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飛逝不可回轉(zhuǎn)，蘇錦蕭蕭立于窗前，程九歌卻沒來由地覺得仿佛回到了當(dāng)日陽明初毀，他們?nèi)嗽陟o心苑燒了半邊烏黑的門庭下對坐。秦?zé)o端懷疑蘇錦心法練岔了，蘇錦當(dāng)即悶聲許久，開口就石破天驚地問能不能把一身功力全毀了。

    等到后來真有余地給他回轉(zhuǎn)，他卻倔強(qiáng)堅持下來。等到現(xiàn)在，不知為何又和以前一模一樣，充滿了厭世和自我嫌棄。

    蘇錦被程九歌驚天霹靂似的連問揪回了現(xiàn)實，終于承認(rèn)自己如今的死狗樣有些礙眼。

    他抬手捂住崩開的傷口，等程九歌沒好氣地扔過來一卷繃帶，自己處理了。蘇錦覺得脖子空蕩蕩，突然問道：“我那玉佩呢？”

    程九歌不知道他和唐青崖之間還有這么一出，以為他隨身的玉佩是哪里求的護(hù)身符。他素來不信神佛，沒好氣道：“誰知道，估計碎了。”

    蘇錦：“……”

    他突然覺得胸口更憋屈了。

    “你聽我一句，當(dāng)年你怎么落到錢豹手上的誰都不知道。他做的無非是自己血引入你體內(nèi)養(yǎng)著，這法子復(fù)雜至極，縱使那些魔教頭頭，能融會貫通的也只有夏觴一人——何況他還自己走火入魔死了。所以那個蠱就是個殘次品，萬幸。”

    程九歌爆炒豆子一般飛快地說完這些，喝了口茶，靜默地等蘇錦回復(fù)。

    他從壓抑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憤怒中回過神來，嗓子又痛又干，自己偏偏沒意識到，強(qiáng)撐著說道：“那又如何，仍舊差點死在它手里！”

    程九歌安之若素，道：“是啊，那又如何？不過是旁門左道，你光明磊落，怕它做什么？這么多年不犯，為什么偏偏是那兩人對戰(zhàn)之時犯？”

    這話醍醐灌頂，如同寒冬臘月從他頭頂澆下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地凍了個結(jié)實。而蘇錦在這冰封一樣的寂靜里，驀然明白了什么。

    被錢豹擄去的記憶連同之前的一起模糊不清十幾年，煉血蠱的真相他只能隱約從各路閑言中拼湊出一個來。

    如今真相鋪天蓋地織成了一張網(wǎng)，他卻想逃。

    蘇錦心下凄然，察覺用盡全力也無法擺脫曾經(jīng)的陰霾。其實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還在騙自己要豁達(dá)，裝來裝去的，最終差點都信了是真的忘記。

    而他就是氣性再大，也不該朝唐青崖撒。和他無關(guān)的事，對方那時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能夠未卜先知嗎？他應(yīng)過的，“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怎么能食言？縱然唐青崖惹他生氣，可這都是他有錯在先……

    那縷歸元真氣沿著他的經(jīng)脈轉(zhuǎn)了一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到了丹田，似乎驟然發(fā)作的氣血反噬也一下子無跡可尋。蘇錦摸了摸脖子，那兒空蕩蕩的。

    程九歌見他表情精彩無比地從“難以置信”到“釋然悵然”轉(zhuǎn)了一圈，最終停留在一個若即若離的后悔上。他忍不住開口：“阿錦……？”

    蘇錦舔了舔皸裂的嘴唇，終于覺得喉嚨痛、傷口發(fā)熱。

    他站在客棧那扇門前，此時正值群英會第二天全部結(jié)束，散場的人來來往往，不少打量的目光都落在蘇錦身上。

    換做平時，他待在人少的地方慣了，必定會如芒在背。此時卻熟視無睹，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雕花的木門，感覺里頭透出一絲日光，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

    他在唐青崖廂房門口站了兩盞茶的功夫，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這個手抬起放下的動作。

    蘇錦來來回回地想，“完了，真生氣了。”

    饒是他參悟凌霄劍譜時聰明絕頂一點就透，現(xiàn)在正兒八經(jīng)地想道歉了，腦筋千回百轉(zhuǎn)，無論如何拿不出一個妥帖的說法。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得了唐青崖的青眼，想來想去，愈發(fā)不安。

    蘇錦最后嘆了口氣，對自己說道：“算了。”

    他執(zhí)劍之時只覺山川在胸襟，天地不過方寸，日月掌控之中，狂傲得不可一世。蘇錦沒拿劍，背微微佝僂，卻成了個不折不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懦夫。他腳尖又在地板上磨蹭一下，終于下定決心，準(zhǔn)備跑路。

    蘇錦一轉(zhuǎn)身，對上樓梯口的唐青崖，那人面無表情，扣著腰上一把短匕。他原地僵硬，目光四處亂竄，無奈廂房在走廊盡頭，背后是條死路。

    “要不我從二樓跳下去得了。”這餿主意在蘇錦腦中驚鴻一閃。

    先出聲的卻是唐白羽那十村八店可聞的嘹亮嗓門：“喲，這不是阿錦嗎？你在這兒等人？不會是等我們青崖吧，哈哈哈！”

    他這話猶如一枚釘子，從蘇錦的百會xue穿到涌泉xue，將他正策劃要逃的一顆心釘回了原地，徹底成了個會喘氣的傀儡。

    唐青崖還走在唐白羽前面，朝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進(jìn)去坐。”

    蘇錦如蒙大赦，再抬腳時感覺支撐重心的那條腿整個兒麻了，走出去第一步險些腿軟。

    “喝茶。”唐青崖將一個白瓷小盞擱在蘇錦面前，然后在他對面坐下了。

    哪知平時嚴(yán)于律己的蘇錦不去拿那茶盞，反倒朝他略局促地說道：“你這兒有酒么？”

    唐青崖暗道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臉上卻沒什么表情，略一點頭，從腰間摸出了一個小酒壺，拔開塞子正要倒酒，半途被蘇錦截走了。

    他見蘇錦眼睫低垂，就著那窄小的壺口飲了好幾口酒，這才還給他。

    唐青崖也還沒氣過，此時心里無比的憋屈，于是冷嘲熱諷道：“你裝樣子給誰看？你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么？”

    一張嘴像是有毒往外噴，他心頭那股氣擰成了繩，把理智五花大綁起來禁錮在深處，此時一見蘇錦，那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失態(tài)又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了。

    以前脾氣再好也不會平白受氣的蘇錦這天卻沒吭聲，他一只手摩挲著凌霄劍柄，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風(fēng)浪。

    唐青崖見他不妙，突然記起此人受不得刺激，心道，“他不會想直接砍了我吧？”

    他腦內(nèi)天人交戰(zhàn)，不知何時蘇錦抬起頭來望他。眼中一片暗色，仿佛最后一點光都被唐青崖方才陰陽怪氣的幾個字掐滅了，干枯如井，從黑沉沉的邊緣還能透出一點若有似無的紅痕，行將有什么翻江倒海。

    蘇錦驀然站起來，唐青崖冷不防被他駭住，本能地后退。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喉嚨卻被快如閃電的掐住了。

    唐青崖驚悚地想：“真要砍了我？”

    上次被這么兇險地掐住，還是成都府中，那人……仍是蘇錦。

    只是他那時帶了七分旖旎和三分求而不得苦，沒有下狠手，還不容唐青崖回應(yīng)便七葷八素地親得他找不著北。

    現(xiàn)在他手下發(fā)狠，唐青崖登時覺得呼吸困難，手腳無力，酸軟地盤上他扼喉的手。那上頭青筋暴起，那人唇角緊抿，幾乎成了一條線。

    燕隨云說他最忌諱心緒不寧，最近的風(fēng)波估計讓蘇錦都快心力交瘁，此時一被激怒，即刻要瘋了——罪魁禍?zhǔn)锥颊也怀鲆粋€，唐青崖暗嘆不好，擔(dān)憂即刻沖散了慍怒，甚至短暫地遺忘了自己有生命危險。

    他的指頭輕輕搭在蘇錦手腕上，只能一字一頓，困難萬分：“蘇錦……你……放開，看我是誰——放開！”

    最后一語出來時，卻不顧自己細(xì)弱的脖子了，唐青崖在他手腕大xue上一扣。蘇錦旋即從失控的暗色混沌中感覺半邊身體都麻了，他手掌條件放射地松開，唐青崖捂著喉嚨半跪在地上，摸著都火辣辣的疼。

    他好不容易爬起來，蘇錦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戳在原地的樣，看不出個好歹，唐青崖心一橫，索性將人抱了個滿懷。

    莫名的爭執(zhí)仿佛就在這一抱之下，從唐青崖那針尖大的心眼中徹底煙消云散了。

    蘇錦被他緊緊地?fù)г趹阎校粍拥刭N上他單薄的肩膀，感覺到溫暖的熱源。他終是從不知所措中回過神，下意識地回抱住唐青崖。

    他抓緊了唐青崖，語無倫次道：“阿青我錯了……”

    唐青崖想拿白眼翻他，心道，“是啊，是你的錯，但我還敢跟你生氣嗎？自己寵的自己認(rèn)栽，算了算了。”

    他蹭了蹭蘇錦散亂的長發(fā)，覺得那一把烏絲涼得透徹，溫聲道：“不生你氣。”他想了想，又放低了聲音，軟軟地補(bǔ)充道：“也不嫌棄你。”

    這五個字仿佛能寬慰天大的孽債，蘇錦只覺胸口困囿的委屈猛然決了堤。他恨過也怨過，下定決心要堅守住自己的心意，卻又遭遇當(dāng)頭棒喝，覺得人生二十年，沒有一處順當(dāng)，隨時都在被算計，被當(dāng)做工具。

    謝凌沒騙他，人性本惡，所有人都自私，可也都有著不肯被擺布的堅決。

    他什么都沒有做錯，一路活得心驚膽戰(zhàn)。

    幼時被錢豹的煉血蠱糾纏，少年時習(xí)慣孤獨與冷淡的師父，隨時都要自作多情到底哪里不對，等到成了人，自小長大的地方?jīng)]了，至親也沒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摯愛，以為從此真如唐青崖所說“過了低谷，能夠扶搖直上”，對漫漫人生充滿期待，卻被“煉血蠱”三個冰冷的大字打了下來。

    于是狠狠墜地，摔得灰頭土臉，連帶著險些摔干凈了他那點希冀與憧憬。

    再年輕氣盛，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無妄之災(zāi)中被磨滅掉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全部輕狂。

    為什么是他？憑什么是他？！

    可饒是這樣的他，仿佛一無是處，前途未卜，三番兩次地被自己的惡毒逼得不想活了。仍舊有個人把他籠在懷里，溫溫柔柔對他說，“不嫌棄你。”

    蘇錦清醒過來，驀然把唐青崖抱緊了，整個人埋在他肩上。他骨子里其實自卑得很，竭力偽裝到最后也是自欺欺人，漂泊多年，現(xiàn)下仿佛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于是抓得死死地，鼻尖一陣酸楚。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從不輕易示弱的凌霄劍傳人，竟然在這一方客棧廂房的尺寸之地，抱著人嚎啕大哭。

    經(jīng)年悶在深處的創(chuàng)傷結(jié)痂太久，此時血淋淋地揭開，免不了一陣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