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癥下藥
計程車上,銀霽還在懷疑:“《X城桃李園》真有這么下飯?” 元皓牗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皺著眉頭敷衍道:“不是說了每個人的……飯癖都不一樣嗎!我還聽說醫學生把人體解剖視頻當電子榨菜,你質疑他們去呀倒是。” 難為他還特地造了個詞。銀霽向來對不相干的事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翻著手機里的播客,規劃新的行程:“那我們從簡單的會話開始?” “什么會話?” “你這種情況,可以先試試ESLpod,多聽就能找到語感了,還能提高單詞拼寫的準確度。” 元皓牗睜開眼:“你還真想給我補英語?我爸那是喝高了忘乎所以,跟個神經病似的,他的話你就當耳旁風,顧好自己就行。” 說元勛是神經病還不算中肯,應該說疏忽大意、自以為是,散發著一種成功中年男性特有的天真——孩子離了他的視線,敢跟學校對著干,他還高高興興把煽風點火的一并請來吃飯,妄圖親自導出一部闔家歡樂的情景喜劇。所以,在當爸爸的技術層面,銀霽對他只有四個字評價:不如韓笑。 被不靠譜的親生父親磋磨一中午,元皓牗倒是心情不錯,只是精神上有些疲憊。銀霽卻還要努力壓下心頭的煩躁,因為眼前的場景,物理上令她聯想起那些吹枕頭風的妖妃。 為了不與妖妃同流合污,她盡量正襟危坐,字正腔圓地勸諫道:“我說真的,把知識點教給別人是一種很好的鞏固方式。剛好這段時間,我計劃把初中到現在學過的固定搭配全都過一遍,你跟我一起來吧?” 元昏君離經叛道、不識抬舉地翻她一眼,側過臉去接著打瞌睡。 也好,那她就不客氣了。對案例來說,攻心才能治本。 “奇怪,你為什么會討厭英語?照理說你應該討厭法語才對。” 想來他不會對非洲殖民史感到陌生,聽此言果然垂死病中驚坐起。 成功探到患者病灶,來自魔教的銀大夫省了麻沸散,一刀剜向毒瘡:“就算你不敢出國,以后讀研讀博,大量的英語文獻等著你去看,你預備怎么辦?把別墅賣了,雇個隨身翻譯?” 都到這份上,元皓牗還在嘴硬:“不勞您費心,我的人生追求沒你高,隨便讀個本科出來打工就是。” “你爸媽對你的期待可不只是這樣。” “你又知道了?我媽托夢告訴你的?” 噢喲,醫鬧了。 銀霽拍著病患的肩膀,耐心地安撫著:“你看,你沒事就愛提樓阿姨,我奶奶經常說,這是因為亡者放不下家里人,從沒離開過他們身邊。剛才我說了什么?我忘了,莫非是樓阿姨借著我的嘴,在教育他兒子呢?” 元皓牗瞪大眼睛看著她,少頃,“颯”地后撤幾寸,擺出奧特曼的姿勢,發射驅魔光波:“退!” 這下把銀霽整不會了。真是個大孝子。 在通靈者的視角里,可能真有一個樓醫生嘎嘎笑著從銀霽身上飛出來,元皓牗揮了揮胳膊,對著空氣勸說道:“媽,別老跟著我,多嚇人啊!忙你的去吧,啊,晚上我們燒紙給你。” 要不是已經到了目的地,司機師傅可能要一腳油門剎到精神病院了。 真沒想到他本人已經脫敏到這個程度,銀霽忽然覺得,自己之前被這件事拿捏的樣子簡直像個笑話。 惱歸惱,針頭已經扎進去了,作為負責任的大夫,這一劑藥還是得推到底。 打開車門、狼狽地撐著傘,元皓牗快走一步,舉著傘繞到這邊來接她。潮濕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相當提神醒腦,銀霽的精神被蕩滌過后,再也沒法騙自己了。 ——如果元勛的訴求是把抽打驢屁股這份工作外包出去,眼前就有個碩大的胡蘿卜,她到底為什么一直回避? 無論是發散思維還是按圖索驥,她只能推導出現下的結論。可是——她還是第一次如此懷疑自己的邏輯能力——這種事情說破了一點也不好玩,一旦出了岔子,還會把她推向非常尷尬的境地。 說不定,在元皓牗還是男明星的時候,正是因為他對待每條船都有這樣沉浸式的耐心、對癥下藥的角色設定、渾然天成的表演,才沒有在事情敗露后被人記恨太久。 大概是這樣的正反饋給了他很大自信,就算看破了銀霽的本質,他也要迎難而上,一旦成功拿下,再狠狠甩掉,他的全自動釣竿就會獲得一大堆經驗值,怎么不算人生履歷中光輝的一筆呢? 她決不允許。為了懲治這種拿女生練手的人渣行為,銀霽甘當絞刑架上的繩子,說破又怎樣,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當場被嘲笑、一段時間內變成梗,制裁的目的達到了,又不會少塊rou。 這個層面的問題解決了,另一邊……不管了,元皓牗是自己要上她這條賊船的,到時候船一散架,銀霽變回海豹、棄船而去,獨留他一個陸生動物面對錯誤的選擇帶來的滅頂之災,也沒什么好愧疚的。總不能把溺死他的那片水域當成兇手銬走吧? 干就干,即便不能回頭。反正,她做很多事的初衷都是為了給無聊的生活搞出些亂子。 元皓牗并排走在銀霽身邊,目光一直沒從她的西瓜傘下移開。一定是她變換莫測的臉色嚇到人了,他的表情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囁嚅著:“我剛才……你可能不太適應我們家的地獄笑話……” 銀霽抬起傘,她覺得自己是笑著的:“如果你一直比我少110分,高中畢業后,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很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元皓牗還是鼻酸、冤枉、大惑不解:“少你一百一就淪為智障階級啦?你那時為什么要用看蟑螂的眼神看著我?” 根據這條解讀,銀霽終于明白,原來是奇妙的誤解讓害怕與傷心瞬間爬滿了17歲的臉。 遺憾的是,彼時她滿腦子都是如何還了這白吃白拿的人情債——用一個不讓自己難受的方式——咬著后槽牙,對眼前人的情緒波動視而不見。引起她注意的,還是突然照亮這張臉的冷紅色。如果用激光燈仔細研究一只剝開的水煮蛋,你看到的畫面將會和銀霽看到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冷紅流向低處洼地,匯入那雙不含雜質的眼,好像有誰在趵突泉邊被斬首,稀釋后的血水跳躍著、涌動著,蕩漾開去。 她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回頭看向校門。光源來自LED屏,就在他們談話的空當,結束了短暫的假期,剛正不阿地向每一個路人告狀:君請看,“跑cao缺席者”! “本日”二字被抹掉了,校方果然分不出人力,一口氣把昨天兩個班的刺兒頭全掛上。于是,正在滾動播放的文字,還是最早一批“典型”,由“黎萬樹”這個名字打頭,靠少量多次的洗腦循環,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銀霽!” 元皓牗的聲音都劈叉了。 “怎么了?” 他這純屬驚弓之鳥,銀霽無奈地想告訴他“別緊張,我沒有會配炸藥的熟人”,一抬眼,視線卻被一團黑非常刻意地擋住。 “你、你覺得今天的菜怎么樣?” 這樣突兀地轉移話題還不算特別欲蓋彌彰,但問題是,銀霽的雙眼正被一只戴著黑絨線手套的巴掌捂著。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嗎?” “沒有啊,我就是怕你眼睛被光刺到。” “你真貼心,那么請問我要怎么走路?” “等、等一會再走。” “等一會LED屏就熄了?” “……哎,反正還有時間,我們去那邊的奶茶店坐坐?” “好啊。” 在黑巴掌放下來之前,銀霽被它掰著,整個身子轉了個方向。元皓牗推著她快步前行,不料銀霽忽然轉動西瓜傘,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傘上的水直朝他面門灑去。 趁敵人哇哇叫著糊掉臉上的雨水時,銀霽轉身回看校門—— 原來她不能看的場面發生在門衛室。新來的門衛從窗口熱情地遞出一包煙,而接下這份禮的,是本該關在監獄里的前任門衛,鄭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