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將至
到了地鐵站,目送余成榮的車開走,元皓牗伸直雙臂,使勁晃了晃萎靡不振的銀霽。 “堅持住啊,我給你買烤紅薯吃!” 銀霽被迫憋回去一個哈欠:“不想吃,苕。” “那要不要一起去喝點什么?還有,你斷句的時候注意點!” “算了,我還是早點回家吧,趁我爸媽辦年貨回來前假裝沒出過門。” “媽寶女!” “羨慕嗎?” “哼!” 比起血條容易耗盡的她,元皓牗這個體力怪物可謂太陽越高、精神頭越足,睡眠質量好的優勢就體現在這里——也沒什么好羨慕的,銀霽比他能吃,差距就這樣彌補上了。 在他氣鼓鼓地走下樓時,銀霽一把薅住他軟乎的兜帽:“等等,你慢點——” “誒?金蟬脫殼!” 忽而,元皓牗大喊招式名,泥鰍一樣溜出去,轉著圈快步走到下面,獨留銀霽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手里還抓著那只帽子。 什么玩意兒還帶裂變的?! 敵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而敵方很菜,除了石化沒有別的反應。抬頭看她那副衰樣,元皓牗又嘆著氣往回走:“金蟬回殼金蟬回殼!你這就宕機了?我教你,下次再有人這樣,你就把帽子丟在地上踩兩腳——不是叫你現在丟!” 命懸一線的帽子被搶救回來,元皓牗想把它裝回衣服上,由于角度不方便,撲騰了好久,無果。 銀霽抱著胳膊作壁上觀,心想,這才對嘛,她想要的報復正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元皓牗意識到這一點,不干了,氣得哇哇叫:“賠我衣服!” 銀霽好笑地接過帽子,推他背對自己,幫著裝回去:“想訛我?你這衣服本來就是分離式的,拉鏈還松了。” 這件羽絨大衣似乎是他的心頭好,天氣一冷(且被銀霽反復暴雪預告過后)就一直裹在身上,如果這不是褪下來的黃鼠狼皮,那就是他衣櫥品類規劃不全,沒有半點男明星的自我修養。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參考答案的方向大概和“你過年的新衣服呢?”、“不是吧,爸爸回來才有新鞋子穿?”差不多。 考慮到辛德瑞拉還在用拙劣的把戲哄她開心,就別往人心上捅刀子了,銀霽大發善心地憋回狗話,看在元皓牗眼里,她就像失去了桅桿的船帆一樣撲簌簌落在甲板上,實在太讓人擔心啦:“你確實需要烤紅薯,魂都飛到天上去了。” “OK,裝好了。”銀霽拍拍手,對上他擔心的視線,努力扯出一個笑:“沒事,我就是有點累了。” “你明明是在不開心吧!不開心也不要裝成沒事人嘛,人要知行合一,知道嗎?” “知行合一啊。”銀霽翻翻眼睛。好意思說她!剛才在老藥廠,大部分時間里,她都看不到元皓牗的眼神,僅憑余成榮的反應就能得知相當不友好;與此同時,在雙方打起來之前,他嘴上又客客氣氣打了好幾次圓場,憋住了脾氣但沒憋成功、表情和語言是兩套相反的系統,跟銀霽這個沖在前頭的相比,也是不容小覷的——“一個瘋子……” “你說什么?大點聲。” “沒什么。” 正如危機也是在不知不覺中解除的,元皓牗回到“日常”比他從浴缸里站起來還絲滑,“你抓我過來干嘛?” “好冷啊,我們走近一點。” 光線鉆不進狹窄的格子間,余成榮的車里也是一個道理,萬事都有兩面性,三個人一直很暖和,代價是,其中有個人下了車就直打哆嗦,完全對上了她自己對“溫柔鄉”的提防。 元皓牗彎起眼睛拉開拉鏈:“要鉆進我的衣服里嗎?” “大可不必,我們就一起走完這段路而已。”地鐵上一定更暖和,還沒有外殼突然裂變的風險。 “啊!” “又一驚一乍的……” “我忘了件重要的事!那才是我找你去藥廠的主要目的!” 看他那副失憶的樣子,銀霽幾乎要覺得,他不是從浴缸里站起來的,而是頭朝下摔出來的。 “鏘鏘,看這個!”從哆啦A夢黑洞般的口袋里,他掏出一個粉色的拍立得,“上回的合影沒拍好,都是因為我們背后的建筑里還有很多人,之后我就想著換個背景會不會好點,老藥廠里面就算有人,也不是活的……有機的。” “你找我來居然打的是這個主意啊……” “不說了,現在也來得及,我想到一個更好的背景——”元皓牗指著占據了一整面墻的地鐵路線圖:“它還能打光!” 銀霽都讓他嚇精神了:“你覺得這好看?” “怎么不好看,有一條線是粉的呀。” “那你怎么不說還有兩條綠的呢……” “我不管,上次那張拍得跟遺照似的,不算數;機會難得,正兒八經的合影我今天一定要拍到!” “之前你們還說準考證……果然還是遺照更吉利對吧?” 元皓牗眼神一凜:“‘我們’是誰們?” 銀霽咽了口唾沫:“你和我……” 她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元皓牗對她的軍區大院歷險記有幾分了解,但又不能開口去問,人可以慫,但不能犯蠢。 拍立得的一個壞處是無法實時觀察拍攝畫面,比起這個,相片會隨著時間褪色都是次要問題,好在元皓牗是領導,總有兩套及以上的plan,得到成品后,用手機記錄下了相片最鮮艷的時刻——即便照片上的兩個人略顯尷尬地齊齊比出剪刀手,膚色也被身后的燈箱襯得黑如鍋底。 元皓牗很滿意,舉著“正兒八經的合影”看了半天,稱贊道:“第一次就能拍成這樣,不愧是我!我的貓貓相框終于能成對擺在桌子上啦。” “成對?”這不是只有一張照片嗎? “是啊,我買的是拼圖相框,凹的那個裝了你的手寫卡,有了這個之后,凸的也能擺上去了。” “哇我好感動。” “哇你好不走心。” “你的生活好有儀式感啊……”銀霽對他身體里的初二女生贊賞有加,“難不成你還有寫手賬的習慣?” “確實有這個打算。” “那么交換日——” “哎?安檢那邊人少了,快走快走。” 他絕對是故意回避這個問題的…… 人群中,元皓牗小心收好了唯一的實體合影,回頭說:“馬上就拍畢業照了,要是時間夠,我們可以要求攝影師幫忙拍點小團體的合影,另外加錢洗出來,叫專業人士幫我們擺pose,不比我們倆在這瞎比劃好得多?” 原來他不是完全沒有眼力見、看不出兩個人有多拘謹啊。 “那相框cp不就出現了第三者?” “我會想辦法配平的,Don’t worry。” 銀霽想了想,否決了這個提議:“根本沒有機會,除非我們倆避著人群躲到公廁去拍。” 多半是想起了發小的危險賭局,元皓牗遺憾地“啊”了一聲,露出苯環臉。 “說到這里,班長啊,能不能給個準信,我們到底哪天才能拍畢業照?再不拍,暴雪就要把全班人都困在家里了。” “快了快了,他們找到熊升林了,這兩天就能決定下來——到時候穿好看點哈!” “那你放心,只有你想不到。” 事實上,喬小龍留了個心眼,從熊孩子與熊家長撒過潑的網紅店里瞥到了銀霽需要的成衣尺寸,轉頭托同事的同學的姑媽的徒弟……的領導夫人,向S市的一位手工大師訂了幾套漢服,專門排了加急件,就是為了趕上畢業照,算算日子,今天下午就該寄到了。 整個流程都是喬小龍把關的,銀霽連設計圖都懶得看一眼,只提了一個要求:“別讓我凍死在外邊就行。”mama當時也是這么保證的:“那你放心,只有你想不到。” 銀霽要乘的淺綠色地鐵還有3分鐘到站,元皓牗打算把她送上車再前往深綠色的月臺。等待的時間是難熬的,他忍不住回到暖和的浴缸,小聲道:“你說,我們兩個是不是被余副局耍了?” 銀霽一聳肩:“你才發現呀。” “你也覺得嗎!可惡,要不要折回去挖兩鏟?哦你沒帶工具……那明天吧,明天就我們兩個偷偷來。” “明天也不來,以后都不能來了。” “為什么啊?” “我們已經醒敵了。” “是嗎……唉。”元皓牗這才坦承他的懊惱:“早知道就不叫他來了……我也是為了讓你親自找找破綻再看怎么處理嘛,不過你們聊得還挺好,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一眼一眼地瞪死了人家。” 元皓牗捂臉:“別說了,這波算我的。” 不需要銀霽去撕保鮮膜,自身的熱氣也能把蝦rou蒸出殼來:“等等,你剛才說醒敵?你覺得他是敵人?” “我還是那句話,全憑他自己選擇。” “那,我感覺他最后的意思大概是……我們選錯了戰場?” “您真是一位大翻譯家。” “謝謝夸獎——不對,你在陰陽怪氣吧?” “沒有,真的在夸你。” “你就看我信不信吧,接招!” 兩只手腕被不由分說地鎖在了背后,銀霽本就累到不行,奮力掙扎了一番,還是無法從那個鋼鐵虎口中脫身,氣急敗壞道:“因為我想通了,行了吧!我們算老幾啊,就是真發現了點什么,說出去誰會信啊?只怕跟那個橘子皮老太太一樣,我一提起來,別人就堅定地認為我在做夢……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滋味要多不好受有多不好受,你還是吃點好的吧。” 元皓牗松了手勁:“我就不會啊,我一聽就知道是真的,從來都不覺得你在做夢或者編瞎話什么的——真沒想到都進入21世紀了還有人當街溺嬰……銀霽,你那時候很害怕吧?事后為什么不來跟我說?” “因為那時候我們倆還不熟啊。” “混熟了再說也不晚啊!” 回想起那只呆頭呆腦的帝企鵝幼崽,銀霽一陣脫力,不禁出言侮辱道:“你個營養全都長到辮子上的倒是能聽懂……” 元皓牗并不在意,急切地問:“那上了高中之后呢?辮子我早就剪了,腦子也變聰明了,你怎么今天才跟我說?” “我怎么跟你說?我管你要教室鑰匙,你都丟在地上讓我撿呢。” 元皓牗沉默了。不多時,元皓牗變成半透明的了。 銀霽用一只冰冷的手把他電回了陽界:“‘當街溺嬰’說得不嚴謹,應該說當溝,還有,那個東西不算嬰兒,更像非正常手段墮下來的大月份胎兒,最詭異的是,它能叫喚……好像不禮貌,就是會用聲帶發出聲音、表達難受,完全就是一個——生物。 “你又在轉移話題。”元皓牗懊惱過了頭,每個字的聲調都是往下掉的,“你說,我這算不算追妻火葬場?” 很好,遺照、火葬場都齊活了,看來這場喪事是非辦不可了。 緊接著,靈車……不好意思,地鐵也開了過來。銀霽剛要邁步,被元皓牗下意識地抓住了胳膊。 “你干嘛?我要上車了。” “哦哦,不好意思。” 銀霽小心地站遠了些,才回頭跟他交代:“都回家吧,你也加件衣服。” “知道了,路上小心哦寶寶。” 銀霽一陣惡寒,每根汗毛都充分地硬化,扎破了幾層衣物、張牙舞爪地支棱出來。 元皓牗齜著牙樂:“接受你的命運吧,土味朱麗葉!我會慢慢幫你脫敏的,希望時間還來得及。” “……絕交吧。” “你敢!” 乘這班地鐵的人并不少,元皓牗竟生生把她拽出了門,聽到關門提示音才反應過來,又大力把她塞了回去。 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推搡,銀霽只剩隔著玻璃朝他揮拳的力氣。等那張交織著抱歉與囂張的臉消失在眼前,她又莫名想到阿姨的第一只小狗——小時候,不管銀霽是扯它耳朵還是捏它鼻頭,小狗都喜歡追著她玩,等天黑了、大人寒暄完了,它還是不肯放銀霽走;聰明的人類知道他們下周就能再見面,小狗卻覺得每一次的告別都是永別,總是死死咬住銀霽的鞋帶,奶牙都快咬斷了,恨不得長在鞋上跟著她回家;直到被阿姨抓走,才不情不愿地看著她離開。 后來,它吃了壞人給的東西,不幸被召喚回了汪星。阿姨給它辦了一場葬禮,銀霽在外旅游,沒能趕上,聽到這個消息時,頭一次產生了一個想法:有時候,人類應該相信小狗的時間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