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江十一于出師之時得“雪”字作為稱號，她以本無姓為由，仍舊承襲師父的姓氏，自此更名江雪。

    倘若是在那個世界，只不過想要植木萌芽，對于樂師而言實在是再簡單不過。

    不過，雖然是兩個世界，倘若全心全意試試看，也未必不能期盼這一點點的變化吧。

    江雪的演奏方式悄悄發(fā)生了變化，旋律雖未變，曲聲中融入的卻不再只是情感而已，一股精神力攀附在音符上，悄悄地沉入地下。

    江雪試著如往昔那般以音律去調(diào)動天地之氣。

    不過，對她而言，天地之氣本來就是很玄虛的東西。

    當(dāng)樂技等級直接和技能掛鉤的時候，江雪只需要不斷地提高奏樂的水準(zhǔn)，那些力量就會自然而然地使用出來，離開了曾經(jīng)的技能輔助，只是想要試著感受“天地之氣”的律動，她就覺得十分吃力——不過，神奇的是，她的確能夠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就如同過去曾經(jīng)如臂使指般任意cao縱的那些“天地之氣”一樣。

    江雪以“反正失敗了也無所謂”的心態(tài)，依照樂館的教導(dǎo)，一板一眼地試著“將音作手，以天地之氣為弦”來進(jìn)行音律的二次演奏。

    沒有系統(tǒng)矯正和技能輔助，江雪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嘗試到底算是成功還是失敗，雖然說類似于書畫刺繡這樣的技能只要習(xí)得就可以始終掌握，但是涉及到超凡力量的技能她從沒試過在另一個地方去用，因為她覺得必定會失敗。

    當(dāng)眾人因箜篌曲聲陶醉的時候，江雪因試著感受音律的二次演奏而窮盡心力，以至于完全無法分出一點點精力關(guān)注旁的事物，甚至都沒有打開系統(tǒng)面板去查看一下自己目前的能力數(shù)值。

    假如江雪曾經(jīng)想到打開面板的話，她就會看到，此刻她的體力和靈力不斷地降低，眼看著體力就要降到警戒線的“5”了。

    箜篌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沉醉于樂曲中的一眾聽眾還未回神，只有與江雪合奏的兩人微微感覺到奇怪，永泉感覺十分敏銳，睜開了眼睛，恰好看到橘友雅對他使著眼色，兩人也就配合著慢慢停止了演奏。

    趁著在座眾人還在恍惚的時候，橘友雅挪到江雪身邊，輕聲喚道：“雪姬。”

    江雪茫然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忽明忽暗，好一會兒才恢復(fù)正常，她看著面前一臉擔(dān)憂的橘友雅，疑惑又好笑地說：“橘少將，為何這般臉色？”

    橘友雅卻沒有這樣輕松的心情，他直覺藤原雪姬的情況不太對勁，礙于場合不便細(xì)問。

    永泉身為出家人，一直刻意回避和異性接觸，但是在這一曲合奏中他再明白不過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眼前這位藤原家的公主正是之前在神泉苑外溫柔地以琴聲引導(dǎo)了他的人。他心中著急，又不好過去，正慶幸著幸好橘友雅在，眼看著藤原雪姬似乎并無大礙，松了口氣，慌忙移開視線，恰好看到殿外一株白玉藤竟不知何時花開如雪，立刻驚得目瞪口呆。

    “藤花……”

    橘友雅聞聲回頭，頓時被這異象奇景驚得愕然，下意識地說道：“雪姬殿下，你看，我們的合奏果真打動了上天……”

    此時已有人從樂曲的余韻中醒過來，同樣因為殿外花開如春的驚人景色駭然，又驚又喜地爭相對天皇道賀，隨后諸般溢美之詞向著三位奏樂之人涌來。

    江雪只覺得周圍一片嘈雜的聲音，眼前的景象越發(fā)模糊，她仿佛看到殿外有一片白，緊接著那一大片的白就淹沒了她的視野。

    一陣細(xì)雨玉碎般的短促弦樂之聲突兀地響起，橘友雅疑惑地回頭，驚見剛剛演奏出絕世樂曲的公主軟軟地依在箜篌上，雙手無力地垂下，美目緊閉，臉色蒼白，身子微微向地上倒去。

    “雪姬——！”

    第46章 如霧如幻

    在“萬物回春”的歡騰喜樂之中，與會的貴族們幾乎喜悅得忘乎所以，直到橘友雅這一聲驚呼將眾人從狂喜中喚醒，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喚來了這個奇跡的藤原家的公主昏倒了。

    宴會立刻中斷，場中一片混亂。

    各種聲音此起彼伏。

    有人說這是神明的召喚，應(yīng)該立刻把藤原雪姬送到神社去；也有人說這是因為藤原家的公主太過疲憊，應(yīng)該讓她好好休息；還有人說這是邪魅入侵……

    說到妖鬼作祟，本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fā)生而被邀請來的兩位陰陽師自然被推到了人前。

    藤原道長第一時間從橘友雅手中接過了江雪，親自向安倍晴明求救。

    “晴明大人，請您務(wù)必救我的女兒。”

    安倍晴明笑著擺擺手，安慰道：“道長殿下無需擔(dān)心，雪姬殿下只是太過疲憊而已。引發(fā)天地異象……對于她來說，還太吃力了。若是道長殿下不嫌棄的話，請讓我把雪姬殿下帶回蔽舍以五行之氣調(diào)養(yǎng)，想來能早些恢復(fù)?！?/br>
    藤原道長這才放下心來，滿口道謝。

    “如此，多謝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揮手召喚出一個式神抱起江雪，禮貌地先行告退。

    天皇自然不會在這時候阻攔，還要說上幾句祝福之詞。

    等到大陰陽師離開，一度中斷的宴會重開。

    殿中諸人似乎這才醒過神來，又一次因為冬日花開、殿外萬物回春的奇景而激動起來，更是免不了要多夸贊藤原雪姬幾句，一時之間，藤原雪姬幾乎要被夸成神佛轉(zhuǎn)世。

    場中還剩下的那位陰陽師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在那一陣“她竟然真的改變了四時地氣”的驚訝過去之后，隨后冒上來的念頭竟然是“看起來肩上的傷完全恢復(fù)了，沒有影響到奏樂，真是太好了”。

    這種宛如松了口氣一般毫無來由的慶幸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當(dāng)麻倉葉王回過神，就像想要掩飾什么一般立刻驅(qū)逐了心中那一絲真誠的欣慰，在那之后，他又因先前聽到的心聲露出了復(fù)雜的神情。

    “江雪”——這個曾被他斷定是謊言的名字，竟然并非謊言。

    最初在出云相遇的時候，麻倉葉王已經(jīng)從式神那里得到了消息，說有一個大唐來的女道士凈化怨靈十分厲害，那時候，來自大唐的少女幾乎下意識地隱去了真名，只說自己排行十一，可以稱呼她“江十一”。當(dāng)時他并不意外，也不反感這種保護(hù)自己的做法——對著陌生的陰陽師報上“真名”確實存在著巨大的風(fēng)險。

    后來，“江雪”親自登門拜訪道謝，也說明了之前不愿說出真名的原因。她的話和心聲完全一致，因此，他當(dāng)時認(rèn)為，她說的都是真話。

    可是，在神泉苑外，他意外地聽到了不得了的事。

    出師之前，學(xué)徒皆匿其姓、隱其名，以師姓為代，以序輩而稱，汝入吾門，行十一，便是“江十一”——所以，姓是假的，排行是真的，卻并不是“家中的排行”，而是在樂館中的序輩。

    如果姓氏都是虛假的謊言，“江雪”這個名字怎么可能是“真名”？

    一個人若不是別有所圖，為什么要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名，而去捏造另一個名字和身份？

    建立在虛偽的身份之上的交往，之中是否存在著真實的心意？

    麻倉葉王無法不去懷疑，矛盾的是，他并不想去懷疑——他一早就知道“藤原雪”這個身份很可能是假的，也沒有去拆穿，反而悄悄幫了“江雪”一把。究其根本，大概是那一朵清凈之花中滿滿的祈禱與祝福太打動人心。他對“江雪”來到平安京的真實目的很有興趣，也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當(dāng)時所說的“消滅鬼族和貴族”究竟有何緣由。

    可是，隨著兩人的熟悉，他有了更多的期待，也有了更多的疑問。

    “曾經(jīng)被百鬼夜行殺死”、“還記得寄人籬下的時候左大臣的臉色”、“想見的只是藤姬”、“這一次”……

    不曾來過平安京的“江雪”對平安京異常的熟悉，在她的記憶里，她曾經(jīng)來過這里。

    所有的信息合在一起，只能導(dǎo)向一種推論——“江雪”曾經(jīng)存在于“平安京”，曾經(jīng)認(rèn)識“藤姬”，曾經(jīng)被左大臣冷漠地對待，曾經(jīng)被百鬼夜行殺死，在那之后，她再一次活了過來，回到了她來到平安京之前的時間。

    ——她是從“未來”回到了“現(xiàn)在”的人。

    并且，在“江雪”記得的那個“過去”，“江雪”不曾認(rèn)識“麻倉葉王”，所以她對他一無所知?？雌饋恚敖焙桶脖肚缑鞯故窃?jīng)有過交情，也曾認(rèn)識過十二神將，因此才會在不經(jīng)意中忘記了如今雙方還頗為陌生，下意識地表現(xiàn)出了對待熟悉的朋友的親切感。

    “江雪”到底想要做什么？

    回到這一個曾經(jīng)殺了自己的平安京，她在圖謀什么？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或者，想要復(fù)仇？

    麻倉葉王還在這樣猜測的時候，這一個被他認(rèn)定是還魂回到過去的偽造的藤原家的公主就毫不猶豫地用她自己當(dāng)做籌碼來改變羅城門的慘況——她并沒有任意報復(fù)這一個被她厭惡的城，反而不遺余力地保護(hù)著平安京。

    更有趣的是，她不怕受傷，反而害怕喝藥。

    如果不知真相，誰也不會懷疑“藤原雪姬”的來歷和心意吧？

    ——高貴的、溫柔的、善良的藤原家的公主努力地保護(hù)著平安京。

    麻倉葉王徘徊在相信和懷疑之間，只要一想到“江雪”并非真名就如鯁在喉，但是在厭惡和遠(yuǎn)離之前，他卻又期待著和她見面，謊言和真實在她身上交織著，令人無法徹底的厭惡或喜歡。

    就在今天，他終于得到了疑惑許久的問題的答案。

    為什么能夠演奏出那么溫柔的樂曲的少女也會與人不死不休地殘酷爭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