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君_分節(jié)閱讀_79
薛寅清楚事態(tài),雖心頭不忿,可一旦下了決定,就事事配合,做事絕不拖延。他顯然對柳從之的觸碰十分抗拒,然而除了第一次猝然躲開外,之后都強自按捺。柳從之下手輕柔而迅速地替他打理頭發(fā),只覺這人身體僵硬,渾身緊繃,好似一只蓄勢待發(fā),稍有動靜就會跳起來逃跑的貓兒,難得面上一丁點表情也不露,倒是叫柳從之既覺好笑又覺無奈。 柳從之這樣的人,時時微笑,受人辱罵而面不改色,看著像是第一等的好脾氣,可實際上呢?不過虛偽二字而已。薛寅于這一點,卻是看得明白。 換裝完畢,柳從之仔細端詳薛寅片刻,眼前分明是個容貌秀美的女子,眼簾微垂,神色是一貫的困倦,將所有的鋒利血性都掩在慵懶的神情之下。柳從之微笑,若說他柳從之表里不一,乃是世間第一等不坦率之人,這位亡國之君——恐怕也不遑多讓吧? 不過也就是如此,這一路才會有諸多樂趣。外面人聲越來越近,柳從之不緊不慢地拿出筆,在薛寅的面上點了幾粒黃斑,薛寅嗜睡,又久居北國,不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故而膚色白皙,可這么個漏巷寒舍,住著個古怪鰥夫,這個鰥夫卻有個秀美的女兒,這顯然也不合常理,故而這幾筆一定要畫,省不得。 畫完這兩筆,收拾好換下的衣服和工具,外邊傳來敲門聲,時間剛剛好。 柳從之臉色灰敗,坐在床榻上,咳了一聲:“是誰呀?” 他將聲音壓得極,粗聽沙啞蒼老,門外有人喝道:“開門!我們是來搜查的!聽說了么?皇上遇刺,今天全城搜刺客!”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柳從之像是受了驚,又咳了起來,一面咳一面道:“還不快去開門?這是官老爺上門了,還不快去?” 屋里就兩個活人,一個咳得停不下來還頤指氣使,能去開門的自然只有一個人。薛寅垂著頭,板著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受氣包的樣子,這么低眉順眼地開了門。門外的人可不管開門的是男人是女人,更不管這門里的人有什么花樣,大過年的過不好日子要來搜個連影子都沒有的人,人人心里都有火氣,門一開,領(lǐng)頭的一揮手,一聲令下:“搜”,其余十來個當(dāng)兵的就魚貫沖進這個狹小逼仄的小屋四處翻找,主要是查有沒有藏人的地方。 柳從之驚惶道:“官爺你們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小老兒就這點家當(dāng)了,你們……”他這一急,說話就不利索,說著說著就咳起來,看著情狀凄慘,奈何周圍人都是沒耐心的,看他這副半只腳入土的模樣只覺嫌棄,遑論好心安撫?薛寅就垂首站在原地?zé)o所事事,柳從之愛演,他反而樂得清閑,左右是女裝打扮,只要垂著頭不吭聲,那也不稀奇。 這屋子狹小,一眼就能將屋內(nèi)種種盡收眼底,搜也沒什么可搜的,奈何這十來號人就愣是搜了半天,薛寅一面看,一面心中嘆息,大過年的,這搜查令一下,恐怕家家戶戶都得折損點東西才能過關(guān)。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奈何兵者可為護,亦可為匪,更可做殺人屠城滅族之惡徒,善惡不過在用兵者的一念間而已。 領(lǐng)頭一人并不搜查,而是手拿畫像打量薛寅二人,薛寅掃了一眼他手中畫像,難為他眼神好,還能勉強認出畫里的應(yīng)該可能大概是他自己的尊容……不,主要是畫像旁寫了兩個字,他再是魯鈍,也還能認出自己的名字。薛寅眨眼,他哪里礙著那個篡國謀位的人了?怎么一不留神就成刺客了? 乖乖,這下可真甩不掉他旁邊這貨了。 柳從之神情虛弱,一面咳,一面問道:“這位官爺,你們到底是要搜誰啊?小老兒這孤家寡人的,就這么一個女兒,怎么可能和什么刺客有關(guān)系?” 官兵板著臉,“別問這么多,你們都把名字報上來。這兒就你們,沒其它人?” 柳從之道:“這么個小破地方,哪兒能有其它人?小老兒身子不利索……就這么一個閨女,窮是窮了點,但也清清白白。官爺行行好,別為難我們了,都是窮人……咳……咳咳……”他說著說著,越咳越厲害,臉色灰敗,一副半截入土的樣子,官兵嫌惡地皺眉,“得了得了,別白話那么多。你們……”他看著這一老一女,怎么看也沒法把人和畫像里的對上,更別說上司額外囑咐的那一句,“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長什么樣兒?”柳從之茫然,“丫頭,你有看見么?” 官兵收起畫卷:“這么說吧,你有沒有看見特別好看的男人?” “特別好看的男人?”柳從之愕然。 官兵揮手:“總之就是好看得像兔兒爺就對了,不過瞧你們這樣子也不像是能看見這種人的……”他煩躁地一皺眉,“得了,這兒也沒有,我們?nèi)ニ严乱患摇!?/br> 薛寅乍聽到“兔兒爺”一句,著實是想笑,看一眼柳從之,后者還在一臉虛弱地咳嗽,看不出面色,不過恐怕就算沒易容,這姓柳的面上也一點表情都不會露。姓柳的別的不說,唾面自干的氣度倒是有的。 他這么想著,一時就有些走神,沒太注意情況。這些官兵本來都要走了,不料臨走時那領(lǐng)頭的回頭打量一眼,正好看見薛寅,忽而皺眉道:“你抬頭給我看看。” 薛寅到底是男子,換裝又倉促,雖不是什么身材高大的,但也和女子的婉約手段有一定差異。官兵看著他,越看越覺狐疑,薛寅卻并不驚惶,緩緩抬起頭。 薛寅適才一直低垂著頭,如今這么一抬頭,倒叫官兵怔了怔,古怪地看了一眼柳從之。這么個半截入土的老頭,生得出這么俊的女兒?不過他再看了一眼,就覺這姑娘面有黃斑,模樣倒是不錯,不過看著也就一般。 官兵這念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心中疑竇倒是消去不少,想了想,問道:“你叫什么?怎么不說話?” 薛寅似乎驚惶地瞥了他一眼,眼簾微垂,活似一個受驚的小姑娘,拘謹?shù)亻_了口:“小女秦江……要是沖撞了官爺,還請恕罪。” 一旁的柳從之還在咳,聽到這一句,忽然咳得更歡了,一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的樣子,一面咳,一面隱隱約約地笑。男扮女裝,模樣好扮,但聲音就容易露餡,所以薛寅一直不開口。不料他這么一開口,雖不說是聲音柔軟動聽如珠落玉盤,但也是細聲細氣,十足女人味兒。這小王爺裝模作樣的功夫分明不下于他。 官兵聽到連綿不斷的咳嗽聲,皺了皺眉,大過年的,出來這么一遭就是晦氣,遇上這么個病癆子,更是晦氣中的晦氣,于是也無心想太多,揮了揮手,招呼手下人撤了。 這事就這么雷聲大雨點小地結(jié)了,薛寅看人走了,稍微松口氣,不料屋里連綿的咳嗽聲非但沒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薛寅回頭,只見柳從之捂著嘴一直咳嗽,就算透過亂七八糟的妝容,也可見臉色蒼白。薛寅皺眉,心中逐漸升起不祥的預(yù)感,“你沒事兒吧?” 柳從之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薛寅皺眉,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算是看出來了,姓柳的這如果是“小恙”,他就改名跟這人姓。 過了一會兒,柳從之可算是咳停了,靠在床上虛弱地喘氣。薛寅瞅著他皺眉,柳從之閉目調(diào)勻呼吸,這么個時候了,他居然還在笑。 薛寅道:“你笑什么?” 柳從之安靜揚起唇角,“若我死了,會是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