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檻中黑蝶

    牛車向著桂行去，琴聲一路隨風飄遠，漸漸地，橘家公子和藤原家的姬君同車春游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廣，也傳到了桂那座臨時修起的屋舍之中。

    席琳對自己需要假冒“藤原雪姬”一事非常不滿，她是一個鬼族至上主義者，在她眼里，低賤的人類根本不能與她相提并論，更別說讓她冒充一個低賤的人類了，過了這么多天終于等到了那位“藤原雪姬”，席琳陰惻惻地笑了笑。

    “魚兒總算上鉤了。你在這里等著，我把她抓回來。”

    席琳從沒想過會從這個一直安安靜靜聽著亞庫拉姆吩咐的蘭姬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說完話就拎起自己的樂器鼓出了門。

    正是這種自信令席琳都沒有回頭確認一次。

    在席琳出門后不久，黑龍神子蘭姬戴上市女笠跟著離開了這間大屋子。

    橘友雅的牛車慢慢開到了席琳等待的街道，席琳聽到琴聲，立刻不甘示弱地奏響了手中的鼓。

    她對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凡是聽過她的鼓聲的人都會被她支配，絕不可能有人逃脫！

    巧的是，江雪對自己的琴聲也有同樣的自信——從她得到“天下第一”的名號以后，她就沒想過要讓出這個名號。

    越是的自信會直接體現在樂曲之中，當兩個同樣唯我獨尊的樂師相遇，不是惺惺相惜就會是不共戴天，很顯然，江雪和席琳就屬于后者。

    琴聲和鼓聲分庭抗禮，鼓聲激昂，琴聲便纏綿，琴聲惆悵，鼓聲就歡快。兩人先后幾次變過演奏曲目，席琳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江雪卻已經摸出對方水準了，也聽出了外面跟她對著干的肯定是那個席琳，稍微夸了席琳一句，再不客氣，直接奏起了《紅豆曲》。

    《紅豆曲》別名《相思曲》，對席琳這種單戀的人來說最能打動心神。斗樂之中的樂師若是被對方打動了心神，會有什么結果，根本無需明言。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的曲目在高山流水的樂師手中能夠發揮出何等驚人的效果？

    對于心中有相思的人而言，那可能比最強的毒都更加可怕——明知道不能繼續聽下去，卻身不由己地想要繼續聽下去，直到每一寸相思催心傷肺、肝腸寸斷，依然甘之如飴。

    席琳癡戀著亞庫拉姆，因此她根本無法拒絕相思曲，無力地敗下陣來。

    江雪正想趁勝追擊，突然聽到車外傳來驚呼聲，有人喊著“假的神子”、“蝴蝶”等等的詞，一陣驚人的靈力和特別令人不舒服的氣息向著車內襲來，江雪被那股氣息熏得想要嘔吐，不得不停下了琴聲，掀開車簾問道：“發生了什么？”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身尖利的質問。

    “為什么你去迎接龍神的神子，卻沒有來迎接我？！”

    黑龍神子抬起雙手，憤怒地召喚出了更多的黑蝶，烏壓壓一片向著車中的“藤原雪姬”撲了過去。

    江雪的視線完全被這一片閃著詭異磷光的黑色覆沒，驚愕、疑問、痛苦，她心里一片混亂，全然不懂森村蘭為什么會這樣激烈地用仇恨的語氣和神情對她說話。

    蘭姬總是溫柔的……怎么會……攻擊自己？

    烏黑的黑蝶群中，一點紅光閃動，火焰燒去了一小部分黑蝶，向著放出這些黑蝶的人沖了過去。

    那是……朱雀的……火焰……

    千鈞一發之際，江雪只記得大喊一聲“朱雀住手！”，緊接著，她的視野完全被黑色的磷光覆沒。

    無數黑蝶撲到江雪身上，這些污穢的化身接觸到人類的身體就消失不見，變回了污穢的本體侵入血rou之中。

    清凈的身體無法承受污穢的力量，一旦污穢的力量超過身體凈化的極限，就會將這具身體帶入黑暗之中。

    rou身的痛苦反應在精神上，變成了劇烈的痛苦和沉沉的負擔，江雪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昏倒，她聽到天一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卻根本聽不清，眼前也只有晃動的色塊，視線無法聚焦。

    凈化污穢……那是白龍神子的專長……

    但是……就這樣回藤原家的話，藤原道長一定會一怒之下讓人殺掉蘭姬。

    要……找人求救……

    麻倉葉王能夠在平安京這種百鬼叢生、處處污穢的地方長久地保存著她折的清凈之花，就一定有凈化污穢的辦法，否則的話，那幾朵花早就應該消失了……上一次在麻倉葉王家里看到清凈之花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

    江雪吃力地保持著清醒，也不管到底現在抱著她支撐她身體的是誰，抓住那人的衣袖，盡量大聲地說：“別、別回藤原家……不要聲張……帶我……去找麻倉葉王……”

    希諾耶幾乎都要懷疑自己聽錯了，但他沒有追問的機會了，藤原家的雪公主虛弱地幾近耳語般地說完這句話后立刻昏了過去，剛剛那些黑蝶附在雪公主的肌膚上變成了可怕的黑斑，雪公主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都被這些黑斑侵蝕著，而且黑斑還有著向外擴散的驅使。

    這是污穢——！

    可惡——！

    竟然就在他眼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希諾耶恨不得立刻追過去收拾那個冒充神子的人，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更緊急的是治療雪公主，否則的話，這些不潔的力量將會取走雪公主的生命！

    神將朱雀原本已經準備犯戒向人類出手，卻被江雪喝止，只能退回來，用火焰燒去其他四散的黑蝶。

    天一焦急地看著江雪，幾次伸出手想要將傷轉移到自己身上，但是，這并非“傷”，而是污穢和清凈之力碰撞導致的結果，天一的力量無法起效，她急得都要落淚了，遲疑地看向朱雀，因為雪姬那一句“不要聲張”的命令而陷入為難之中——以天一的想法，她的力量無法奏效，最好立刻前去安倍家求助于晴明大人，但是，雪姬的命令很顯然和這個想法相背。

    在場眾人之中，只有幾位八葉能夠看到十二神將，但是有“見鬼”之力的兩人都顧不上猜測神將的想法。

    希諾耶看著污穢的黑斑迅速地連成了一大片，不忍地轉頭看向橘友雅，飛快地問：“有沒有外披？”

    橘友雅還在為這個突發事件自責，都顧不上問希諾耶從哪里跑出來的，聽到問話馬上回去車廂內找出了藤姬硬是讓他帶上的一件外披，那時候他還覺得藤姬想得太多了，雪姬從來都不愿意披衣，他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居然要在這樣的情況下使用這件外披。

    橘友雅小心地把繪有藤花的外披兜頭罩住雪姬，煩悶地下了車，派出兩人去追查先前擊鼓的女子和其后cao縱黑蝶攻擊藤原雪姬的少女。

    在剛剛眾人因為江雪受傷而發愣的那一點時間里，森村蘭被席琳帶著逃離，源賴久第一時間追了過去，橘友雅想了想又不太放心，雖然源賴久武藝高強，如果幕后的主使者有意抓走神子的相關者，身為八葉的源賴久也有著危險，于是橘友雅又派出幾人去援助源賴久，這才走回來，向著希諾耶伸出手。

    “請把雪姬交給我吧。”

    希諾耶原本扶著江雪不讓她摔到地上，現在直接打橫抱起，看到她的指尖都開始出現黑斑，他十分不客氣地說：“少將大人已經失職了，若是真想好好保護雪公主，剛才哪怕用身體去擋住那些黑蝶，也不應該讓它們碰到雪公主一根手指！現在，少將大人還想用這種慢吞吞的牛車來拖延救治嗎？橘少將還是專心去抓捕那兩個犯人，保護雪公主是我的責任！”

    話音未落，希諾耶已經抱著江雪向陰陽師的府邸趕去了。

    這時候希諾耶特別慶幸自己曾經去過一次麻倉葉王家，否則浪費在路上的每一點時間都可能會要了雪公主的命。

    再快一些，還要再快一些——！

    可惡——如果這個世界也有著龍神的話，那就把力量賜給八葉吧！

    “雪公主……你一定……要活下來啊……”

    家中的記載不會有錯的，雪公主不應該死在今天——當希諾耶這么想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泛起絲絲不安。

    在他看過的那些記載中，也從未有過“后世人來到平安京”的記載。

    難道他的出現擾亂了歷史，打亂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不、不會的！

    藤原家的姬君絕不會在這里消逝，否則的話，否則的話……他要怎么辦？！

    兩位神將分開來行動。朱雀留在桂，如果那個襲擊雪姬的人再度出現，他會捉住她。天一則跟在雪姬身邊，心里拿定主意，假如麻倉葉王沒有辦法的話，就算違背雪姬的意志，她也會去求助于晴明。

    麻倉葉王因昨天參加鎮花祭，天皇賞賜，除了賜物，還給了他半個月的假期，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會再跑去宮里加班，優哉游哉地在家中休假。

    麻倉葉王早晨例行占卜的時候，卦象呈現出的竟然是兇，他狐疑地又占卜了一次，得出的結果卻是親友遭難。

    親人，他早就沒有了。

    友人……倒是有一位。

    麻倉葉王看著六壬盤，心神不寧，索性又占卜了一次藤原雪姬今日的吉兇，卦象仍是兇，他徹底笑不出來了，匆匆趕往藤原家，得到的回復卻是雪姬和橘少將一起去了桂，麻倉葉王想到桂那邊假神子和假雪姬的傳言，眉頭一緊，神色冷下去幾分。

    麻倉葉王沒有再往桂趕路，因為卦象提示他在家等候，果然不多時，門外傳來焦急而稍顯無禮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