天上級部門召開的工作會議,許臨卻對邢建國提出有急事需要休假。 邢建國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又沒有父母要照顧,又還是單身,還有什么緊急事情?現在是你事業的關鍵時期,可不要掉鏈子。” 許臨冷冷回答:“我要回我對象的老家,見她父母。” 邢建國皺眉,從皮椅上起身走到許臨面前,犀利的眼眸直盯著他質問:“你是真想和那個俞晨成家!?” “上次我就跟您說過,我要和她結婚。” 邢建國瞥見許臨目光里的沉穩與不懼,知道已無轉圜余地。 “好吧,只能給你明天一天。” 許臨離開后,邢建國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電話機,撥通江文濤的號碼,一只腿架在辦公桌上,對著話筒說道:“老江啊,這有個事兒得跟你說說…許臨好像是找到他中意的對象了…我看你安排和陸司令千金的那個局,就推了吧….” …… 晚上六點半,許臨從同遠出發去機場,生怕堵車,坐的是地鐵,接近九點趕到首都機場,買的是九點四十五的末班機票前往林城,凌晨一點才降停林城機場。 俞達忠在家里心跳過快,忽然覺得半邊頭皮都是麻木的,石英連忙用檢測儀貼在他手臂上測了心率血壓,全都蹭蹭往上漲,喘氣也越來越困難,于是去了醫院,先是掛門診,后轉入急診搶救室,急診準備給俞達忠做電復律(麻醉電擊恢復正常心率),需要裝心電儀器。 石英六神無主地簽同意書,俞達忠的心率從160竄到了190。 急診醫生眼見這竄竄的數字,著急了,催促石英趕緊簽。 心內科過來會診,診斷陣發性心動過速,準備給俞達忠做一個射頻消融,在他大腿上放***導管,往脖子上做穿刺,找到心肌凝固壞死點,局部加溫燒化。 俞達忠和石英一聽要做手術,第一想到的就是要花錢。 雖然他們每月拿到的收入不低,不過俞達忠早已經就斷了社保,石英拿的也是最低基本醫保。 俞達忠問醫生手術可不可以不做,醫生知道俞達忠沒有社保卡,只能說平時保持心情舒暢也可以避免病情惡化下去。 俞達忠最終沒有選擇做手術,在急診室呆了一個多小時,心率血壓都恢復正常后,就離開了醫院。 俞晨下午六點趕到林城機場,風塵仆仆攔了車,打電話給石英,石英卻告知俞晨,俞達忠已經回到家了。 她感覺父母就像是編著幌子把自己騙回來一樣,不由有了怒氣,大聲說道:“你不是說他暈在急診室嗎!?怎么這么快就能從醫院出來!我看你們故意的是吧!” 石英在電話里也發怒了,“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啊!你爸被你氣得進急診我還能騙你不成!?你現在說話怎么這么沒大沒小的!每個月不往家里拿錢,還敢跟我們大小聲說話是吧!” 提到錢,俞晨同樣心疼來回的機票錢,憋著氣掛斷電話。 俞達忠當初為了處理礦山事故的賠償,早已把自己的別墅賣掉了,俞晨現在的家位于林城棚戶區改造后修建的新社區,四十層高樓建筑密密麻麻,看起來挺闊氣,實際上吸引的全部是地級市和周邊縣份上的居民,配套設施和物管都很簡陋。 也就是說,俞達忠的事業破產,全家人的生活標準也跟著低了檔次。 好在他們住的樓房靠山,一百二十平米也算是寬敞,空氣新鮮,鳥語花香,俞達忠當初賣掉名下的五套別墅,用了賠償完的余款買下這套房。 俞晨趕到家已經是晚上七點半,進家俞達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和許臨斷了。” 石英端了飯菜上桌,質問俞晨:“你是對我和你爸爸不滿意是吧!不情不愿就不要回家!” 這時,俞晨手機顯示微信提示,是許臨發來的,簡短一行字:“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在去機場的路上,九點四十五的飛機,大概凌晨一點到林城。” 俞達忠看俞晨心不在焉的樣子,繼續說道:“還記得六年前我和你媽去參加許臨的婚禮,那時候他已經是同遠醫院的醫生,舅舅又在衛生部工作,新娘也長得非常漂亮…人家從那時候就想好和你咱們這個家斷絕關系了…他現在想和你湊合,如果是個健康人,我和你mama沒有異議,不過如果是帶著一身病回頭,那就是兩說了。” 俞達忠坐在沙發上剝桔子,撕開桔皮遞給俞晨一半,自己捏下一片放進嘴里,邊吃邊說。 “我們并沒有打算湊合在一起…”俞晨盯著俞達忠問道。 石英在飯桌上放碗,一只碗不小心從手里滑落,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冷著臉說道:“聽爸媽一句勸,別和他來往了,就算你不想再找對象,爸媽也不會再勉強你,你單身一輩子我們也不會再有什么意見,但是不管怎樣,和他就是不行,好不好?你爸上次是老糊涂了才會對你提到許臨…我也跟著你爸一起糊涂….” 俞晨語氣平靜地對他們說道:“許臨也跟著我來林城了,凌晨到,我不信你們會鎖著我,不讓我和他見面。” 石英心急了,對俞晨說道:“我們寧愿答應你和楊禹鯤來往,也不會同意你和許臨在一起……” 俞達忠皺眉,石英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 俞晨一驚,從未想過楊禹鯤會在父母前面出現,問道:“你們怎么會認識楊禹鯤?” 俞達忠緩緩啟口:“他父親楊卿山,和我是舊識…這次是他們主動約了我和你mama,楊禹鯤對我們提出要和你交往…” “楊禹鯤對你們說了多少?” “許臨離了婚,小孩也沒了…還患過癌,說是長了腦瘤…人家家族那么大,要調查這些輕而易舉。” “所以你們認為他擅自調查許臨,是對的?” 俞達忠悶聲不說話,石英冷笑道:“對錯我們管不了,只知道你不能和一個半死不活的男人走在一起!” 俞晨深吸一口氣,忽然笑起來,說道:“我十八歲就會瞞著你們跑去北京見許臨,現在過了這么多年,我三十四了,你們能攔得住?” 石英在一旁嚷道:“你…你還覺得挺光榮的是吧!那時候許臨是怎么拒絕你的!你爸一個人忙著生意還要跑去北京逮你!你被協和教務處扣留在辦公室,你爸跟人說了半天才讓他們放人!你是覺得你做這些事情還挺得意的是嗎!?丟盡家里的臉!” 俞晨心平氣和,毫無愧意地說道。“我當初那么迷戀他,現在他決定回頭找我,我沒辦法拒絕。對不起爸媽,我就是這么一個沒出息的孩子。” 石英走到俞晨面前,伸手一耳光扇在她臉上,“無恥!” 俞達忠連忙起身攔住石英,勸道:“你別打她…打孩子有什么用?她都這么大了,這些事情是應該她自己拿主意的…反正我也不會同意她和楊卿山的兒子交往…那種人,咱們更是不能去碰去沾…” 石英抑制不住憤怒,流著眼淚對俞達忠吼道:“當初在江蔚玨的葬禮上,那江文濤是怎么讓你下跪的!你已經跟他們家贖罪了了!現在那許臨得了癌癥還想回頭禍害我們家俞晨,你真的看得下去嗎!” …… 末班機落地,許臨已然覺得頭重腳輕。 這一趟他只帶了錢夾和手機,其他什么也沒帶,開了機,看見俞晨仍是沒有回他微信。 走出機艙,冷風襲來,林城和北京不同,晝夜溫差大,四月底的夜間,寒涼如晚冬。 許臨只穿了一件格子秋衫,縮了縮身子,又是一陣費力的咳嗽。 撥通俞晨的電話,依然無人接聽。 坐上出租車,微信提示音終于響起,顯示俞晨發來的信息:【你自己找酒店住吧,我想獨自安靜一下。】 許臨當即回信息:你【你父母不想看見我,對嗎?】 提示音遲遲沒有再響。 許臨繼續發信息:【那我就去林城醫院的小區樓下等著,等他們想看見我了,我就過去。】 提示音還是沒有響起。 許臨從的士車上下來,再次回到最初的原點,對俞晨發信息:【我到了,林城的晚上真冷。】 發完信息,他蜷蹲在從前住的單元樓樓門前,枯守在這里等待,遙望林城沒有霧霾的星空,重回往昔……。 一九九三年,林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一庭。 坐在審判席正中間的主審判長看完手里的判決書,側過身,對一旁正在整理衣襟的副審判長說道:“這種思想變態、手段惡毒的連環殺人犯,在我們國家可不多見啊,看來還是民眾受到了不少外來文化的荼毒,說不定罪犯就是從那些美國電影上模仿的手法。” 副審判長不斷試圖把衣襟上的褶皺撫平,唇角上揚冷笑道:“人性啊,我看和這個文化那個文化都沒多大關系,關鍵還是基因,有些人在娘胎里就被刻上了變態的基因,防不勝防。” 正說著,他隨意看了看腕表,對主審判長提醒道:“時間差不多了。” 主審判長微微頷首,繼而坐正姿勢,一身紅黑相間的法袍莊嚴生輝,兩手頗有力度地握住那幾頁單薄冰涼的判決書,與挺闊的雙肩呈四十五度夾角,揚聲發號指令:“把罪犯許明坤押上來!” 坐在臺下最后一排的江蔚玨含淚望向身邊年僅八歲的兒子許臨,此時的許臨正盯著審判席的方向,似乎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尋著什么。 自從三歲時接受了一次腦部手術,江蔚玨一直訓練許臨控制情緒的能力,開心不能笑、悲傷不能哭、激動不能手舞足蹈、沮喪不能捶胸頓足。 兩名法警押送帶著手銬腳鐐的許明坤走到審判席下,許明坤的頭發又黑又硬,直挺挺地長滿了大半個腦袋,猶如黑刺猬披在身上的盔甲。 眉毛短而淺、單眼皮、眼角平平、透著戾氣,蒜頭鼻、嘴唇小而薄、嘴角向下塌,面無表情時給人一種苦大仇深之感。 雙手雙腳都被拷著鐵鏈,在審判長面前低著頭,目光始終聚集在腳上大拇指全部黑掉的指甲上。 主審判長聲音嘹亮地陳述許明坤的犯案事實: “罪犯許明坤原系林城人民醫院心外科主治醫生,1991年3月11日夜晚9時許,許明坤跟蹤被害人樊某某至明珠小區旁邊的小樹林,對其實施氰化鉀注射,后將尸體移至距離市區五十公里的西郊廢棄防空洞內,使用了不具名化學試劑對尸體進行處理…。” 江蔚玨無心聽取庭上的陳述,注意到坐在左前方的一個中年婦人正拿出手帕抹淚。 旁邊的男人似乎是他的丈夫,已經禿頂,兩鬢斑白,穿著灰色的夾克,佝僂著背,將手搭在婦人顫抖的肩膀上。 她呼吸變得急促,又往四下看了看,觀庭席座位雖然沒坐滿,但也有二十幾個人,他們穿著普通的服裝,看起來不像是記者也不像是公檢法人員。 應該…全都是被害人的家屬。 江蔚玨害怕這場審判會結束,因為聽說那些家屬曾經聚集在一起推進法院對許明坤的宣判。 雖然法院和公安局介入了對孩子的保護,可是驚魂未定的江蔚玨很多個夜晚都不能入眠,她越來越確信來到法庭的這些人可以輕易識別出她和許臨殺人犯家屬的身份。 許明坤的生命即將在不久后結束,但是他的罪惡帶給這些人的悲傷會彌漫、發酵,一生一世一輩子,這是多么可怕的體驗… 江蔚玨越想越驚懼,垂低的目光不斷朝各個方向發散,似乎想要在這令人窒息的現實中尋找一絲縫隙。 主審判長照著那幾頁單薄冰涼的判決書讀完了許明坤對其余兩個被害人的犯罪事實,除了犯罪地點不同,殺人手法都是一樣。 最后,主審判長宣判許明坤死刑,立即執行。 許明坤被兩個法警押送離開,走到門邊時,他抬眼看了看觀庭席上坐在最后一排的江蔚玨和許臨。 面無表情。 江蔚玨迅速站起身背上包,對許臨說道:“走吧。” 許臨仰起頭,一雙清澈明亮的內雙大眼望著江蔚玨,問道:“爸爸火化后,我們能得到他的骨灰嗎?” 江蔚玨感慨腦科醫生的斷言沒有錯,他的心智確實已經不像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緩緩答道:“能得到的,但只能是一部分。” “我們能把爸爸的骨灰埋在綠山古廟旁邊的榕樹下嗎?” “嗯,我想你爸爸一定也很愿意。” 眼見審判即將結束,江蔚玨急迫地拉住他的手離席。 打開觀庭席的后門,門外的大堂一片開闊,空蕩蕩的見不著人。 江蔚玨舒出一口氣,牽著許臨朝電梯匆匆走去。 電梯停在法院的一樓遲遲上不來,江蔚玨焦急等待,這時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了上來,哭喊叫罵不斷。 江蔚玨和許臨被包裹在中央,如同一個軸心,所有受害人家屬都是指向軸心的齒輪,寒光凜凜。 審判庭外,清潔工無心打掃,支著掃帚在一旁看熱鬧。 江蔚玨癱跪在人群中央,烏黑濃密的劉海已經被三個聲淚俱下的母親狠狠揪扯過,散亂于額前。 她眼睛紅腫,流了很多眼淚,此時已經哭累了,目光呆滯,望著虛空。 不過她沒有告訴眼前這些人,淚水并不是為那三個被殺害的女人而流淌,這三個女人對于她來說都是陌生人,她無論如何也尋覓不到絲毫的愧疚與負罪感。 對于生活,她已經盡力了。 不知為何,如此努力想要尋求嶄新人生的自己,仍會迎來這般殘酷的命運。 “mama。”許臨跟著保安鉆進人群,看見坐在地上的江蔚玨,大聲喊她。 江蔚玨朝許臨吼道:“你上來干什么?不是叫你在一樓等我嗎!?” 許臨奔到江蔚玨身邊,試圖扶她起身,卻力量有限,江蔚玨摸了摸許臨汗淋淋的額頭,更加傷心無助,也喪失了站起來的力量。 “殺人犯留下的臭崽子!”人群中出現一個男人惡狠狠的罵聲。 許臨轉身望向眼前這些人,冰冷的眼眸里有了炙熱,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從內心升騰至疼痛的后腦勺,要將所有痛苦反彈出去。 這個八歲的小男孩,站在這群悲傷的、絕望的、暴躁的、憤恨的可憐人面前,一字一句說道:“下次記者叔叔如果再到我學校來,我會跟他們說一說你們的女兒都曾經做過墮胎手術!” 在場所有人,瞬間目瞪口呆。 ……. “閉嘴!”第一個從震驚中醒過來的,是江蔚玨,她捂住許臨的嘴,把他緊緊抱進懷里,顫抖地說道:“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 “小兔崽子,我讓你胡說八道!你這滿嘴噴糞的小兔崽子,看我不踢死你我!…”受害人的母親情緒崩潰,抬起腳發瘋般朝許臨踹過來,江蔚玨把許臨護在身下,胳膊被踢中。 眾人齊上,江蔚玨倒在地上,緊緊抱住懷里的許臨,不松懈一絲一毫。 一觸即發的暴怒,被許臨一句話點燃,眾人朝著江蔚玨的背部和腰部一陣拳打腳踢,五六個保安雖然拿著執法棍,也不敢和這些家屬有太多碰撞,畢竟他們太可憐,而他們越可憐,這個孩子的話語就顯得越發冰冷惡毒。 滿頭大汗的許臨,在這片混亂中緊緊閉著眼睛,捂著耳朵,喧囂聲、哭罵聲離他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一段尖利綿長的耳鳴。 …… 載著俞晨一家三口的小貨車開進林城醫院家屬宿舍的時候,十五歲的許臨正蹲在垃圾箱旁,不斷撫摸那只肚子里長了腫瘤的流浪貓。 貓咪半躺在地上喘著粗氣,許臨知道它很痛苦,繼而從校服褲兜里掏出秦叔叔給他的藥水,猶豫要不要給貓注射,想了又想,還是把藥水揣回了褲兜,摸著貓咪的腦袋說道:“今天陽光這么燦爛,你就呆在這里多曬曬太陽吧,再感受一下這個世界的美好。” 他站起身,看見俞達忠、石英和俞晨從小貨車上下來,工人們搬送家具。 石英張羅著小吊車將那架包裹白色塑料膜的鋼琴運上樓,俞達忠和俞晨把小一點的箱子一個個從車上抱下來。 許臨眼見鋼琴被運送至五樓,路過自己家的陽臺,微微蹙起眉頭,不想讓這個看起來很幸福的三口之家搬到樓上。 夕陽西下時。 搬完家,俞達忠、石英和俞晨打掃了一下午的衛生,石英下去扔垃圾,遇到了買完菜正往樓里走的女鄰居,便和她打起了招呼。 許臨見石英下樓,慌忙收回準備朝五樓扔石頭的手,躲在角落。 女鄰居看了看周圍沒人,對石英說道:“不瞞你說,四樓以前住著死刑犯許明坤,他原先是林城醫院的醫生,犯下的事情社會影響太不好,公安和法院都介入了,醫院也封鎖了消息…對外都說許明坤是被醫鬧弄死的…其實啊據說是肢解了好幾個人…哎喲可怕極了……。 石英的心瞬間一沉。 女鄰居看石英的臉色,有了一種同命相憐的心理平衡,往樓上看了看,壓低聲音,語氣驚恐地繼續說道:“許明坤的老婆因為精神問題被送去北京治療了,兒子在林城一中上學,一個人獨自呆在家。據說這個孩子性格孤僻,行為舉止都和他那變態父親十分相像。這棟樓的住戶在其他地方有房子的都搬出去住了,我家是因為實在沒錢才“憋屈”著住在這里…大家都抱怨這一片房子賣不出去就是因為那個殺人犯的兒子“賴”在這里不走...。 就在這時,俞達忠提著又一袋垃圾出來,走到石英身邊,聲音洪亮地對著女鄰居反駁:“這里是那個孩子的家,他還能去哪里?你說話不要太過分了。” 石英看了看俞達忠,也幫著丈夫跟女鄰居懟道:“是啊,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不能因為那許明坤犯了錯就把賬算在他兒子身上是不是?” 女鄰居一看這兩口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說不到一塊兒去,氣悶地走人了。 暮光下,躲在陰暗角落的許臨,怔怔望著維護他的俞達忠和石英。 …… 許臨目視夜空,收回思緒,迫切地拿起手機又看了看,依然沒有俞晨的信息….. 石英一怒之下說出俞達忠曾對江文濤下跪的事情,俞達忠立馬喝住了石英,石英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再也沒說話,怒氣沖沖坐回餐桌邊。 三人陷入沉默,俞晨肚子餓了,只能在凳子上坐下添飯把肚子填飽了再說,俞達忠回了房間關上門,石英對俞晨小聲斥道:“你要把你爸氣出個好歹來,看你怎么收場!” 俞晨一邊扒拉碗里的飯,一邊問石英:“我爸以前為什么對許臨的舅舅下跪?不會是求著讓許臨娶我吧。” 石英瞥開目光,不想談論這件事情,淡然推脫道:“跟你們的事沒關系,你要問就問你爸去,反正我不說。你爸跟我下了禁令,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你,他就和我離婚。” 俞晨放下碗,對石英嚷道:“我們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說的啊….一邊說跟我們的事情沒關系一邊又要藏著掖著,你們這是要干嘛!?” 石英重重把碗磕在桌上,對俞晨吼道:“你怎么現在跟我們說話沒大沒小的了!什么一家人!你說你這一天天在北京飄著,一年回來兩三次像什么一家人!?你啊,我看你的心早就飛到許臨身上去了是嗎!?高中的時候追著人家屁顛兒屁顛兒的,我現在想著你那時候都覺得丟人!” “我喜歡他所以追著他,這就很丟人嗎!?再說我那也不算是死纏爛打,我總覺得那時候的他也是喜歡我的。”俞晨頗有底氣地說道。 “你還真好意思啊你!現在是怎樣,他在婚姻路上踩了地雷回頭來找你,從前的一切就當作沒發生是嗎!?你爸可跟我說過,他去協和撈你的時候看你哭哭啼啼那慘樣兒,就像死了爹沒了娘一樣….” “我不管,他凌晨到,我得去機場接他……”俞晨執拗地說道。 石英摔了筷子,警告道:“今晚哪兒都不許去!讓許臨自己訂酒店明天立馬走人!你爸昨天心率都超了正常值的兩倍!要不要我拿急診單子給你看!?” 正說著,石英真走到柜子旁從抽屜里取出單子擺在俞晨面前,俞晨拿起看了看,不再說話。 凌晨,俞晨估摸著許臨已經到林城了,心情忐忑地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沒有霧霾的星空,發了一條微信:【對不起許臨,我爸心臟不舒服…你自己找酒店住吧,我想獨自安靜一下。】 …… 許臨蜷蹲在樓門前咳嗽,心想這樣下去又要生病了,不間斷撥俞晨的號碼撥了小半個小時。 俞晨眼見窗外下起蒙蒙細雨,最終還是接起了電話。 “俞叔叔怎么了?”他急切地問道。 “病歷上寫的是心動過速…”俞晨怔怔說道。 “這種病可大可小,發展下去就是全面的心肌壞死….” 還沒說完,側頭又咳起來。 “你…你沒事吧,你在哪里?還沒住進酒店嗎?”俞晨也知道林城的夜很冷。 “怎么可能沒事?現在下小雨了,好冷啊…我還在林城醫院宿舍啊,都跟你說了,我在這里等叔叔阿姨的回音。”他牙齒打著顫。 俞晨眼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心急地說道:“你瘋了嗎?那地方鬧鬼。” “我不怕鬼。” “快點找賓館住下!” 許臨顫抖卻堅定地拒絕,“不,這樣我來林城就沒意義了,我想去你家。” 俞晨嘆了口氣,只能對許臨說:“那你來吧…到了家門口,我爸媽還不至于壞到要把你關在門外。” “好。” 俞晨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幾個回合,最終決定去敲父母的房門。 俞達忠和石英被敲門聲吵醒,石英煩躁著披衣起身開門,俞晨朝他們央求道:“許臨在來我們家的路上,求求你們讓他進屋好不好...爸,我不想氣你,可是我感覺你并不討厭許臨是嗎?….” 石英不說話,只是看著俞達忠,俞達忠盯著面前的被子嘆了口氣,“行吧,今晚先讓他住到家里,外面天氣還挺冷的,你自己去書房把床鋪給他收拾出來…” 獲得俞達忠同意,俞晨舒了口氣,轉身竄出房間迅速跑書房收拾了床鋪,然后下樓,在樓門口候著。 出租開到樓門前,許臨從車上下來,俞晨奔上去,看到風塵仆仆的他臉色已經被細雨淋成了青白,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預料之中發了燒。 許臨扯開嘴角對她笑了笑,捂嘴又是一陣咳嗽。 “我訂了你家附近的賓館,就不到家里吵叔叔阿姨了,咳得有點厲害…” “死乞白賴說要來我家,現在又不上去了?你這不是作嗎?” “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回復,怕你退縮…你快回去吧,我去賓館了。” 正說著,許臨轉身就要走,俞晨連忙拉住他,著急說道:“你說什么啊!我都給你鋪床了!爸媽也同意你住家了!趕緊跟我上樓!” 不由分說,牽著他冰涼的手往樓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