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無人踏足的東山林,是人間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每個醒來的早晨,赤烏升起時落下的第一縷光就正正好在她的心口上。 路過的雀妖說她得天獨厚,必是來日飛升的料。 但成仙之路,道阻且長,想要功德圓滿,又何其艱難? 她只能很努力的修煉,很努力的修煉,反正作為一棵樹,她有的是時間,一百年不行就五百年,五百年不行就一千年。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總有不知哪兒來的一往無前的勇氣。從未經過人間世俗的侵擾,也能耐得住林中的孤寂。 一切于她而言很順利,可是突然有一天,安靜祥和的東山林里第一次出現了人的影子。那是個不小心迷路的男人,他聽從了高人的指引,來東山林為奄奄一息的meimei尋找一味足以起死回生的靈藥。 她見過機靈調皮的人參精,也見過沉默寡言的老虎妖,見過森林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還有涓涓流淌的清泉小溪,卻獨獨沒見過人。 所以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他這樣的,像每天早晨她葉子尖兒上叮咚叮咚滴下的露水,清澈又明亮。 “我當時真是喜歡極了他的狗樣子,”姻緣樹揚起臉,“被鬼迷了心竅,放棄所有一切跟著他離開了東山林,從東山到蘿州,走了好長好遠的路……”只羨鴛鴦不羨仙,單純無知的姑娘真以為自己遇到了此生不悔的摯愛。 可誰又能想得到,她什么都不是,其實就是他為了“情meimei”尋找的那味靈藥。 太陽落在人間的第一縷光是上神仁慈的恩賜,由它幾百年朝朝日日溫養出來的樹靈心臟,于凡人而言不僅僅有起死回生之效,甚至還能長生不老。 所以他才會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用滿嘴謊話來哄騙她,用溫情蜜意來麻痹她,用自己最骯臟的心、最無恥的手段不遺余力地算計她。 成親的時候,她坐在花轎上,穿著大紅錦繡的嫁衣,滿心以為盡頭是一世歡喜,到了才知道所有都不過是一場虛妄謊言,一腔注定錯付的情意。 姻緣樹趴在長案上,打著嗝醉醺醺說道:“我的心沒了。” 在人間洞房花燭夜,在一個女人最沒有警惕心的時候,在她就要將全身心都托付出去的時候,男人親手剜了她的心,然后轉眼就殷切地獻給了另一個女人。 “其實想想也是,他那個所謂的meimei確實很漂亮,跟天仙兒似的。我若是個男人,也說不一定會為她鞍前馬后,為她神魂顛倒,”姻緣樹伸出一根手指,冷冷道:“我、我能理解,但我還是很生氣。” 樹妖一旦失去心臟,就意味著失去一切,她不能再化形,不能再移動。從此以后,她只能像普通樹木一樣死死扎根在腳下的大地上,然后迎著光絕望又悲戚地茂盛生長。 她這么痛苦,又怎么能讓他好過?他想和情meimei比翼連枝,雙宿雙棲?呸,狗東西想得挺美的,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拼著最后的力氣殺了他,禁錮他,讓他也變成了一棵樹,然后他們合抱為一,彼此糾纏,就這么永永遠遠的在一起。不能轉世,不能投胎,她要時時刻刻折磨他,要他用永生永世來償還自己的罪孽。 所以什么知情識意的恩愛夫妻,什么滑稽的姻緣樹,說到底他們其實不過是一對互相恨之入骨的世仇。 無知世人們每一次的香火祈愿,都是刺在她身上痛不欲生的刀鋒。 真是搞不懂,為什么這些人總要跟她說什么情愛心事;為什么總要特意跑到她面前來,擺著一臉幸福洋溢的樣子?他們是腦子有病吧?誰讓他們過來的? 她認識他們嗎?她不想聽,也不想看,能不能識相地滾遠點兒吶?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了,以月老祠驚人的鼎盛香火,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被這些狗男女們來來回回扎了多少刀刺了多少劍,但反正林林總總加起來完全足夠把她逼瘋就對了。 她是真的已經徹徹底底受夠這樣的日子了。 “現在好了,”姻緣樹哈哈大笑,有些語無倫次,“整個蘿州城里,再也不會有人敢在我面前擺出那副恩恩愛愛的甜蜜模樣了。哭、都給我哭,哭起來才好看!杳杳你那個大師兄也是一樣,那對狗男女天天在外頭摟摟抱抱,我就想抽死他們,讓他們笑啊,笑啊!怎么不繼續對著我笑了!哈哈哈哈。” 宗煜和樓立舟兩人聽得目瞪口呆,誰能知道蘿州城滅頂之災的起始竟是這個原由。 完了完了,他們以前年少無知也拜過不少花花草草,不、不會也出事吧? 姻緣樹一把將兩人推倒在枕間,強摁著胡亂親了一通,暈乎乎地喃喃說道:“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這兒,現在也該輪到我開心。” 宗煜和樓立舟驚慌失措,像兩只小雞仔兒撲騰撲騰個不停。 寧杳起身定定看了他們,眨了眨眼睛,旋即貼心地放下大床上的帷幔,這才退出了屋里。 綠衣侍婢立在她身側,“時候不早,姑娘也隨婢子往客間就寢歇息吧,待明日主人醒來,婢子再請姑娘過來。” 寧杳欣然點頭與她同行,順著梯子下了一層又一層,扶著搖搖晃晃的藤橋,隱約聽見對面的房間傳來嘈雜的爭吵。 “你這毒婦!放開我,快放開我!本王要休了你!” “老殺才,老不死的東西,都現在了還在我面前擺王爺的譜,你怎么不去死呢!” 寧杳面含奇怪地問道:“是有人?” “是有人,”綠衣侍婢回道:“姑娘也應該認得,正是蘿州郡王府的一對夫妻。這二人每日多方爭執不歇,時時大打出手,常要見血的。主人喜歡得不行,稍有閑暇總要過來觀賞幾回,說每每瞧了他們,自己這心情總是格外舒暢。” 原來是郡王爺和郡王妃那對表面夫妻。 寧杳還以為他們早死了呢,沒想到居然還活著。 不過想想也是,這幾百年見多了男男女女如膠似漆,如今看到郡王妃夫婦天天互相插刀的話,對于那位前輩來說,確實是件挺叫人高興的事。 “姑娘?”綠衣侍婢叫她一聲,“客間就在對面不遠處,馬上就能到了。” 寧杳回神,往對面聲音傳來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她沒忘記正事兒,狀似無意地接話說道:“走了半晌可算是要到了,這地方也實在太寬廣了些,若非有你引路,我怕是在里頭隨便走個兩步就不知方向了。” “確實如此,”綠衣侍婢面無表情應聲,舉步輕飄飄地先過了橋,“所以姑娘如果有事切記一定要叫婢子一聲。到了客間也莫要獨自外出到處閑晃,更不要去什么不該去的地方,若落了陷阱不小心觸了什么東西,恐會另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來。” 寧杳在她身后,也踏上了橋尾的綠葉臺,黑黢黢的瞳眸盯著她的后腦勺,輕聲說道:“那可不成啊……”她還有必須去的地方呢。 “姑娘說什么?” “啊!” 綠衣侍婢沒聽清,下意識側身,誰知剛剛轉過頭來就被寧杳掐住了脖子,她五指只些微一使力,眼前一陣微弱的白光閃過,手中俏生生的小姑娘瞬間便不見影子,轉而代之的是片青色的細葉子,輕悠悠地飄落在地上。 寧杳將葉子撿起來,擦干凈放進嘴里吃了。 她先時還奇怪這侍婢從何而來,后來見姻緣樹摘了幾片葉子變作舞姬,方才明白過來綠衣侍婢也是葉子化形。 寧杳咀嚼著有些澀口的葉子,腦海中很快浮現出這座“空中宮殿”所有的路線圖。 而她打算去的地方,也就是那個男人化作的另一棵樹所在,該往——右邊。 第23章 第一更 姻緣樹醉酒, 里面又有宗煜和樓立舟兩個二傻子拖延, 時間勉強還算充裕, 寧杳過了藤橋還有心情和空閑往加重鎖的牢門里面揮揮手打了個招呼。 隔著一道藤蔓編織成的牢門, 最先看見她的是郡王妃鄭氏。鄭氏自上回在扶宅門前被樹藤卷走, 差不多也有十來日了, 至于恒郡王則是后面才被抓來的。 這對夫妻自打舒顏丹的事情之后,表面上的情分其實已經所剩無幾,不過由于恒郡王是天生愛裝,總覺得自己有幾瓣蒜兒,怎么也割舍不下“尊妻愛子、情深意重”的美名。 而郡王妃因為容貌受損,必須戴著面紗,也很好地遮掩住了滿臉的嫌惡與厭煩。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兩口子愣是詭異地和諧了挺長一段日子。 一直到姻緣樹這兒, 又驚又怕互相埋怨情緒崩潰,才徹底爆發出來。整天不是吵就是打, 整個空中宮殿里就數他們最熱鬧。 郡王妃推開擋在面前的恒郡王, 步履蹣跚地沖過去瞪大了眼, “寧氏!寧氏!你怎么在這里?!” 寧杳恍一看見這個老態龍鐘, 披頭散發,好似從泥堆子鉆出來的婦人險些沒能認出來,好一會兒才說道:“自然是這里的主人讓我上來的。” “這里的主人, ”郡王妃呆了呆, 驚然道:“你們是一伙兒的!你也是妖孽, 你果然是妖孽!” 郡王妃罵罵咧咧, 恒郡王卻眼睛一亮看見了希望,他爬起來急切叫道:“琂兒媳婦,琂兒媳婦,你還愣著干什么,快救救我們,快!快放我們出去啊!” 寧杳跟恒郡王不大熟悉,嚴格來說連一面也沒見過,她問道:“你誰啊?” 恒郡王:“……我是你公公,你公爹!” 寧杳指尖抵住下巴,沉思片刻,搖搖頭,“不認識,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恒郡王懵了,“不認識?你怎么會不認識,你怎么能不認識呢?琂兒呢?我的琂兒呢?別走!你這個不孝媳,你給我回來!你給我回來啊!” 郡王妃壓根兒就沒把希望放在寧杳身上,當初她為舒顏丹做的事兒你我雙方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如果換成是她,以德報怨救人?呸,不趁對方病要對方命,她鄭姮心的名字倒過來寫。 “你鬼叫什么叫?”郡王妃一腳踹過去,譏諷道:“還你的琂兒呢,以前在府里的時候,扶琂不是天天擱西風院里頭躺著嗎?也沒見你抽個空兒過去親親熱熱抱著喊一聲‘我兒’啊。裝啊,使勁兒裝啊,咱們倆一個窩里呆了幾十年,誰還不知道誰啊?當初扶琂他親爹死了,留下豐玉娘一對孤兒寡母,人家男人才剛下了葬,你個無恥的老混賬見色心起就非留著人做了外室,你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你自己心里沒數?”像她,她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就有數的很。 “扶琂的眼睛會突然瞎了,現在又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敢拍著胸脯說和你沒一丁點關系?要不是你故意拉那小子替自己擋毒試毒,會成這樣?”郡王妃撫掌大笑道:“還好豐玉娘那女人早死投胎去了啊,她要是在九泉之下曉得你這老東西這么對她寶貝兒子獨苗苗,還裝模作樣搞什么似海深情,非得詐尸從棺材里蹦出來親手掐死你不可。” 恒郡王被當場拆臺,漲紅了一張臉,“你、你簡直胡說八道!琂兒擋毒之事都是意外、是意外!” 意外?好吧,就算是意外,可后面也沒見你好好細心照看一番,理會一下啊。 合著當初睜一只閉一眼任他在府里苦哈哈的不是你? 所以郡王妃對此只能,“呵呵,呵呵……” “你這無知的粗鄙婦人,竟膽敢如此污蔑諷刺本王!我王府有此無德惡婦,家門不幸,實乃家門不幸啊!” 郡王妃:“他扶家遇上你,家門確實挺不幸的。” 恒郡王氣得頭昏腦漲,臉皮抽筋,兩眼發直,場面收不住兩人又開始大打出手,以至于寧杳走得老遠了都還能聽到他們你一聲我一聲的尖叫。 老當益壯,還挺精神的。 寧杳搖搖頭,前方拐角處有幾個侍婢相攜而來,她連忙側身避過,從另一條道上離開。 順著往前走,用了約莫半個時辰才走到盡頭,盡頭處的路像是被什么東西生生斷開一般,空隙足有兩丈寬,底下深不見底,黑漆漆的看不大清,也不知是通到什么地方,真掉下去十有八|九沒什么好事兒。 寧杳按著葉子里的記憶,伸手拽住根懸空的長樹藤,后退一丈,試了幾次,果然不錯。 她縱身使力一晃悠,穩穩落在對面的藤木梯上,動作輕悄悄的順著梯子往下,從幾十處葉子墻中間穿過,又連著避開了四五個侍婢,總算到了目的地。 寧杳穿過掩在繁葉堆里一道如湖面波光粼粼的小門,有熱氣鋪面而來。 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燒不滅的火海,有個身穿白衣的男人正在四處奔逃,狼狽不堪。 …… 余青白被困在這里已經整整五百年了。 每當烈火焚身,惡魂噬咬,他總忍不住回想起以前的美好歲月和三十年里短暫的一生。 余青白出生在五百年前的蘿州之地,是城主府里最小的少爺。父母疼寵兄嫂愛護,人人奉承他,追捧他,就是王宮中的公子們也不一定比他更風光。 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直到遇見一個名叫綾冬的女人,一個美得不可方物,他腦子里所有的華章美賦也無法描繪其容色三分的女人。 臘月橋頭梅花樹下的初見,他恍惚以為自己見到了九天玄女,月上飛仙,像是活活地被勾走了魂兒,跟著她去了才好。他暈頭轉向地栽進了河里,下人把他從冬日冰冷刺骨的水中撈出來,素來身體康健的他得了一場大病,食不下咽,輾轉反側,日復一日消瘦憔悴。 天下從不缺美人,環肥燕瘦他在城主府里見了個遍,可消遣過后也是食之無味。但綾冬不一樣,她美的動人又撓人心魄,圣潔卻又不失嬌女嫵媚,只要她愿意,也許任何一個男人都只能俯首稱臣。 母親在他萬般懇求之下終于松口,親自將綾冬接到了城主府,他們以兄妹相稱,閑暇飲酒賞花,寫詞說賦,那是他一生里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常常想就是真死了也甘愿的。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綾冬病了。 她病得很嚴重,倒在床榻上面白如紙,氣息奄奄,命在旦夕。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要搖頭嘆氣,母親也開始給她準備后事,偏他不信,遍尋高人,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找到了法子。據說在遙遠的東山林,離太陽升起最近的地方,有一個樹靈,它的心臟是第一縷陽光落下的地方,只要有了那顆心,綾冬就能痊愈,甚至于還能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哪個凡人不喜歡?可他不稀罕,這顆心就該是綾冬的,人間難得的絕世美人就該生生不滅。 他很高興,帶著高人的囑咐去了東山林。 樹靈是個小姑娘,天真的很,但他卻沒有片刻放松,畢竟妖物精怪非我族類必有異心。 他和樹靈一起離開東山回了蘿州城,他將那顆跋山涉水而來的心送給了綾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