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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誅邪大會(二) 那樂音,卻并不是熱熱鬧鬧的弦鼓板笛,而是悠揚的古琴聲。 昆山君也未幻化成戲中眾角色,而仍是昆山君本貌,一襲青衫,獨立于云臺上,緩緩開口,唱道:“長刀大弓,坐擁江東,車如流水馬如龍,看江山在望中……” 他唱的不是原調,有修士漸漸聽出來,原來是醉太平。 醉太平,出自昆曲《浣紗記·打圍》,昆曲戲班中,小徒們不論學的是生旦凈末丑,開蒙喊嗓,都得學這支醉太平。這出戲唱的是吳王夫差打獵出游,原該是極熱鬧的曲子,方能顯出千軍護擁、江山在握的雄心。 此時昆山君,卻唱得極為寥落綿長,宛如風聲穿過高高低低的蘆葦,令人頓生惆悵。 他回想的是曾在戲臺上練功的孩童,那時他只是一座尚未修出形體的戲臺,每日里聽的看的,都是戲班里的男女老少練功,也不知是因為本身是戲臺就愛上了戲,還是因為先愛上了戲,才令他這做戲臺生出了意識,修出形體。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與人的區別,修成人形后,還曾在人世流連,把自己當成人,入了戲班,甚至唱成了角兒。 在人世里打了幾個滾,慢慢就變了。 要想不被班主欺壓,就得擺出角兒的脾氣。要想不被班中同行擠兌,更得顯露出角兒的傲氣。 他從一座不知脾氣為何物的戲臺,成了一個紅透大江南北的脾氣比天大的角兒。 最后,險些被綁起來燒死。 哪有角兒是不老的呢?他脾氣太壞了,大家都捧著他躲著他,不老的謎也無人敢問,最后人人都當他是害人的妖鬼,他唱得越好,扮相越美,越叫人害怕,于是就被人綁了起來,要送去城隍廟燒成灰。 他是戲臺,木頭搭成的戲臺,怕火,若是被燒了,就灰飛煙滅了。 夜里,有人偷偷放跑了他。 那是個常來聽戲的乞丐,他還是個沒脾氣戲臺的時候,很愛與人說戲,乞丐是個落魄書生,腹里有些文章,早上練功時遇到,乞丐主動與他論過戲,點出了他的不足,他很感激,某日看到護園要將這名乞丐趕出去,便為乞!丐作保,許他進園子看戲。 后來,聽乞丐說了沒錢趕考遺憾,他還將積蓄借給乞丐,做趕考的盤纏。 當時,乞丐二話不說就跪地磕頭,說是要考取功名,回來報答恩人。 這夜被乞丐救走,他才知道,原來乞丐沒有去趕考,而是在鄉下置辦了薄田娶妻,妻子已經亡故了,留有兩兒一女。 不過是隔著幾十里路,他卻毫不知情。 看著跪在地上,求他賞賜些銀兩的人,他終于領悟到,人,真是復雜。 輾轉待過幾個戲班,慢慢的,也就明白了,戲文里的角色,既是人,也不是人,戲文外的人,有時候也不能算是人。 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人,也萬萬不能把自己當做是人。 他不再進戲班,而是背著頭面衣裳,去鄉間,去田邊,唱給想聽的人,有時因為扮相就被喝個滿堂彩,有時因為聽不懂文縐縐的戲詞被罵個狗血噴頭,但不與人長久相處,漫無目的地來去,比在戲班有意思多了。 躲著惡人與修士,他流連四方唱戲,最終以戲入道,飛升來了修真界。 來了才知道,修士也大多是人,妖,即使成了妖修,也還是會被人欺壓。他小心避著人,還是被前宗主發覺身為妖類,進了道宗。 修士與凡人,他至今沒看出什么差別。 “一團簫管香風送,千羣旌斾祥云捧,蘇臺高處錦重重,管今宵,宿上宮!” 至此唱罷,古琴漸息,熱熱鬧鬧的弦鼓板笛一齊奏響,昆山君一化為五,一生一旦一凈一末一丑,各個扮得惟妙惟肖。 于是從頭再唱過,一句換一人,一人一個唱腔,一人一種身段,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古鎮,又成了那座戲臺,唱戲的也不是他,而是那些學戲的小徒,直唱出五味雜陳,四情俱滅,三千顛倒,二分歡喜,一腔悲憤。 靈霧凝云不動,卦山震動相合,修士們恍若聽聞玄妙仙音,聽至最佳處,甚至有二三修士心隨樂動,進階修為。 樓迦卻聽出了不對,側身看向步青云,步青云微微點頭。 此音過哀,唱偏了道,昆山君竟是要入邪了! ! 臺上,昆山君恍然不覺,沉迷戲中,但五個化身都漸有瘋狂神色。 臺下,樓迦手掌緊握,不知是該任昆山君隨心入邪,還是將他拉回正道。 步青云一聲輕笑,忽而,渾身邪氣翻涌,就在看臺上,在無數修士之間,切換了邪道功體。 他周身邪氣濃重,如黑云四散,數息之間修為大漲,那邪氣與道宗靈霧強烈沖撞,壓得眾修痛苦難當,驚駭莫名,如潮水般遠離他身邊,唯獨樓迦坐在原位,擔憂地看著他。 早就知情的陰尸女魅也變了臉色。 這步青云上次只是邪君修為,怎可能短短數日就升到了邪祖的境界!其中有詐! 有正道修士向步青云攻來,步青云抬起手指,放出了窮奇兇獸。窮奇仰天長嘯,那嘯聲附有無限惡意,穿透人心,離得近的低階修士,紛紛捂耳尖叫,修士百煉之體也無力抵擋這一聲長嘯,從耳中不斷溢出血來。 而臺上的昆山君,竟是全然不聞臺下事,依舊身在戲中,自成世界,與臺下慘烈的邪象相映出一副奇詭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