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君_分節(jié)閱讀_89
至少薛寅就清楚地認識到一點——只要和柳從之在一起一天,他就會繼續(xù)倒霉下去。 雖然他們倆現(xiàn)在好像也說不好誰比誰倒霉,同是天涯淪落人,可謂嗚呼哀哉。 這話得從頭說起。 卻說那日他們終于逃出宣京,一路北上,按說至少出了馮印掌權(quán)的范圍,一時沒了追殺,走到這一步,路應(yīng)該是好走的了。如果順利,他們能在幾天內(nèi)趕到北邊戰(zhàn)場,接著薛寅就可以和柳從之說再也不見,溜之大吉。他算是看明白了,正逢時局紊亂,他只要能借機把自己和薛明華摘出去,今后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至于皇帝是誰,和他有關(guān)系么?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兩人剛出宣京不到一天,就遇上了麻煩。 小薛王爺病了。 薛寅自從踏進宣京城的門,就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這幾日又不幸與柳從之混在一起狼狽逃竄,喝風(fēng)受凍,風(fēng)餐露宿,薛寅雖說并非嬌弱之輩,但向來懶得出奇,少受這等折騰,在宣京的時候精神緊繃,不覺得有問題,等出了京,心頭一松,正逢一陣寒風(fēng)撲面刮來,薛寅仰頭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吸一吸鼻子,覺得有點不對。 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一天之后的傍晚,兩人尋了一野地打算休息。柳從之舊疾在身,一路臉色蒼白,但仍是行動如常活蹦亂跳,薛寅卻整個人都蔫了下去,渾身上下都發(fā)熱,腦子燒得暈乎乎的,神色疲倦,做事整個人的反應(yīng)都要慢一拍。除了臉色發(fā)紅,他倒是沒多少明顯的癥狀,但整個人燒得有氣無力渾身發(fā)軟,兩人本還能趕一段路,柳從之見他如此,也只得緩下來,暫且歇息。 柳從之常年隨軍隊行軍,是在外行走慣了的人,薛寅病怏怏的出不了力,他就將一切事宜都處理停當(dāng)。從尋找合適的棲身之地,再到打理周邊環(huán)境,生火,尋找獵物食水,一切做得井井有條分毫不亂。薛寅整個人蜷成一團,歪著頭看這人忙活,柳從之懷里亂七八糟的小東西之多實在讓他嘆為觀止,除了祛除獸類用的藥粉,用以生火的火石,還有治小傷的金瘡藥之類,甚至還有鹽——兩人在溪邊落腳,溪水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柳從之打碎冰層,捉到幾條鯉魚,打理好樹枝一穿直接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薛寅見到他手中裝鹽的小瓶的時候著實是匪夷所思,姓柳的好歹也是皇帝,金尊玉貴,然而看這架勢,著實是……無所不能。 君子遠庖廚,柳從之讀了這么多圣賢書,居然還會做菜,實在是……太棒了。 薛寅坐在火堆旁,聞到烤魚傳來的誘人香氣,不自覺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作響。 柳從之察覺到他這邊的動靜,一時莞爾,將手中烤好的魚遞給薛寅,“你餓了?” 薛寅拿著烤魚默默點頭,魚剛烤好,他不方便下嘴,故而只拿在手中聞,只覺香氣撲鼻,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一時也沒那么頭暈了,道:“你還會做菜?” 他人在病中,聲音沙啞不說,而且小得跟蚊子叫似的,薛寅自己聽在耳中也嚇了一跳。柳從之側(cè)耳細聽,倒是聽清了,笑道:“一個人行走,不免要用到,所以學(xué)了點。” 柳從之說話從來留半句,他出身卑微,可不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君子遠庖廚不假,但早在柳從之明白“君子”二字的意義前,他已經(jīng)明白了最簡單的一個道理——不做飯就沒飯吃。不過柳從之還真是很多年沒有親自下廚了,身上備調(diào)料同其它東西不過是一種習(xí)慣——凡事有備無患。柳從之看一眼薛寅,這么些年來,這還是他第一個食客。 薛寅是個很給面子的食客。 他腦子燒得混沌,聞著烤魚的香氣幾乎想不起其它的,好不容易等烤魚涼了些許,登時再不遲疑開吃。魚烤得香脆松軟,入口極鮮嫩,薛寅風(fēng)餐露宿了這么些天,幾乎沒怎么吃過好東西,結(jié)果這魚一入口,著實驚喜,立時毫不客氣,狼吞虎咽起來。柳從之見這一幕,著實好笑,他自己也拿起另一條魚吃了起來。柳從之吃相斯文,等他吃到一半,那邊薛寅已是打了個飽嗝,吃飽喝足,尚自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瞇著眼低聲細氣地夸:“你廚藝不錯嘛。” 他這副面色緋紅,病懨懨卻又一臉滿足的樣子著實像只飽食的貓兒,柳從之失笑,隨手又拿起另外一條魚,在薛寅面前晃晃:“還要么?”薛寅聞到香氣,鼻尖動了動,結(jié)果又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登時困倦得不行,于是閉著眼打個呵欠,低聲道:“不要了。”說罷蜷起身子,打算睡覺。 兩人是找了一個山洞歇腳,有柳從之在,又生了火,倒是不怕野獸。薛寅發(fā)著燒渾身guntang,雖然一點力氣也無,但到底是不冷了,閉著眼就此朦朧睡去,恐怕他那燒得迷迷糊糊的腦子也反應(yīng)不過來,他居然在柳從之面前如此放松,毫無戒備。 柳從之看他睡容,笑著微微搖頭,神色帶一分柔和。 這薛朝亡國之君……還是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如此不設(shè)防……柳從之微笑著一彎眉,不過薛寅如此,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如何沒對薛朝亡國之君起過殺心?須知亡國之君,也可是復(fù)國之君,他皇位來得不正,給有心人多一個起兵的借口,便是多一個動亂的機會。故而他攜大軍北上圍城,把握十足,一開始懷的念頭是,殺盡薛氏皇族,斬草除根。 可薛朝的最后一任皇帝沒有給他下殺手的機會。 薛寅先誅華平,再當(dāng)眾跪降,誠意十足,柳從之又向來是溫文儒雅、仁慈明理的主兒,既然皇帝投降,他就勢必不能再追殺到底。若薛寅此人懦弱無用,那他恐怕還樂見其成,可惜事實正好相反,薛寅此人頗為有趣,有趣得讓他……不想下殺手。 就算薛寅跪地投降,柳從之恐怕也有一百個既能保全聲名又能弄死他的方法,所以薛寅一開始對柳從之滿懷戒心是正確的,因為柳從之此人,從來道貌岸然,看似君子……可世上又哪里有君子會做出犯上作亂,謀反篡位的事?君子端方清正,故而往往不擅鉆營。可柳從之這等出身之人,若是不擅鉆營,哪來的當(dāng)年滿朝文官第一人的風(fēng)光?哪來的圣寵天恩?更不用說他的明王封號——這可是本朝第一例異姓封王,何等尊榮啊,他走到了一個臣子所能走到的巔峰,然后他就開始明白,位極人臣,功高蓋主,招人猜忌,若不求變,遲早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柳從之不想死,所以最后他只能變。 有時不知是時勢推著他往前走,還是他的野心造就時勢。 柳從之吃完最后一口魚,輕咳一聲。他一共烤了三條魚,薛寅吃掉一條,他卻也只能勉強吃掉一條,已覺身體不適,胸口悶痛。他扔掉手里烤魚,怔了些許,當(dāng)時意氣風(fēng)發(fā),可曾想到今日?就如當(dāng)時初見薛寅,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他這篡國之君能和薛寅這亡國之君……同舟共濟? 柳從之急促地咳了幾聲,面色越見蒼白,于是也打算躺下休息,不料稍微動了動,眼前就是一黑,接著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柳從之唇邊溢血,低低喘著氣,嘴角卻仍然含笑,眼帶蒼涼和落寞。 走到這一步,他究竟還在追尋什么呢?權(quán)勢?地位?可最終云煙過眼,只剩蒼涼。柳從之明白自己的身體,也明白自己恐怕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可他不能放棄,不能任由軟弱的身體主宰他的意志,他也不能放任自己在病榻上了此殘生,否則他治未酬、愿未了,閉了眼也不甘心——他自己清楚,他一生至此,憑的不過是兩點。 柳從之一生不從命,同時一生執(zhí)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夜風(fēng)寒涼,柳從之閉目卻無法入眠,渾身冰冷,如墜冰窖。 舊傷發(fā)作,同時身心俱疲,他幾乎被凍得有些恍惚,將他從疼痛和嚴寒里慢慢喚醒的,卻是一雙手。 一雙灼熱至極的手,肌膚一觸之下,柳從之幾乎是被燙了燙,然后看向那個睡著睡著、不自覺往他身邊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