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戲_分節閱讀_78
艾老夫人終于還是說:“聞姑娘,我兒這些年最惦念的就是你,我和他爹都想著,要是你出面來勸勸,他再倔,也不可能聽不進去。不瞞你說,媳婦好些年不生育,我早想過給他納妾的事,就是媳婦還年輕,怕親家面上過不去,才耽擱下來。要是真納個妾,我和他爹都中意你,真的。其實我知道,自從他成親之后,還去找過你幾回,你每次都勸他也多顧顧家,從沒提過他以前不懂事的時候說的那些個瘋話。這尋常人家納妾,最怕的就是娶來的小丫頭不懂事、愛鬧騰,聞姑娘你這么識大體的姑娘,罕見得很了。你要是過了門,只要生個孩兒,扶正還不是早晚的事……” 屋里的老婦人依舊喋喋不休,外面的小蓮氣鼓鼓地小聲道:“呸呸呸,不是人的老東西,她媳婦可是為了給她兒子擋刀才死的。現在她觍著老臉來求我姐,不就是怕以后沒有媳婦供她支使么,誰稀罕她家哦。” 聞晨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外頭人聲喧囂,鐵槍頓地一聲接著一聲,最后“咣當”一下,門被撞開了,艾老夫人和她帶來的仆婦、車夫全都嚇得躲進角落。 魯逢春直接闖進門:“聞大妹子,聽說有人想娶你,誰啊?” 屋后偷窺的小蓮拍手道:“這回可好,趕上魯幫主在英雄鎮了。”小杏也掩口偷笑。 魯逢春見沒人敢應聲,悍然道:“你入了我的伙,誰想娶你,聘禮得給我。我也不要多,盧龍城里有個牛三禿子整天裝瘸子訛外地人的錢,給我們真瘸子丟人,砍下他一條腿腌了送給我,我就同意這樁親——放心,嫁妝少不了你的,你想拆誰的胳膊腿兒盡管說,姓魯的收你一條腿,保準還三條。” 聞晨笑瞇瞇的不說話,屋里寂靜片刻,艾老夫人終于訕訕地道:“聞姑娘,你有客不方便,我先告辭了吧……” 聚在門口的不屈幫好漢們哄堂大笑,鼓掌吹哨,有如歡送。 ※二※ 聞晨和魯逢春原本與潘子云相識,得知他為救一個陌路人遭此橫禍,都承諾幫忙照應。 之后,季秦二人單獨叫走了鐵蛋。 鐵蛋已經得知最“粗淺”的那層經過,憤憤地跟季舒流說,要是抓到了重傷潘子云的幕后真兇,如果方便最好帶到英雄鎮,他很想補此人一刀。 季秦二人邀他出去散散心,他也不問去哪就跟著上了馬。路上他想起怎么呼喚都沒反應的潘子云,仍是滿臉抑郁:“潘大哥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啊,一動不動這么久,萬一醒過來以后不會走路了怎么辦?唉,以前他雖然總是冷冷淡淡,但也經常悄悄幫人的忙,這叫外冷內熱,是個大好人。而且你們發沒發現,他心里其實很老派,還曾叫我不要在江湖上瞎混,趁著年紀小多讀點書,那神態,就像盧龍城里的老秀才一般。聽說他父母都是讀書人,只不過過世太早,否則說不定他早就搬到別處去念書了吧……” 鐵蛋小孩子脾氣,和大人一起走路的時候只顧說話,根本不看路,直等三人的馬到了槐樹村蘇宅門口,他才茫然道:“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季哥哥,這是《逆仆傳》里說的蘇宅,聽說一直鬧鬼,我早就想進去看看,但我爹懷疑里面的‘鬼’身負輕功,是江湖中人,不許我隨便打擾。” 季舒流道:“鬼暫時不會出現了,原本是潘子云假扮的。” “啥?”鐵蛋瞪眼,“他又不肯看戲,為什么要來扮鬼?” 季舒流將食指豎在唇上:“噓!”然后和秦頌風一起帶著鐵蛋從后門跳進蘇宅,走過初見潘子云、彼此動手時撞亂了的那處走廊,一路來到放置蘇門余孽骷髏的那間書房門口。秦頌風在前面開門,厚重的塵埃揚起,鐵蛋打了個噴嚏,季舒流卻已屏住呼吸,打開墻上的暗門,抽出潘子云《逆子傳》的草稿。 “這是你潘大哥的筆跡,你瞧瞧。” 鐵蛋是認識字的,只不過認得不多,而且不大會認手寫的潦草字跡,他費了好大的力氣,眼神一點點從迷茫轉為震驚,最后眼圈都紅了。 他想必明白了很多事。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慈祥,故作平淡的關切,原來都是“何方人”對他種種熱情的回應,克制卻又發自真誠。 可他卻無法預測真相是否已經來得太遲。 鐵蛋想把草稿放在桌上,目光觸及桌上的塵埃,趕緊縮回手,先用衣袖使勁擦了擦桌子。 “他究竟是誰?” 季舒流嘆了口氣:“《逆仆傳》里,有個仆從姓原名西,你肯定記得。真正的原西是個姑娘,名叫奚愿愿,就是潘子云已故的妻子。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聽我……”他停頓片刻,終究擔心自己說到一半不小心哭出來,“還是讓秦二哥來講吧。” 數月之前,潘子云也是在這間屋子里講述那段舊事,那時他還活蹦亂跳,卻一心求死;今日,塵封的往事只能由旁人轉述,而潘子云明明一心求生,卻被迫陷入沉眠。 三人像當日一樣席地而坐,秦頌風的語調始終平穩,鐵蛋卻比那時的季舒流更震驚——蘇門的罪孽他從父親那里聽過一些,但那些小殺手的悲慘境遇,是《逆仆傳》中難以盡述的。 等鐵蛋的怒火漸漸平息,季舒流緩緩道:“你嘴嚴不嚴?我有件東西想托付給你,又怕泄露出去給你惹來禍端。” 鐵蛋迅速挺直腰背:“我從小跟著我爹混江湖,起碼的輕重肯定曉得,你盡管放心。” 季舒流和他對視片刻:“你潘大哥出事之前,曾經寫出一本新作,初稿已成,還沒定稿。但新作里說的事,可能牽涉到一些危險人物,暫時不能演出來。近日我跟秦二哥有事要離開,前途風險難測,你潘大哥的初稿如果交給尺素門的兄弟,我擔心它就此埋沒,交給你們這里的戲班,又怕走漏風聲,有人對他們不利,思來想去,或許只有你了解它的分量。” ——天罰派眾人自上官叁被殺后就冒險在嚴冬出海回島,從此杳無音訊,季舒流他們已經決定,以蕭玖得知兄長死訊、意欲回家祭奠為名,一同上島查清真相。 鐵蛋的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你給我,我保證把它保護得好好的。但什么時候才能演出來?如果演給潘大哥聽,他會不會一高興就醒了……” 季舒流看著他道:“也許我們回來以后就可以公布,到時候直接告訴你便是。但萬一我們離開一年還沒回來,你就叫你爹把它悄悄交給燕山派方掌門,叮囑方掌門千萬別把東西經了你們手這件事說出去。你可以留個底稿,但十年之內不要公布,十年以后我相信你自己能判斷。” 鐵蛋的眼神忽然不再像個孩子:“你們去給潘大哥報仇嗎?” “是,”季舒流補充,“而且不止報他一個人的仇。” ※三※ 除了潘子云的仇,還有艾夫人全家的仇。 在她被殺的次日,她病重的老父帶著獨生女兒未歸的遺憾長逝,死前仍不知道女兒已經先他一步踏上黃泉路;母親難以承受如此悲痛,很快也隨父女二人而去。 艾夫人的婆婆吃了魯逢春的驚嚇,一個月沒敢登門,一個月后居然又偷偷摸進來糾纏。這回魯逢春不在,聞晨終于認真地說出一席話將她打發走:“放心,令郎秉性軟弱,再過一年半載,自然會再娶。你還不明白嘛,他現在覺得愧疚,就是因為后悔以前不愛妻子。既然不愛,怎么可能把一生搭進去?你現在急著叫他娶我,等他回過神兒來想娶個好人家的姑娘了,好人家卻嫌他屋里有個‘院中人’,豈不是更麻煩。” 艾老夫人目光閃動,終于客套幾句,扶著丫鬟的手離開。 這天秦頌風恰好在。聞晨轉頭便對秦頌風道:“不是我編排他,艾秀才這輩子的確辜負他妻子太多。他婚后很少來桃花鎮了,但也常逛盧龍城的窯子,有一次跟姑娘調笑的時候,居然說他妻子刻板無趣像塊木頭,不如窯子里的姑娘可愛,誰知他妻子的三個堂弟正好在隔壁屋里聽見,踹開門揍了他一頓,可是后來他也沒改掉逛窯子的毛病。 “之前我還聽見他在妻子靈前哭著說,其實他知道他老娘嫌棄兒媳婦一直不生育,故意擠兌,以前都是裝傻充愣、袖手不管圖清閑的。他的岳父母也是迂腐,前些年他妻子回娘家訴苦,岳父母都只會板起臉教訓女兒謹言慎行不許沖撞婆婆,艾秀才以前聽見了還感覺竊喜,現在才知道后悔。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連岳父母都不在了。” 季舒流忍不住道:“艾夫人何必這么想不開,舍命去救他。” 秦頌風道:“事到臨頭,可能沒顧得上想那么多。” 季舒流依然懷疑:“事到臨頭沒空思索,怎么可能去救一個對自己不好的人。真不是艾秀才把她推出去擋刀的?” 聞晨聽了卻搖頭:“不大可能。如果他真的推了,現在肯定整天擔心冤魂回來找他報復,哪有空整日哭天抹淚,更沒膽量把妻子掛在嘴邊。唉,你們江湖好漢快意恩仇,哪里明白這些女人的心,艾秀才的夫人可是讀書人家教出來的女兒,從小知道丈夫就是她的命。” 季舒流微微皺眉:“還沒有丈夫的時候,就知道丈夫是她的命,所以丈夫是誰、對她好不好,反而無關緊要了么?” 聞晨有些不悅:“別這么說她,她也夠可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能有什么辦法。” 季舒流急忙辯解:“我沒說她不好,是說這么教她的人教錯了。” 秦頌風也幫腔:“就是,舒流心善得很,你瞎想什么。” 聞晨頓了一下,目光在秦頌風臉上停留片刻,又在季舒流臉上停留片刻:“秦二哥難得有如此護短的時候,我總算——信了幾分。” 季舒流此人臉皮薄厚不定,聞晨這句恰好趕上他臉皮薄的時候,于是他紅著臉跑出去幫潘子云活動手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