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那個準備自殺的男人正“受益于”新海秀的力量和爆發力，差點被新海秀摁地背過氣去。只見他渾身濕漉漉地仰躺在沙灘上，艱難地嗆咳了幾聲，方怒道：“我就是不想重來！你死你的，我死我的，關你屁事啊！”他這一急，即刻飆出了自己的母語——華夏語。

    身為扶桑國人的新海秀怔愣了一會，居然也換上了華夏語。“請想想你的家人和朋友……”說話間，明亮的月光自烏云后探出頭來，落在那男人的臉上。那本該是一張“恰到好處”的臉，眉、眼、鼻、唇、骨、氣，無一處不是增一分太俗、減一分太寡。可如今，那雙本該靈動銳利的雙眸唯余黯淡沉郁，那本該張揚利落的線條只剩一把枯瘦，恰如彩云散去琉璃破碎。看清楚對方的臉，新海秀不禁面露遲疑，半晌方不確定地補上一句。“你……你看起來，好眼熟……”

    “神經病！”那男人掙扎半天，終于將新海秀推開，又步履蹣跚地向大海走去。新海秀方才試出了那男人的體能，實非自己的一合之敵，倒也不怕他又尋死。他當下亦步亦趨地挨著對方，一個勁地追問：“你到底是誰？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肯定見過你！在哪呢……”眼見海水又沒過對方腳踝，新海秀二話不說，又將他拖了回去。“先生，你再考慮考慮吧！……我真的應該見過你！你認識我嗎？我叫新海秀……”

    如是兩回，那男人終于力竭。他滿身泥沙地癱坐在地上，絕望地吼：“你不想死我想死啊！死都不行嗎？”

    哪知新海秀盯了他半天，終是恍然大悟地高叫：“夏至！……天哪！你是夏至！”

    坐在地上的男人并沒有應聲，只見他在寒風中抱臂哆嗦了一會，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離開了那片沙灘。

    既然對方不想尋死了，理論上新海秀就該和對方說“撒由那拉”，然后各奔東西。但是，新海秀卻是夏至的粉絲。所以，他仍然亦步亦趨地跟著對方，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夏至，你不該自殺！曾一敬的車禍不能怪你，很多人都在等著你回去。就算曾一敬不在了，你也應該堅強些……”

    這一回，本來是來自殺的男人沒有再說話，而是停下腳步一臉無所謂地望著新海秀。只那一瞬間，他整個人的氣質即刻就從原本的落拓狼狽變成了沉郁冷酷。分明是個流浪漢的模樣，可給人的感覺卻好似西裝筆挺地站在金碧輝煌的酒宴里，無趣且滿心不耐煩地看著打擾到他不速之客。

    新海秀只覺自己變地無限渺小，好似一只螞蟻在仰望著高聳入云的富士山。他幾乎要以為，方才自己幾次三番地將夏至拖倒在地是一場荒謬絕倫的夢境。沉默良久，他終是壓榨出僅存的勇氣喃喃道：“你怎么能自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能有你這樣的運氣？有你這樣的人生？”

    夏至，這個時代最矚目的華人電影明星，注定將在電影史冊上青史留名的亞洲面孔。16歲時在電影《云川系列二之魔界誕生》中客串了一個沒有一句臺詞的龍套，僅僅是在影片的結尾出現了短短36秒，卻憑著一張俊美無儔毫無瑕疵的臉孔驚動了整個華夏國。整個華夏國等他長到18歲，終于盼來他主演的第一部 電影《云川系列三之青龍訣》，影片甫一上映便問鼎當年票房冠軍，收獲迷弟迷妹乃至迷爹迷媽無數。之后整整十年，夏至一路高歌猛進，一個票房紀錄接著一個票房紀錄、一個獎杯接著一個獎杯、一部經典接著一部經典，演技、人氣、前途、影響力，所有娛樂圈中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他都盈盈在握，直至今日。

    哪知夏至對此全然不屑一顧，只冷淡應道：“你喜歡？送給你！”

    夏至這滿不在乎的口吻瞬間便激怒了新海秀，作為夏至的后輩、剛出道的新人，誰不曾偷偷地將夏至作為自己的偶像和標桿？新海秀又豈能免俗。“為什么？為什么你居然會說這種話？”他忿恨莫名，竟忍不住拽住了夏至的衣領，大聲咆哮。“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懷揣著夢想走進這個世界，吃所有能吃的苦、耗盡一切心力，都不能有你這樣的成就？他們甚至、甚至開沒來得及開始，一切就都結束了……可你……你明明得到了一切，為什么竟然不在乎？開什么玩笑！太過分了！這樣太過分了！太不公平了！你怎么對得起他們？”

    “我為什么要對得起你們？”夏至側著頭反問新海秀，他的話音依舊冷冽，可眉宇間卻滿是疲倦和不解。“你們自己的失敗，與我何干？你們自己的希望，為何非要我來承擔？”頓了頓，他又大聲而執拗地宣告。“命是我自己的，我要自己選！”那一瞬間的眼神，瘋狂地近乎錯亂。

    新海秀張口結舌，甚至無意識地倒退了兩步。他無法面對這樣沉重的痛苦，更不能在這樣的壓力前輕輕松松地指點江山。

    “讓開！”夏至的話音并不大，可卻帶著讓人無從抗拒的威嚴，教人忍不住順服。“還沒長大的毛孩子，不適合當別人的人生導師。”

    誰料，夏至的這句話又不知踩了新海秀的哪處痛腳，竟教他赤眉白眼地大叫起來。“我不是毛孩子！我18歲了，成年了！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做決定！”

    夏至好似被新海秀突如其來的瘋狂給嚇到了，詫異地看了對方半天方將目光投向了那片大海。“你能做主的，只有生和死。”

    這一句，好似干凈利落的一刀，準確地插入新海秀的最痛處。他即刻脫力倒地，嘶聲嚎啕。“為什么……這都是為什么……外公、外婆……越越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是為什么……”

    這回輪到了夏至目瞪口呆。莫約是在寒風中圍觀了新海秀十多分鐘的發泄哭嚎，夏至終于不耐煩地拿腳踹了踹對方。“哎？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夏至：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喬越：…………

    導演：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

    第2章 死因

    聽到這話，原本仍在嚎啕大哭的新海秀一下子就噎住了。雖然大家同在娛樂圈打拼，但一個扶桑國剛出道的青少年歌唱組合成員與華夏國影壇一哥的距離，莫約能有一個太平洋那么寬。夏至的盛名新海秀雖如雷貫耳，可卻至今沒有機會湊到他跟前簽個名、握個手，對他的了解也等同于普通粉絲。那么，夏至對外宣傳的形象是什么樣的呢？謙和、溫柔、敬業，正是華夏國人幾千年來傳頌的謙謙君子的模板，偶爾犯那么幾次二，那也是少年意氣無傷大雅。可原來，百聞不如一見！

    新海秀淚痕闌干地望著夏至，再度仔細辨認了一番對方的臉、確認他的身份，這才將揮拳揍人的沖動給壓了下去。身邊有人存著看笑話的心，新海秀便是再怎么傷心欲絕也哭不出來了，便豎起膝蓋將自己柔軟地抱成一團，呆呆地望著那閃閃發光的海面發愣。

    可他身邊的夏至卻顯然來了聊天的興致，見新海秀不肯答話，便又拿腳踹了踹他。

    新海秀憤怒瞪視對方，想出聲呵斥，可不知為何，話一出口氣勢便又軟了下來。“干嘛？”

    “有錢嗎？”夏至向著新海秀抬抬下巴，一臉理所當然地吩咐。“去買兩瓶酒。”

    新海秀見鬼似地望了夏至一陣，乖乖地站起身，乖乖地走到附近便利店，用自己身上的錢買了幾罐啤酒，又乖乖地拎回海灘。

    夏至卻不見外，不等新海秀出言邀請就大大咧咧地給自己開了一罐啤酒。“說說吧，為什么想自殺？”

    雖然不是在大銀幕上，但新海秀的確感受到了夏至奇異的魅力，那樣的明快磊落全然地不容人拒絕。哪怕他現在瘦地像干尸、臟地如流浪漢。“我……我有三個名字，西村秀、新海秀、喬越。我的爸爸是扶桑人、mama是華夏人，他們現在在爭奪我的撫養權，為的是我在演藝圈能夠賺得的酬勞。”新海秀沉默了一陣，終于艱澀地開始了他的述說。

    新海秀的親生母親喬雅麗是華夏人，少年時因為迷戀扶桑國的二次元文化選擇東渡扶桑留學。哪知大學沒讀完，她就與扶桑國人西村隆一談起了戀愛，不久又退學嫁給了對方。等蒙在鼓里的喬家父母得知女兒的任意妄為，喬雅麗的肚皮都已高高鼓起了。喬家父母都是華夏國的傳統文人，自是勃然大怒，而西村隆一又秉持著扶桑國傳統的大男子主義做派，對岳父母很是不敬。如此一來二去，喬家父母干脆與女兒斷絕了關系。

    喬雅麗婚后遵從扶桑國習俗，當起了家庭主婦一心教養兒子西村秀，原本日子倒也太平。可在西村秀10歲那年，他的父親西村隆一卻失業了，之后再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經濟的拮據、自尊心的受挫，愈發膨脹了西村隆一狂妄自大的一面，容不得妻兒對他的半分忤逆。于是，西村秀和母親的悲慘生活開始了。直至西村秀14歲那年，他和母親被醉酒的父親毒打至重傷入院，驚動了警方和媒體，喬家父母這才輾轉得知了女兒和外孫的近況，匆忙趕來扶桑。

    看著傷痕累累的女兒和外孫，喬家父母心痛如絞，二話不說便給女兒辦好了離婚手續，強勢地將女兒和外孫帶回了華夏國。從14歲到16歲，喬家父母苦心教養著外孫，教他走出家暴的陰影、教他積極面對人生、教他如何成為一個有勇氣有擔當的男子漢。在當“喬越”的那兩年，無疑是新海秀18年的人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得進益的兩年。可惜好景不長，只在兩年后，新海秀的外公外婆就因車禍意外身亡。外公外婆過世不久，仍沉浸在悲痛中的新海秀方恍然發覺，婚姻失敗的母親又不知何時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不但將外公外婆留下的遺產輸個精光，還欠下了大筆高利貸。眼見母子倆要被追債的砍死在街上，扶桑國的日出事務所漂洋過海來華夏國挑選培訓生了。新海秀憑借著他出色的外形條件入了日出事務所的法眼，喬雅麗為了賭債果斷與日出事務所簽了十五年的賣身契，將兒子賣了個好價錢。

    輟學受訓的新海秀在一年后以“新海秀”的藝名出道，與同期的三位小伙伴組成了扶桑國眾多的青少年歌唱組合之一——“少年”組合。出道不過半年，“少年”組合就因出色的舞臺表現力和俊美的容貌一炮而紅，在扶桑國有了不少粉絲。“少年”組合紅了，出境率高了，整天醉醺醺的西村隆一也很快在電視上認出了兒子。于是，他輾轉找上了日出事務所的死對頭興業事務所，與喬雅麗打起了兒子的撫養權官司。喬雅麗和西村隆一在乎的是錢，日出事務所和興業事務所在乎的是自己在扶桑國娛樂圈的聲勢。至于新海秀的處境，Who care？

    一場官司鬧地沸沸揚揚，不僅打斷了“少年”組合的發展進程，更將新海秀不愿回顧的家暴丑事也翻了出來。新海秀對父母親情徹底絕望，又實在忍受不了被人帶著同情憐憫地評頭論足，激憤悲傷之下就想到了自殺。

    等新海秀啰啰嗦嗦地說完自己的事，夏至已經喝了三罐啤酒。他的酒量大約并不好，兩頰已紅成一片，好在眼睛仍然清明。“你……”夏至上下打量了新海秀一番，奇道。“你還沒成年？”

    “扶桑國的法律，必須年滿20才算成年。”新海秀黯然道。

    “哦……也就是說先得確認你究竟是華夏人還是扶桑人。”夏至側著腦袋好奇地追問，“你現在究竟算華夏人還是扶桑人？”

    只這一句，新海秀的眼淚就又下來了，一臉苦逼地向根正苗紅的華夏人夏至哭訴。“華夏國的綠卡好難拿！明明我有一半華夏國血統……”

    夏至無趣地揮揮手，即刻跳過了這個話題。“你爸爸有家暴前科，我估計這場官司他不會贏。當然，有個嗜賭成性的mama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新海秀沒有說話，只默默垂淚。雖然與事務所簽了十五年的賣身契，事務所的抽成也高地驚人。但明星畢竟是個暴利行業，出道一年多，“少年”組合的其他成員都已有錢置辦產業購買各種奢侈品，唯有新海秀一直在為母親的賭債焦頭爛額。喬雅麗每一次都會發誓是最后一次，可每一次都會有下一次。

    “就是這么一鬧，你的演藝道路看來是走不下去了。”夏至又道。的確，雖然新海秀有點人氣，可畢竟仍是新人根基不深，在娛樂圈也并非不可替代。與其繼續砸錢在他身上，可觀眾們一見到他卻都會想起那些觸目驚心的被家暴照片，還不如另外培養新人更見收益。

    “以后，我該怎么辦？”新海秀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頓時哽咽了。

    新海秀焦慮地眼淚汪汪，哪知夏至眨巴眨巴眼睛竟道：“這不是很好？從今往后，你就可以自己選擇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新海秀又是一噎，只覺夏至這句與那“何不食rou糜？”有異曲同工之妙。

    豈料，夏至卻因為這話興奮起來，只見他站起身揮舞著手臂慷慨激昂地道：“想想吧！你真的喜歡當明星嗎？在舞臺上唱唱跳跳，聽一群大媽姑娘尖叫；把自己的私生活全部曝光，接受所有人的評論；你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句話都會被解讀出不同的含義，然后你明明好生氣還要保持微笑。你真的愿意一輩子都這樣嗎？但如果你不當明星，你就會有無限的機會和選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你只是你自己而不是被公眾、粉絲、媒體、娛樂圈所扭曲的……怪物！值得慶祝！太他媽值得慶祝了！有人脫離苦海了！解脫了！終于解脫了！”夏至忽然拿起了一罐啤酒開罐將其舉向半空，嘴里高唱著《士兵進行曲》的調子大步向大海行去。

    新海秀還來不及思考夏至的話的對錯，就已經撲了過去又將瘋瘋癲癲的夏至拖了回來。“所以，這是你想自殺的原因？你根本不喜歡當明星？”新海秀難以置信地發問。“你的演技這么好，可你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演戲？”從16歲到28歲，夏至在銀幕上留下了眾多經典形象。那不僅僅是一張臉，更是一個個活的靈魂，是多少藝人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高度。

    夏至面露迷茫，隔了一會又極端自厭自棄地狂笑起來。“知道娛樂圈最可怕地方在哪嗎？你以為你是個人物，可實際上，你就是個傻逼！”頓了頓，他又凄厲大叫。“大！傻！逼！”一抬手，將剩下的半罐啤酒也倒進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