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毓撇了撇嘴，見鄒儀眼底的淡淡烏青心下不由一軟，嘆了口氣道：“好吧，”又見鄒儀神情嚴(yán)肅盯著他，不由得也把玩笑心思暫且擱到一旁，“你猜的一點也不錯，那裝煎餅的油紙有問題，方旌昨晚連夜捉了人將油紙帶回，那油紙一沾上油，就會顯現(xiàn)出墨字來。”

    “上面寫了甚么？”

    “還能寫甚么，無非開頭先寫戶部中飽私囊草菅人命，再寫戶部乃是城主授意，最后寫城主通敵——倒是條理清晰有模有樣。”

    鄒儀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那生產(chǎn)油紙的人抓到了沒有？”

    青毓道：“自然是抓到了，他們也不曾想在年度大會的前一日我們會突然發(fā)難，畢竟之前毫無征兆，逮了個正著。不過嘴巴不是一般的硬，我走的時候方旌還在審他們呢。”

    鄒儀道：“務(wù)必得在大會之前將幕后指使套出來。”

    青毓寬慰他：“當(dāng)然，套不出來最急的還是戶部。他們現(xiàn)在連根帶串逮了這么多人，總歸有破綻，我瞧著也差不多了，肯定來得及。”

    鄒儀望他一眼，深深的嘆了口氣：“不知道今日的年度大會，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不論他們心中思慮如何，日子總不會變，水似的抓也抓不住就這么淌了過去。

    天一亮，谷城嘰嘰喳喳的就熱鬧開了。

    凡及冠及笄者早早就吃好早飯打扮好出了門，一路緊趕著去了谷壇。

    年度大會是不許外人進入的，只有城民，即便如此還是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人一路招了不少叫賣吃食的，卻不曾見到那家鼎鼎有名的宋記煎餅，還在嘀咕著，城主已經(jīng)走上了石臺。

    之前的流程同千百次的一樣無趣，城民們昏昏欲睡，頂著毒辣太陽不住的喝酸梅湯。接下來就該是城主做陳詞了，之后則是抽選十個普通城民，回答問題。

    大家自然是期待后者，盼望著他能快些講完，卻不料城主走上石臺卻不說話，只靜靜的將在座的千姿百態(tài)的面孔一一掃了一遍。

    熱得昏頭的民眾忍不住不滿的嘀咕起來，在城主身旁的禮官小聲提醒他，他卻極平靜的微笑，將一疊陳詞從懷中掏出，在大家都猝不及防的當(dāng)兒，突然把它撕了個粉碎！

    四座皆驚！

    本是坐著的城民都猛地站起來，一時喧囂險些掀翻了天，在城主身旁的禮官已經(jīng)驚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撲到地上去撿那七零八落的紙片，聲音顫抖得厲害：“城主……城主大人這關(guān)鍵時刻，您怎好負氣啊！”

    城主不分半點眼神給他，突然向前一大步，脫離了侍衛(wèi)的保護，舉起雙手往下壓了一壓，場內(nèi)奇跡般的靜了一瞬。

    就聽男人聲音洪亮道：“這陳情書，我不日前剛說過，若是現(xiàn)在還將這套說辭搬來糊弄，未免誠意不足。我今日要講的不是我這任期做了如何如何，而是有人在我們谷城，意圖將我們谷城攪得如何天翻地覆！”

    場內(nèi)就靜了這么一瞬，一瞬之后就像掀開沸水的鍋子，熱氣騰的沖了出來！一片沸騰之聲！

    與此同時，天牢。

    方旌從昨夜開始就不曾出過天牢，他本是負責(zé)城主的近身侍衛(wèi)，他反復(fù)叮囑之后，干脆拉了他老父親來坐鎮(zhèn)，老方大人老當(dāng)益壯，比他這兒子名氣響當(dāng)當(dāng)了不知道多少倍，有他在，賊人不敢輕舉妄動。

    方旌步履沉重的在天牢走著，他來過天牢不知道有多少次，尤其是最近，時常找個干凈桌子就能睡上一覺，對天牢的印象也從剛開始的恐怖神秘到如今的習(xí)以為常——他以為他是習(xí)以為常了的，可他今日走著的時候，心里不知道是個甚么滋味。

    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牢門口，注視著牢房內(nèi)背脊挺拔如君子之劍的男人，牢內(nèi)黑魆魆的，唯有男人的眼睛明亮如白晝。

    他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啞聲道：“顧大人。”

    戶部左侍郎顧秋，顧大人。

    這是他連夜審問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

    顧秋看著他，眼里平靜如水：“斾宣你這樣看著我，想來你是知道了。”

    “是。”方旌眼睛發(fā)紅的盯著他。

    顧秋沖他微笑道：“那好罷，你有甚么想問我的，盡管問，我必然知無不言。”

    方旌點了點頭，見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合上了眼，于是這個骯臟黑暗的牢房里失去了惟一一抹光亮，他胸口有千百種情緒澎湃糾結(jié)，現(xiàn)下堵著那小小的喉嚨口，竟叫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突然想起他少年時候在府上見到過顧秋，那時候顧秋還是個青年人，高高瘦瘦的，面孔很是英俊，眉宇間籠罩著一抹憂郁的愁氣給他平添虛歲，唯有眼睛孩童似的亮。他之后同人打聽，才曉得這人就是戶部赫赫有名的傻子。

    人傻一時容易，但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傻，他要有多堅強的內(nèi)心，頂著多大的壓力，咬牙咽下多少的血淚？

    方旌從來不說，但他知道自己心里頭是極佩服極渴望的，顧秋是他永遠都不能成為的那種人。

    可是……

    他深呼吸一口氣，將眼底的情緒逼退，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情冷意：“顧大人，我們谷城如何虧待你倒叫你投奔敵人，做那鼠賊？”

    顧秋道：“谷城待我極好，不曾虧待。”

    “那是為甚么？”

    顧秋突然睜開眼，那眼神中滿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似是藏得極深，偶爾浮光掠影瞥一眼就足夠讓人心驚rou跳。顧秋說：“斾宣，不是你的錯，你萬不要自責(zé)。”

    “那是為甚么？”

    顧秋又合上眼，似是閉目養(yǎng)神。方旌咬了咬牙，最終忍無可忍的一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甫一握住就被那消瘦手腕激得吃了一驚，他咽了口唾沫，啞聲道：“顧大人，說好的知無不言呢？”

    顧秋這才復(fù)又睜開眼，似是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斾宣……你年紀(jì)小，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陳業(yè)’這名字，這是我……先師。”

    方旌聽說過。

    這是約莫三四十年前盛極一時的大儒，是真正的圣賢，學(xué)識淵博而為人仁厚，他小時候還曾偷看過陳業(yè)寫的五經(jīng)不同，角度新穎自成一派，可后來不知發(fā)生了甚么，陳業(yè)這個名字被抹殺，連帶的他所有撰寫的書籍都被列為□□焚毀。

    顧秋幽幽道：“老師他當(dāng)初提出了兩個想法：其一，廢除禁浴條例；其二，改變現(xiàn)在凡及冠笄者皆可參于投票的制度，改為精選出的有才能者參與。”

    方旌幾乎忘了是在審問，結(jié)結(jié)實實的愣住了。

    廢除禁浴條例，雖叫人吃驚，還勉強能接受；城民皆可投改成精選的有才者參與實在是膽大妄為，他們當(dāng)初就是因為忍受不了金蜜國權(quán)貴的壓迫才揭竿而起，對特權(quán)可謂是深惡痛絕，而陳業(yè)折騰這么一出幾乎是要走之前舊王朝的老路，將人分了等級，那些平生第一次嘗到自由甜頭，抱住民主如溺死者抱浮木的百姓又怎會不憤怒？

    他想到這里，心中隱隱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顧秋卻不看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你知道他們最后對他怎樣了嗎？焚其書，戮其徒，我因年紀(jì)太小做不成閉門弟子而躲過一劫，他本人則被施以剮刑，割rou節(jié)解，屠割肢體，總共三百六十刀……至死方休。”

    那扎著兩角的小童，不過五六歲，親眼看著自己敬仰如天神的師傅凌遲于市，rou如魚鱗般削下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呢？

    方旌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睜大了眼睛，顧秋卻忽然把手放在他肩上，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他忍不住咬緊了后槽牙直咬得整個嘴巴都發(fā)了麻，這才啞聲道：“是誰允許的……不是說谷城一成立就即刻廢了極刑么……是誰允許他們蔑視我們谷城律法，自以為是行俠仗義的？！”

    沒有一個谷城人不為谷城而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