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護士拿著五六個藥袋子和輸液管走進房間,對許臨說道:“該補液了,你的血項老是上不來,可能一會兒還得輸血。” 崔嬌盯著許臨,目光里帶著責備。 許臨僅僅因為害怕承擔那個位數的風險,就選擇放棄所有的希望。 作為醫生,怎么能如此不信任醫學本身… 抑制腦瘤的藥物對他的胃部所產生的影響已經如此嚴重,他如果再繼續服藥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許臨躺回病床上,俞晨從衛生間出來,本來要上前扶他,眼見崔嬌在場,又怯了腳步,崔嬌扶住許臨的手臂,許臨不動聲色擋開她。 手機上“你隨意”三個字最終激怒崔嬌,她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對俞晨說道:“許臨輸液的時候需要靜躺,我們先出去喝點東西怎么樣?” 許臨的手背已經被輸液針扎得一片青紫,護士只能從手臂上找血管,俞晨眼見他的手也和他的臉色一樣慘白,血管呈現淡紫色隱在慘白的皮膚下面。 許臨看了看崔嬌明亮又幽暗的眼神,柔聲對俞晨說道:“你和崔嬌出去喝東西吧,我想要睡一下?!?/br> 崔嬌再次被驚呆。 俞晨慢慢走到許臨面前,說道:“你的臉色看起來還是很差?!?/br> 許臨用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握了握她的手腕,揚起嘴角輕聲說道:“會好的?!?/br> 他被俞晨扶著躺下,合上眼,俞晨將被子拉至他的肩膀,反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崔嬌面無表情對俞晨說道:“我們走吧?!?/br> 俞晨跟著崔嬌轉身走出病房,許臨睜開眼睛,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野。 崔嬌和俞晨從住院樓里出來,見天上又起了霾,崔嬌用手腕上系著的一根普通的黑色皮筋將頭發簡單扎了個馬尾辮,郁郁說道:“房山這塊地方,周圍沒有我中意的咖啡廳和餐館,要不,我們去門口的小賣部買兩瓶北冰洋吧?!?/br> 俞晨跟著崔嬌左轉彎找到一家雜貨店,崔嬌從冰柜里拿出汽水,俞晨想用手機掃碼,卻因為手機信號不好怎么也沒有付款成功。 第二次出丑… 崔嬌笑著從香奈兒白色金鏈小羊皮里掏出零錢包付了錢,對俞晨說道:“別太依靠網絡科技,還是隨身帶一些紙幣保險?!?/br> 俞晨對崔嬌道謝。 崔嬌接著問道“你看起來心事重重,是因為許臨嗎?” 俞晨搖了搖頭澄清:“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小賣部老板用扳手撬開瓶蓋,崔嬌抽出盒子里的吸管插進去,一瓶遞給俞晨,一瓶自己拿著吸了一口,說道:“你剛才還在自我介紹只是許臨的同鄉,現在就變成朋友了?!?/br> 俞晨拿著冰涼的汽水,解釋道:“反正就是泛泛之交吧。” 兩人慢慢走在醫院的后花園。 崔嬌感慨道:“是啊,有時候表面上和對方關系很親近,其實人心卻離得很遠,就比如我和許臨,我們已經上過床了,現在卻還是朋友。” 俞晨搭在瓶身的指尖瞬間僵凝,望向崔嬌。 霧霾天吹起的風很干澀,她覺得自己的嗓子也很干,卻無心喝汽水。 “我離過一次婚,離得很艱難,離婚官司打了很久,和丈夫分居的時候,是許臨給了我安慰,雖然只是rou體的,也足夠了?!保f著,崔嬌將瓶子里的汽水一口氣吸了大半。 俞晨腦袋里又開始響起“嗡”的長鳴。 崔嬌走到路旁將剩下的小半瓶汽水扔進垃圾桶,從小羊皮里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拿出金色紅紋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走回俞晨身邊,朝地上彈了一下煙灰,問她:“介意嗎?” 這句問話一語雙關,俞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崔嬌笑了,指明道:“介意我吸煙嗎?” 俞晨搖了搖頭。 崔嬌和俞晨繼續往前走,又吸了一口,微微瞇著眼說道:“許臨和他前妻…可以用形同陌路這個詞形容,我和他互相需要,安慰彼此,這種關系剛剛好?!?/br> 俞晨忽然開口反問:“你怎么知道他和他前妻形同陌路?” “那時候許臨的女兒許曉曉還在同遠住院…我問了熟悉的醫生護士,他前妻梁雨澤半年左右會去探望許曉曉一次,曉曉總是叫梁雨澤jiejie,反而叫很多人mama,其中也包括我,那個孩子…真的很可愛…也很獨特。我那時候剛好打掉了前夫的孩子,所以也許是因為曉曉的存在,才讓我在許臨那里找到了安慰吧…”說到這里,崔嬌隱隱的淚光閃現,被煙霧罩得黯然。 梁雨澤、許曉曉…俞晨這才記住許臨前妻和女兒的名字….每次同學會,她都抗拒聽到關于他的事情,當然更不可能去詢問她們的名字…. “俞晨,許臨是個好男人,你要珍惜……我下周末就要結婚了,和他之間不會再有什么?!贝迡赏恐{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苦澀地笑道。 她拿起香煙又抽了一口,輕輕蹙了蹙眉,望著面前的空地猶豫半晌,又接著啟口:“不過既然作為他的朋友,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父親是他的主治醫師,三年前為他做了腦瘤切除手術….他的忍耐力很強,有時候生病了也不愿意表現出來,我希望你…能照顧好他。” 俞晨咬著插在汽水上面的吸管,遲遲沒有吸入汽水。 崔嬌此時的話成了最重的霾,壓得她喘不上氣。 … 病房里,五袋藥水空了一袋,許臨從昏睡中醒來,心想崔嬌和俞晨的談話應該進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夠到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撥通俞晨的電話,一聲、兩聲、三聲…無人接聽。 崔嬌離開了醫院,她知道許臨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停留。 俞晨一個人坐在醫院后花園里的石凳上,表情呆凝地咬著汽水吸管,望向水池里不時躍動的橙色金魚。 許臨接連不斷地打著俞晨的電話,心想只要是接通的,就不會沒有希望… 俞晨咬著吸管,手機鈴聲在自己的斜跨小包里不斷震動。 這個斜挎小包是外婆為她縫制的染布包,有些褪色卻輕便,今天想著要為許臨帶東西,便只帶了手機和鑰匙。 從前、如今、過往、當下… 崔嬌長得是那樣嬌媚玉立,和許臨在床上應該是很般配的吧,就像曹蘭平和崔真真一樣… 俞晨回想躲在曹蘭平房間的陽臺上目睹的場景,情緒再次跌入谷底。 作為女人,在崔嬌說起的這所有的事情里面,她當然最在意的是他們上過床這一件….至于他的腦瘤、他的前妻和小孩…根本就不敢,也沒有余力去想。 不但愚蠢,而且自私。 這低落的情緒…該怎么辦… 俞晨望著池中的金魚已經游散,猜測這些活物對世界的熱愛都要比自己強烈吧… 可是…如果就此離開…他會怎么樣呢?會過得好嗎?…亦或還會被自己連累嗎?… 手機還在震動,因了“不想連累”這個理由,她接起電話,沒有發聲,只是接起,不是哀怨或是賭氣,只是真的無話可說。 “你還回病房嗎?”緘默半刻,他還是先開了口。 “許臨,現在的我們…還能怎樣接觸?”她望著魚兒已經散去、空空如也的池塘,問道。 他有手掐了掐被冷汗浸得發亮的眉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完美…三年前腦袋里長了顆腦瘤..差點成為廢人….孩子一出生就患了先心病…和前妻之間也沒有感情…..俞晨…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所受的報應…因為當初在協和對你說的那些話…所遭到的報應…” 俞晨的心被他的話猛擊了一棍。 “因為這些年過得不如意,所以我想回頭而已...”他沙啞的聲音越來越低,低至塵埃。 俞晨此時被霧霾壓得毫無彈性的情緒終于有了回應的欲望,流下眼淚說道:“可是我現在自顧不暇,還患有抑郁癥…我要怎樣帶給你幸?!?/br> “還記得你十五歲時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你希望成為我最好的朋友,做我最疼愛的meimei,能繼續當我最親密的鄰居…” 頃刻間,俞晨潸然淚下。 “俞晨,我希望就算我不說喜歡你,你也能在我眼前綻放……其實我是個失敗的男人而已,不值得你那么喜歡,可我希望能陪著你,作為朋友、哥哥、鄰居……” “閉嘴!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說這么多無關的話做什么呢?。课矣憛拰δ銘賾俨煌?!更不可能和你曖昧不清!妄想就是妄想,執念就是執念,你只要像你十八歲在協和教室說的那樣永遠不可能喜歡我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你善待我…這些年我沒有詛咒過你,我希望你過得幸福過得美好…真的…我沒有詛咒過你…你為什么會患上腦瘤…為什么…”俞晨此時的腦海一團混沌,話里的每個字卻是多年凝結的霜。 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她早已習慣,他為什么又要給她希望…. “你在哪里?我現在出去找你…”許臨在電話里靜默半晌,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緒。 俞晨慌忙說道:“我已經在回住處的路上了…我們不要見面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現在就出去找你…” 俞晨聽見這個人在電話里微喘的聲音,故作冷漠說道:“隨便你吧,你不要以為你這樣我就會心軟,崔嬌說起你患腦瘤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你和她上床的情景…許臨,我想我也沒那么喜歡你,我有的只是一份強烈的執念…我們已經錯過了這十八年,什么都來不及了….” 說著說著,她又流下更多的眼淚。 “我…我這就出來…” “我都說我已經回住處了!” “我出來找你…”他仿佛已經聽不見她說話,無意識地低語。 俞晨拿著電話,一陣微風吹拂她鬢角的散發。 她轉身,撒腿朝著醫院住院樓跑去。 許臨拔了輸液針,右手緊握手機,左手扶著墻,艱難地、卻沒有絲毫畏懼地,朝著病房外走去。 等不到電梯,俞晨只能一口氣沿著樓梯爬到住院部五樓胃腸科病區。 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過道上,看到穿著病號服的許臨外面套了一件薄衫手扶瓷磚墻,一步步朝前走著。 人來人往,匆匆碌碌,并沒有人會留意他是否在搏命向前走。 從未想象過,會有這樣一個人,朝自己走來… 許臨抬起頭,看見在不遠處的她,淡淡笑了,見她站著不動,繼續吃力地朝著她靠近。 終于,走到了她面前。 “許臨,我能吻你嗎?”對著這個已經大汗淋漓、嘴唇煞白的男人,她終于鼓起勇氣釋放自己的欲望。。 許臨傾身用冰涼的指尖按住她的頸窩,煞白的嘴唇覆住了她此生唯一的執念。 如同十五歲,蜻蜓點水一般。 她瞬間扎入他柔暖的懷抱,梔子花香泛于鼻尖,如同做夢一般… 俞晨仔細盯著許臨此時的目光,想要從這目光里尋到真實,如同她不斷在十五歲少女出現的夢里去重推細節,想要把他用力砸碎的那些碎片重新撿起來,拼成一幅舊畫祭奠那段逝去的歲月。 許臨的額頭、眉心、鼻翼、人中都沁出了汗珠,用手背擦了擦臉,有些急迫地啞聲說道:“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的?!?/br> “嗯。”她的手腕被他緊緊握著,輕聲答應道。 回病房的過道上,他本來掐著胃的手只能用來牽住她,扶著墻的手只能用來握住手機,頓時少了支撐,走起路來更是費力。 一道細細的血痕從他手臂上的針眼里劃出。 許臨垂眸看到俞晨眼里的驚怔和心痛,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說道:“沒關系的,小事情。”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貼到他的腰側,將他流著血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說道:“快一點回病房吧,不然要被護士罵了?!?/br> 許臨淡淡一笑,似乎又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多年前那俏皮的氣質。 俞晨把許臨架回病房,許臨脫力般雙臂撲向病床讓自己坐下來,氣息急促,腰間、胸腔和肋骨都酸痛不已。 他捂住嘴,對俞晨指了指放在不遠處的小紅塑料盆,俞晨連忙拿到他面前,他俯身把中午吃的半碗稀粥吐了出來。 眼見他臉上的冷汗和兩頰的抽搐,她只能竭力冷靜,一只手拿著塑料盆接許臨的嘔吐物,探過身子用另一只手拿過放在茶幾上的紙巾。 許臨對著盆連著吐了好幾口,俞晨遞上紙巾,許臨一邊用紙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抬頭對俞晨勉強笑道:“這是正常的,補液補得太多,我又著急想進食…過幾天就好了。” 俞晨不作聲,把許臨扶回床上,看到被他拔出的輸液針還在躺著藥水,床單被浸濕了好大一片,按了護士鈴。 為他蓋好被子,拿著塑料盆進了衛生間,把嘔吐物倒入馬桶,在洗手池前清洗塑料盆。 許臨身上酸痛、心慌,只能弓著身體側躺,衛生間的門沒關,他靠在枕頭上望著俞晨忙碌的身影,臉上的痛苦漸漸淡了,眉心漸漸舒展。 這時護士走進來,一看許臨拔掉的輸液針,皺起眉頭怪責:“你怎么回事啊! 還想不想活了!” 許臨眼角的雙縫浮現,對護士輕聲說道:“想?!?/br> 護士知道許臨本身就是個醫生,聽說還是同遠最年輕的大咖,也不好說什么,只能自認倒霉往他手臂上重新拍打血管找下針點。 俞晨在衛生間做完事情出來,見許臨已經重新打上點滴,說道:“你讓護工回來吧,我要先走了。” 許臨有些急切地開口“我已經讓吳韓把我住處收拾了出來…搬家的事情….” 俞晨垂眸望著許臨,眼神既脆弱也堅定,既恍惚也清晰,說道:“好,我明天就搬,不麻煩吳韓,我自己能做?!?/br> “你再陪陪我好嗎?” 俞晨在椅子上坐下,握住許臨的手,許臨慢慢閉上眼,又昏睡了過去。 趙護工回來后,俞晨離開了病房。 從燕化醫院出來,看到手機上有王晞的五個未接,她才想到回電話。 “你怎么回事兒啊俞晨!這種習慣可不太好啊,動不動就不接電話!”王晞有些聒噪的聲音響起。 俞晨柔聲問道:“你到上海清算完了嗎?” 王晞灼灼回應:“差不多了,那小子還欠著我兩百多萬,打了欠條,最近股市不好,基金池虧得一塌糊涂,他也跟著栽進去了,我還想著他是虧錢了面子上過不去才跟我提分手…現在才知道他是和他一個女客戶搞上了,我也算放心,免得到時候還藕斷絲連的更煩人!” 聽著王晞的抱怨,俞晨想著要搬家了,心里有些舍不得這個一直守在自己身邊的蜜友,感慨說道:“算起來你年齡比我小六歲,可是很多時候我都覺著你跟我jiejie一樣….” 王晞在電話里一頓,焦急問道:“你幾個意思?找到新男友了?許主任為了你都胃出血了,把那個富二代甩了吧…” 俞晨眼里含淚對王晞說道:“我明天要搬家了,一會兒去超市買點菜,晚上給你做好吃的?!?/br> “你和許主任要準備同居了?” “嗯?!?/br> 王晞瞬間吐出口氣,忽然又問:“他要你租金了沒?” 俞晨的手指敲了敲手機背殼,說道:“按市價付給他吧,我在診所多加點班,也付得起豐僑公寓的租金。” “這樣比較好,許臨雖然條件不錯…可我總覺得他周圍的環境并不會輕易接受你…你就當個普通租客先住著…到時候萬一有什么事兒也好給自己一條退路….”王晞語氣游移、盡量婉轉地說道。 俞晨聽得出王晞話里的意思,想這幾天認識的邢建國和崔嬌,從他們的舉止就可以看出許臨所在的世界已經和自己不一樣,回想十八歲的許臨對自己撂下的狠話,或許那不是殘酷心狠,而是預言,無情地揭示了自己目前的狀態。 王晞安慰道:“沒事兒,我就是這樣一說,看那許臨盯著你的眼神,總覺得他有股戰無不勝的勁兒,我蠻看好你們倆兒的,唉,可惜了你現在這套房,女房東對你多好啊,三年也不漲租,以后怕是遇不到這么好的房東了?!?/br> “放在房東那里的一個月押金我不要了…我會跟房東好好說的…實在不行再補償她一些….” 掛了電話,俞晨打起精神,計劃著回去吃飯、打掃收拾行李,想著今晚可能要忙個通宵,加快了離開醫院的腳步。 夜晚,俞晨第一次以超高的效率開始生活,在超市買完菜,回到家給王晞做出四菜一湯。 吃完飯,王晞開始幫著她打掃收拾。 這些事情雖然辛苦瑣碎,流出汗水的時候也是暢快的。 王晞幫俞晨找了上次為診所和咖啡館搬東西的搬家公司,對方給俞晨打了六折,事情弄完,俞晨坐在空曠的木質地板上總算舒了口氣,從外婆縫的斜挎小包里掏出許臨在病房遞給自己的公寓鑰匙,串在手里放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呆呆看著,對“五朵金花”交代道:“你們過去了可得乖一點,不然要被他解剖…” 順順乖順地坐在她身旁,她揉了揉它軟軟的皮毛,把頭靠在了它的背上,心想搬過去住,這五只貓和一條狗可能就會首先成為許臨的負擔吧。 可是在醫院看到他在過道上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的樣子,實在沒有辦法抑制內心想要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