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翊安在酒肆里,曾聽南陳來京的商人提過,于是回她道:“千年墨是南陳新制出的墨,聽說水浸而不褪色,留存時間極長,故稱千年墨。” 南陳人喜歡研制一些新鮮的小玩意,互通商路以來,祁人很是愛買。 “我原也不知道,還是長公主見多識廣。”錦妃笑道:“因這千年墨制作工藝極其繁復,故多在皇室之中用,民間賣的少。聽說上京城前段時間賣了一塊,被一位公子用三千兩爭了去。” 翊安忍住才沒翻白眼,三千兩買一塊墨,當真是拿錢當土灑,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有如此出息。 正在她漫不經(jīng)心把玩那墨時,腦中一道光刺了進來。 !!! 她一瞬間想了起來! 翊安冷汗驚出一背,偏過身去看齊棪。 齊棪臉上已無素日裝出來的淡然,凝重地將那墨放在鼻子前嗅,顯然與她想到一處去了。 * 御書房內(nèi)—— “臣該死,繞了陛下雅興。” 說話的人一張臉略長,有雙不甚明顯的三角眼,眼角紋路極深。他膚色黑黃,兩鬢微霜,年近半百精神卻足。 “舅父前來為何事?”魏琇私下里自來如此尊稱他,卻沒與他多客套。 宮人自覺地給阮鏞實搬來個紅木凳,他謝也沒謝地坐下道:“陛下今日看戲,境寧王可在?” “自然在,難道朕只請長公主不請他嗎?” “臣的意思是,境寧王畢竟有官職在身,如此住在后宮,想是不妥,這……” “舅父。”魏琇打斷他,忍了忍才平靜道:“你何時也學御史臺那一套了,王爺尚未入宮,他們便已遞過折子。” 魏琇勉強克制住脾氣:“舅父今日是來教訓朕的?” “臣不敢。”阮鏞實話雖這么說,卻安穩(wěn)地坐著,“此乃陛下家事,陛下心里有數(shù)便可。” 魏琇問:“那舅父是為何事?” 阮鏞實江山社稷,朝堂穩(wěn)定地云了一堆話,終于在魏琇哈欠沒打出來之前說到重點:罷官抄家的名冊上,有些人他認為該留。 魏琇聞言并未有什么反應,耐心問幾句,便將他說的那批人從名單上減了去。 “朕思慮不周,行事激進,多虧有舅父提醒。” 阮鏞實笑出一口黃牙道:“到底右司的指揮使不過二十出頭,難當大任,行事莽撞累及陛下也是有的。” “花燃還算穩(wěn)重。”魏琇不咸不淡道。 “若有人提點一二想是更好。” 魏琇甚好cao控地答應道:“既如此,舅父可有人選?” 本以為阮鏞實怎么也得塞進去個資歷深的,好挾制住花燃,結(jié)果人家要讓自己兒子做副指揮使。 他兒子年紀還沒花燃齊棪大,今年剛剛?cè)豕凇?/br> “阮間為人老成,朕是知道的,年后便赴任吧。” 魏琇揉頭表示乏了,阮鏞實起身退下。 滿殿安靜下來后,魏琇厲聲問:“方才是何人擅作主張,替軟大將軍搬來的木凳?” 不等人回答,他又漫不經(jīng)心道:“賜死吧。” 周邊靜得連哭喊聲都沒有,令他很快就忘了自己方才處置過人。 看著名冊上減去的官員名字,他心道果不其然,與齊棪說的一般無二。 第18章 不情不愿 翊安二人一路少話,緊繃著回到禮寧殿。 若按翊安的性子,在路上要問出來,齊棪到底沉穩(wěn)些,按住她的肩膀,“回去說。” 他走在她的右手邊,伸手時圖伸展方便,便按在她的左肩上。 翊安就這么被他“挾持”一路,因不斷在與自己的嘴快作斗爭,絲毫不覺得兩人的動作哪里不雅。 不遠處的麗妃等人:“……” 已經(jīng)到了走路不摟著都走不好的地步了嗎? 多氣人! 北祁的冬天白晝極短,回到禮寧殿時才申時四刻,天色便有了暗下來的趨勢。 冬日時的日薄西山之景,無端看得人有些惆悵。 齊棪跟著翊安進了內(nèi)殿,回身將翊安怎么看怎么生氣的破門虛掩上,才坐到她面前。 挽驪雖然話少,但眼睛好,見他們倆白日關(guān)門,自覺地拿著刀守在內(nèi)殿門前。 翊安一路趕回來走得急,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潤喉,急著開口道:“你記不記得,張岸鶴寫給棠婳的信中,就曾提到一塊墨。” 齊棪點頭,“殿下若懷疑張岸鶴所提的墨是這千年墨,”他打開裝墨的錦盒,認真嗅了嗅道:“我可以肯定,就是這個味道。” 他嗅覺靈敏,當初翻看棠婳那些信箋時,便曾聞到過這氣味。 只是那疊信箋里用千年墨寫的字應該極少,這特殊的味道很淡,他不曾留意。今日入手一聞,他便立刻想了起來。 如此看來,張岸鶴花三千兩去買一塊墨,只為討佳人歡心。 他在藤鳶樓想到這里時,卻見翊安瞪著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兩個人心有靈犀地在一群人里對視。 那一瞬間,齊棪的心像是被螞蟻啃食一般,酥酥癢癢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前世他被她從天牢劫出去后,養(yǎng)傷時曾慚愧地對她說,“翊安,我真后悔從前沒好好與你相處過。” 她聽了先是黯然,隨即笑道:“以后的日子還長。” 后來齊棪死的時候,什么也不曾牽掛,皇帝如何,阮家如何,天下如何,一概不重要了。 他只是想,她一定會很難過。她哭起來,不會比笑的時候好看。 原來他們能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長,不過那么短短幾載,很快便煙消云散,徒留悲愴。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憐他,讓他重回景御第三年,見到了最純粹明朗時的翊安。 那抹明媚一旦沾染上,他那些與生俱來的寡淡無謂,以及刻意表露的嚴肅古板,和前世凄涼回憶所增添的彷徨壓抑,都在她的面前消失不見。 原來只會淡淡彎下三分的嘴唇,現(xiàn)在學會彎七分,因為他能換來翊安有十分真誠的笑意。 翊安哪里知道,她喝口水的功夫,齊棪腦海里彎彎繞繞想了幾輩子的事情。 她湊近有些心不在焉的齊棪,小聲道:“棠婳肯定用這墨寫過什么,就藏在那些字跡里,有線索了。” “試過才知道。”齊棪打起精神,整理思路。 前世他中毒而亡——今世他遇刺重生——聽竹衛(wèi)抓住魏思榮,尋到棠婳這條線索——千年墨再次引出張?zhí)闹隆?/br> 翊安興奮道:“你現(xiàn)在就去跟陛下說,說你要出宮,有急事。” 齊棪聞言愣住,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及不可見地露出不情愿來。在翊安的催促下,不緊不慢道:“此事不必著急,我傳信讓人明日送來就是。” 翊安看他還在裝淡然,愈發(fā)心急如焚:“你看過話本嗎,但凡破案,追查到的人,下一刻便會被滅口;查到的線索,很快就會被人奪走。你若不行動,說不定……。” 哎,明明是有人想殺他,好不容易有了這么一丁點的線索,怎么他事不關(guān)己起來。 真是皇上不急……不,是王爺不急長公主急。 齊棪神色柔柔的:“殿下,那終歸是故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呢?且不說這墨會不會是人家寫著玩的,讓我這趟白跑。東西就在王府書房,若真能隨意讓人奪去,我這個聽竹衛(wèi)的左司指揮使,不如卸甲歸田罷。” 翊安不作聲地想了想,也是哦,她著急過了頭,或許棠婳就是拿這貴墨來寫兩句詩呢。 難道還真指望一個柔弱到自盡隨君去的女子,知道并揭露背后的兇手嗎? 顯然是異想天開。 翊安玩笑道:“是‘卸甲’安心做駙馬爺。” “甚好。”齊棪眼睛亮亮的,“等我老得忙不動了,就只做個混吃混喝的駙馬,魚rou一方。” 忙不動……那豈不是都七老八十了……他們難道真的能過一輩子嗎? 像現(xiàn)在這樣,貌合神離,看似很好,其實做戲成分更多地過下去。 翊安覺得自己根本沒想那么長遠,可齊棪的話,不知怎么就觸動了她哪根心弦。 還魚rou一方,她第一個代表齊家列祖列宗殺他。 天光隱去,寒星三兩,云邊鍍著一道淺色的光。 殿內(nèi)靜謐溫暖,齊棪從湯池沐浴回來,穿著寬松的玄色袍子。 翊安像故意跟她唱反調(diào)似的,恰好穿了身柔白的寢衣,與在氿仙閣那廣袖白袍不同,這套溫柔而淑雅。 她正獨坐在鏡前,木簪子只綰了一半的發(fā),剩下一半濃墨般的垂在腰間。 或是在想什么心思,那持木梳的玉手極緩,一下一下,從頭頂梳到發(fā)梢。 然后她抬手摸上那支木簪,她的手腕纖弱,手背窄瘦,手指修長,簡單一個動作偏偏萬般風情。 不像齊棪自小被老王爺管教得嚴,人前人后都不自覺地坐立筆挺。 她的坐姿私下則不曾刻意規(guī)矩過,慵懶風情地微彎著腰。 齊棪覺得漏刻上的時辰停住了一般,他甚至不愿意先開口打破這幅畫,就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著。 翊安很快從鏡子里看到他,頭也不回地問:“在想什么呢?” 她的聲音清潤,說話時語氣微揚,從前聽著覺得她跋扈,現(xiàn)在便是仙音。 齊棪回過神,走到妝鏡臺前,單手撐在桌上,看著鏡子說:“很喜歡這簪子?” 翊安也看著鏡子里的他:“我的東西,你管我喜不喜歡。” 他笑:“難道不是臣買下的木料,去倚州求的名師篆刻,親手送與的殿下?” 說罷低頭看她,人比鏡中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