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算是什么呢？

    逃了鎮花祭，躲在中宮的庇護下，反而也被當成功臣來賞賜？

    就在江雪對著賜物無語的時候，定子中宮走了出來，江雪聞聲轉頭，一個照面就發現了不同。

    定子中宮剪去了剛剛留長的長發，一把削到了耳根。之前那些屬于后宮女子的華麗衣服也消失了，現在定子只有一身素色無織紋的衣裳，精致的妝容也不復存在，只有淡淡的黑方香氣一如既往。

    清少納言跟在定子中宮身后，同樣去掉了宮中女房華麗的十二單，只穿了非常樸素的衣服。

    如果兩人就這樣走在路上，絕不會有人想到她們會是大內顯赫一時的人物。

    江雪笑著迎上去，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日安?，F在我還能繼續喚您‘定子jiejie’嗎？或是出家人要斷絕塵緣，我需要以法號來稱呼呢？”

    定子中宮微微一笑，發自內心的輕松感躍然而出，剎那間竟令她看起來年輕了幾歲——事實上，藤原定子原本也就只有二十多歲而已，只是為人妻、為人母的經歷和后宮的生活蹉跎了她，才會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

    這樣輕松的笑顏出現在藤原定子臉上，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少女時代的事情了。

    “雖曾出家，并無法號，若是雪meimei愿意，繼續喚我jiejie也可以，或者喚我二條院吧?！?/br>
    江雪聽到藤原定子喊她“雪meimei”就心中有數了，也不再顧忌什么出家人和俗世人的區別，照樣上前挽住了藤原定子的胳膊，笑吟吟地說：“我可不習慣用地名來喊人，還是定子jiejie更加好聽！這兩天多蒙jiejie照顧，今天就讓我把定子jiejie送到二條宮去吧？”

    藤原定子含笑點頭。

    江雪難得見到藤原定子這樣“溫順聽話”的時候——特指聽她的話，而不是委婉地勸解她——頗有些驚奇，開開心心地拉著藤原定子的手穿過麻倉葉王曾經走過的那個偏門，趁著清晨宮中幾乎無人走動，順順利利地離開了大內。

    牛車早已等在宮門外，藤原定子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讓她喜讓她悲讓她思念讓她絕望的大內，毫不留戀地登上了牛車。清少納言隨后上了車，江雪最后跳上車，對著某處刻意露出了衣衫一角的某位護衛搖了搖扇子，示意他無事，這才放下垂簾。

    牛車緩緩駛向二條宮。

    藤原定子和清少納言似乎都心事重重，江雪察言觀色一番后，也不說話，抱起二胡奏起了送別的曲子。

    不為送別人，而是為了送別“后宮大內”。

    從今以后，藤原定子再也不是后宮的女子了，也不會再和權勢斗爭糾纏在一起，無需因此受苦，無需為此煩惱，她徹底地自由了。

    清晨時分，路上少有行人，偶爾有些平民為生計早起奔波，見到這樣繪有藤原家紋的牛車也知道車中定然是貴人，就算有些不夠機靈的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惆悵纏綿的胡琴聲傳出來，再傻的人也知道車內是誰了，全都自覺地遠遠避開，實在避不開了才跪伏在地上，直到胡琴的聲音遠去才敢起身，遙遙地望著牛車行去的方向，想象著藤原家的雪姬該是何等的姿容。

    藤原定子父母兄弟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們過去留下的勢力顯然并未全部失去，二條宮的修葺成果就說明了一切。江雪也不多問，確認藤原定子順利地回到了私邸二條宮就自覺地告退了，不打擾這里的人進行主人搬來后的收拾。

    藤原定子以“出家人不適合再乘坐華麗的牛車”為由，將剛剛那輛牛車送給了江雪。

    江雪愣了愣，看著那輛過去屬于“中宮”的牛車和那只用純潔的大眼睛望著她的水牛心情復雜。

    “哎？可是……這樣的話，以后定子jiejie出行要怎么辦？而且，總不能麻煩車夫從藤原家走回來吧？”

    藤原定子不由得笑了起來，看向一旁某棵樹上。

    “雪meimei，總有人會來給你駕車吧？車夫我就不送了。”

    言下之意，竟是十分清楚一路上有人跟著江雪過來。

    江雪無奈地笑了笑。

    “還是瞞不過定子jiejie啊……真不愧是過去的中宮呢……好吧，既然定子jiejie這樣說，那么，這輛牛車我也帶走了！以后我會乘著這輛牛車來和定子jiejie會面，只要定子jiejie見到這輛牛車，就知道是我來了。”

    江雪臨走之前還是跟藤原定子開了個玩笑。

    這種牛車相會的情形原本是平安京中男子晚間私會女子的，后來者也依靠牛車來辨認人，若是發現自己想要私會的女子已經與其他男子見面，即使身份高于對方，也只能悄悄離去——哪怕后來的是貴族女子法定的配偶也一樣。

    藤原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被人揭穿行藏后，希諾耶也就大大方方地出現了，向著藤原定子行了禮，跳上牛車，笑嘻嘻地示意江雪上車。

    “雪公主，請讓我送您回家吧?！?/br>
    江雪笑著對藤原定子揮揮手，正要跳上牛車，不料希諾耶動作更快，握住她的右手往上一帶。

    兩人無意間動作配合得極為默契，旁人看來竟像是刻意演練過的一般——最終的效果便是江雪仿佛風一般輕盈，毫不費力地飄上了牛車。

    江雪和希諾耶同時愣住了，最后同樣擅長言語的兩人竟然誰都沒有說話，同時放開手，一個局促地回去假裝車夫，一個鉆進車廂盯著自己的手看。

    ……希諾耶的手也太快了吧。

    ……雪姬的身段真是輕盈，就像是接住天上的雪花一樣，一點都沒有費力。

    兩人各懷心思地回到了藤原本家，希諾耶立刻又不見了蹤影。

    江雪只好將天皇賜的那堆東西交給了門口的武士，打發人送到她院子門口，自己抱著胡琴去找藤姬了。

    昨天她躲開了鎮花祭，今天再不去元宮茜面前露個臉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藤姬的院中似乎很熱鬧，江雪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有吵嚷的聲音——主要來自那位大嗓門的地之青龍森村天真。

    好吧，除了他之外的人也不會在藤原家大聲嚷嚷就是了。

    “我沒聽過那回事！什么兩個神子！都是你們弄出來的吧！”

    “天真學長，別這樣……”

    “請冷靜，天真大人、詩紋大人。橘少將，那樣的說法太失禮了，龍神的神子只有茜殿下，絕不會有其他人?！?/br>
    咦？

    江雪聽到這里不免有些發愣。

    橘少將？

    這么一大早，橘友雅怎么會在藤姬院子里？

    而且這聽起來像是橘友雅帶來了關于另一個神子的消息。

    橘友雅華麗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

    “現在還弄不清那位的身份，姑且這樣稱呼著吧，桂的神子——看起來那位姬君的確具有非凡的力量，不是嗎？誠然，昨天我也親眼看到了茜小姐的力量，我相信雪姬迎回的一定是真正的龍神神子。這樣一來，弄清楚桂的那位真正的身份不就很重要了嗎？雖然我不會懷疑……”

    橘友雅低聲笑了笑，續道：“但是，民眾可能會產生動搖啊。到時候，也會對雪姬的名聲產生不好的影響吧？”

    江雪聽到這里，覺得自己應該出現了，于是不再放緩腳步，輕快地走進屋里，看著一屋子的人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后望著橘友雅挑了挑眉。

    “哎呀，我這是看見了誰？今天的風可真是大，竟然把友雅大人吹了過來。好久不見呢，友雅君?！?/br>
    橘友雅聽著江雪總算把“友雅大人”改成了“友雅君”，笑瞇瞇地回答：“春風將我送來此地。雪姬來的正好，我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據說在桂那邊出現了自稱‘龍神神子’的人，能夠為人治病祈福，已經聚集了一些信眾。茜小姐一直沒有在人前露面，似乎有人開始誤會了那位的身份?！?/br>
    元宮茜用手指絞著衣服，顯然毫無主張，茫然地看向江雪。

    江雪走到元宮茜身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繼續折磨布料，之后看向藤姬。

    “藤姬，這件事你怎么看？”

    藤姬非常堅定地回答：“那是不可能的！龍神神子只有茜殿下一人！桂的那位只是冒用神子之名的偽物！應當揭穿討伐！”

    橘友雅似笑非笑地看向江雪，眨了眨眼睛，暗示藤姬先前便是這個態度。

    江雪會意地點點頭，接過話來。

    “這樣的話，顯得很奇怪啊……京中人人皆知，龍神神子由我迎回藤原家，怎么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桂呢？”

    橘友雅適時說道：“這便是第二件事了。那位‘桂的神子’身邊，似乎也有人自稱‘星之一族’的人，也曾演奏樂曲，因此……”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話中含義已經再清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