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擺著一只同樣顏色的小盞，里頭盛滿暗紅色剔透的酒液，不像葡萄酒，不知道是什么。酒盞旁邊又擱了一個同色葉型小碟，上頭擱著幾個拇指大小的黑團團，段堯依舊認不出來，只依稀知道是種果子干，黑果干底部還積聚著一些瞧著像是蜂蜜的明黃色汁液，約莫是將黑團團夾出來時落下的痕跡。雖然瞧上去讓人很有食欲，但是這個顏色這個形狀，總容易讓他聯想到小說里那些劇毒的形容。

    “試試看，我剩的也不多了。”

    戚時朝他揚了揚下巴，瞅了一眼，極力克制自己去分幾個過來。

    段堯秉承著對同桌心上人的信任，挑了一枚看著不錯的黑團團送入口中。舌尖觸碰的一瞬間，眼睛瞬間變亮。

    “好吃！”

    明黃色的汁液約莫是糖漿，沒有蜂蜜的過于甜膩，入口清爽。舌尖繞著果子轉了兩圈，輕微的酸意并入甜味之中，酸甜交錯，相得益彰。

    一個下肚，段堯就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楊梅，曬干的楊梅。

    “這是哪里來的？你以前沒帶我吃過。”

    戚時抿了抿唇角，手一抽，最終還是放任自己搶了個過來丟進嘴里。

    “這算是很古舊的一些吃食。”

    挑選夏日里最飽滿的楊梅，洗干凈，用透明玻璃瓶裝好，撒上適量的白砂糖，再倒上白酒，封存起來。稍稍等待幾個月或一年，等楊梅的酸甜和白酒的香烈中和，酒精被楊梅吸收，白酒由透明變成暗紅顏色，就可以分作兩份。楊梅酒仍舊存儲著，想喝隨時倒上即可，而沾滿酒液的楊梅卻直接取出，放在陽光下晾曬，再將楊梅干收入透明容器中，撒上些白砂糖，就變成了眼下他們看見的模樣。

    戚時爺爺愛酒，卻不能多喝，每年也就惦記著這些楊梅酒過日子。而剩下的楊梅便全部給戚時制成楊梅干，這可以說是戚時嗜甜的起始。

    “等我長大，這項活基本上就落到了我的手里。他喝酒，我吃楊梅。” 只不過，今年的楊梅都要吃完了，楊梅酒卻堆了好多瓶。戚時晃了晃酒盞，看向一邊爺爺的冥像，抿了抿唇角，最終一口飲盡杯中酒，隨手把酒盞放在旁邊，連帶著那些愁緒也一并擱下，“你還暈么？不暈就吃點東西。”

    段堯一愣，仔細感覺了一下，才發現還真是，酸酸甜甜的生津楊梅下去，直接將適才翻騰的胃部安撫，雖說仍然有些難受，但確實好了不少。一想到這個甜食控竟然樂意把僅剩的最后幾個讓給他，段堯頓時彎了唇角。

    只不過他在家吃過飯了，來回奔波也不過坐著不動，故而雖然時間長了些，但依舊胃里滿滿當當。眼下作陪，也不過象征性陪著戳幾下筷子，他的多半心神還在楊梅酒上。

    戚時一碗飯吃完，一旁一斤裝的楊梅酒也被他喝了大半。

    看著空了一大半的酒瓶，戚時也不攔他，這酒不怎么醉人，稍微多喝些也多大關系。他擱了碗筷，自己也重新倒上。

    “我曾經也愛和爺爺一塊分酒喝，他就給我倒這么一小杯，說什么小孩兒喝酒會變笨。我就趁他不注意自個兒偷偷喝，然而現在我還是這么聰明。事實證明，他就是哄我的，怕我搶他的酒喝。”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笑，笑完再悵然。回憶再好，可都是過去，回憶里的人早就不在。

    “我和你相反，我小時候，我爸媽還挺在意我，經常帶我上酒桌去各種宴會。我好奇他們喝什么，我爸就會用筷子蘸著喂我，說日后上酒桌的時候肯定不少，得從小練。我媽不同意，可她從來不跟我爸直接叫板，總是把紅酒換成葡萄汁，白酒換成白開水，我爸覺察后，就會明白意思，然而下一回，再繼續喂我。”

    “那會兒他們真的在意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段堯支著腦袋搖搖頭，眼神茫然，“你說……他們怎么能這么冷靜對待即將失去我這個事實？”

    ……

    戚時看著床的另一邊沉沉睡去的段堯，柔了眉眼。原本讓他喝酒只不過是想讓人放松發泄一下，免得憋在心里難受，可沒曾想竟然將原委套了出來。

    段堯可以說從不曾有對不起那對父母的地方，哪怕嘴上不饒人，可他的孝順，惦念和孺慕卻從來不是假的。然而回報他的卻是冷漠至極的預先準備，是容不得商量的斬斷親緣。

    難怪會連夜返回，難怪會情緒崩潰。

    他伸手給人將被子拉高一些，隨即一同睡去。

    有他在，總歸這人不會獨自一人。曾經的承諾過的事情，必定會做到。

    ……

    段堯一夜好夢，準時清醒。戚時一如往常，將自己埋進了被窩里，只露出個發頂。段堯原本想要依照慣例，自行找樂等人醒來，然而，以往還覺得稍稍有些擁擠的房間，眼下卻讓人感覺空曠至極，雪白的墻壁，沒有生命的書籍與物品，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他默默退回床上，退到這屋子里另一個存在身邊。悄悄將被子往下拉，露出因熟睡而緋紅的小半張臉。段堯靜靜看著他，克制住自己在光天白日里輕薄人家的沖動。

    “嗡——”

    床頭的鬧鐘響起，把專心致志看著心上人的段堯驚醒。他看著戚時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按掉，再鉆回被窩，重新把自己蓋上。

    五分鐘后，沒有被徹底關閉的鬧鐘重新響起。戚時又重復了一次伸手，關掉，鉆被窩，蓋頭的動作。

    段堯瞧著好玩，掏出手機打算等下一個五分鐘就把那串動作錄下來，自己收藏好，等人醒來還能笑一笑他。

    第四分鐘，他點開錄制鍵。

    時間到，鬧鐘響——

    好的，手伸出來了，按掉了，縮回去了，等等……手機怎么也被帶回去了？

    “你在干什么？”

    鏡頭里戚時掀開被子坐起身，隨手捋了捋頭發，抬頭盯著他的方向。聲線沙啞，性感至極。段堯手快按下結束，隨手藏回口袋，佯作無事。

    “大年初一，你不多睡會兒么？這會兒才九點。”

    要知道這位可是能直接一覺睡到十二點的能人。非上課期間，定鬧鐘，幾乎不曾見過。

    戚時瞇了瞇仍舊帶著睡意的眼睛，朝人笑了笑：“去超市，買食材中午給你做好吃的。”

    原本他自己一個人過年，儲藏的食物都是自己愛吃的，段堯雖然不挑，但也并不如他一般嗜甜，眼下回來，離開學還有一周，外賣不可能有，食堂沒開，他得負責把人養好。

    ……

    兩人在超市里消磨了好幾個小時，從日常用品區一路逛到食品生鮮區，等他們從收銀臺結賬出來時，各自手中都拎了滿滿一大袋東西，其中，食物占百分之八十。

    “這么多菜都要做，會不會太累了？”段堯掀開超市一樓的擋風布，回頭問戚時。

    后者搖頭，又不是一天吃完，七天，換著花樣一次三個菜，不算什么。

    “其實不用這么麻煩，偶爾吃點面食火鍋之類也很簡單快捷。”段堯隨口一說，隨意抬頭望了眼天，“又下雪了。”

    “今年氣溫比以往都要低。”戚時望了一眼落下的雪花，囑咐段堯，“家里火鍋底料和面條都沒有，我回去拿一下。你找個擋風的地方等我。”

    段堯原本想阻止他繼續麻煩，然而這家伙走的快，話音剛落人已經往回走出三五步。他彎著嘴角笑著，安靜享受這種被人記在心上的感覺。他聽話挑了個小巷里斜出的屋檐下站著，剛好能夠看見商場出入口。

    并沒有等多久，戚時便出現在視線之中。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身側，像極當日他回帝都時的場景。

    那時候，他的心中酸澀，車輪滑出一米，他和戚時之間，便多了一道深壑。然而眼下，他心心念念傾慕著的少年踩著風雪一點一點朝他靠近，一步又一步，轉眼就到了身前。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