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那嗓子,那唱腔,哪需要再去找配唱? 舞蹈也是許喬自己來的。先前許喬穿著毛衫跳了一遍,就已經折服眾人了,這會兒換了身衣裳,戴上發套,跳起來水袖揮舞,長發飄散,更是讓人挪不開眼。 這樣的人,安靜站在那兒時一身的清氣,這已是難得,偏偏那皮rou骨頭都生得好,怎能叫觀眾不心折。 唱詞漸漸轉向失落與苦悶,許喬笑容仍舊鮮媚,眼神卻愈加沉寂。他一個旋身來到桌前,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第二杯酒,不若第一杯細細緩緩。急飲下肚,借酒消愁。 舞姿也開始透露出一股醉意來,帶著幾分嬌憨。 第三杯酒,許喬眼波流轉向司城,明明該是嫵媚的眼神,卻透著半分死氣。他附身叼起桌上的酒杯,似哀怨似解脫,重重情緒蒸騰上來,許喬眼角滑過一滴淚水隱入鬢角。絲毫沒有猶豫,他將那杯酒痛飲而下。 唇一張,酒杯砸到地上,發出哐當一聲。 最后一句唱詞從許喬口中溢出:“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三杯酒下肚。 命運下達了最后通牒。 許喬驟然停在原地,身子搖搖晃晃,似乎是醉的很了,用戲腔念了一句:“夫君,我們來生再見。” 他朝司城甩了一下水袖,旋身幾圈,身子就要栽進雪地。 從這里開始劇本出現了偏差。司城腦海里閃過導演那句“按照你的感覺來”,摒棄了所有雜念,將劇本拋之腦后,在許喬摔倒前將人撈進懷里。 副導演看著,腳步摩挲,有些急了。蔣聞抬手示意他安靜,繼續拍攝。 懷抱溫暖到灼熱。在他的臂彎里,許喬咬碎嘴里的血包,抬起頭。司城看到他嘴角溢出的血線,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你……”他瞬間意識到什么,看向了小桌上的酒盅:“是不是那酒——” “我是妓女的兒子。”許喬輕輕開口,讓司城止住了下面的話。 “聽我娘說,我出生那一日,也是今日這般,寒風打著卷兒,漫天的鵝毛大雪……妓女的兒子,也該去伺候男人。我從記事起就知道這一點。” “我從未覺得當個小倌有什么不好。我生來就待在這醉歡閣,看倚門獻笑,迎來送往,人人揮金如土,妓子呼奴喚婢……” 許喬臉上敷了粉,唇上染了紅色的脂膏,可整個人還是蒼白,唇角的血線觸目驚心。 “誰叫我那一日碰見了你,你給我披上了一件衣裳。脫我衣服的那么多,只有你給我披衣裳。” “可是我能給你的,你都不稀罕,不稀罕……” 許喬看著司城,眼神失了焦,又竭力想要看清他的樣子。那雙眼睛像夏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時光流轉后于初冬一片死寂,偶爾落下片枯葉才能激起幾分沉寂的漣漪。 寒風呼嘯,今日天公作美,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一層又一層。 司城抱著許喬,跪坐在紛揚的雪中。 他看著許喬開始變得空洞的眼睛,張了張口,無意識發出“嗬嗬”的、沉重的喘不過氣的聲音,一滴不屬于淳于元的淚掉了下來,砸在許喬臉上。 蔣聞注視著監視器,覺得司城這淚掉的有些不妥。淳于元此時看到錦兒身死,應該只是嘆息一聲,說句造化弄人,流露些憐憫和同情就好。 眼下這滴眼淚掉的卻…… 糾結了一下,蔣聞盯著監視器,又覺得這滴淚反而多了些讓人深思的意味,便收了心思,由著司城繼續演下去。 許喬抬起手想要撫上眼前男人的臉,剛抬起,染血的手指動了動,又緩慢地放了下來。 “罷了,你從不喜歡我觸碰你……” “阿元,我好痛阿。” 說完這一句,許喬嘴角捎噙著淺淺的笑,閉上眼睛,整個人再無聲息。 司城有些茫然地看著許喬,心里頭一片慌亂,他張了張口,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眼眶通紅。 風忽然大了起來,雪鉆進眼睛里,司城不由閉上了眼。良久不曾睜開。 “咔!”蔣聞摘下耳機,起身朝兩人鼓起掌。 作者有話要說: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雁兒并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陰,這景色撩人欲醉。”“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出自京劇《貴妃醉酒》。 第15章 解約 聽到蔣聞喊咔,許喬睜開眼睛,食指抹掉嘴邊粘膩的血漿,就要從司城懷里站起來。 誰知司城手跟鐵鉗一樣箍著他腰,絲毫動彈不得。人看著無害,力氣卻真不小。許喬推了推他胳膊示意松開,小孩還緊閉著眼睛,絲毫反應沒有,一副悲傷過度的模樣。 ……死的是我不是你,這么難受做什么? 許喬推不開他,有些無奈,喊了他兩聲,司城才抖著睫毛,緩緩睜開眼睛。 偏淺蜜色的圓眼此時蘊滿了水汽,許喬怔了一下,眼睛彎起,露出個溫柔的笑,揉了揉他腦袋:“怎么了啊?” 柔軟的聲音乍聽上去帶著幾分寵溺意味,叫誰聽了都會覺得心里熨帖。 可司城和他相處了一段日子,少年心思又格外細膩敏感,偏從許喬那慣來的尾音上挑中聽出幾分漫不經心來。 司城胸腔里堵得厲害,曉得眼前人對誰都笑意吟吟的,可眼睛深處清潭一樣,比誰都薄情。他垂下眼睫,雙唇倔強地抿起,終于松開了許喬的腰。 許喬看他一眼,也不在意,從他懷里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雪。李飛飛跑過來幫忙,拿來件羽絨服給許喬披上。 攏了攏衣服,許喬回頭見司城還跪坐在雪地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為他是入戲太深緩不過來,還沉浸在情緒中,許喬朝他伸出只手:“起來吧,別凍著。都結束了。” 結束了。司城默念這三個字,鼻子又是一酸。見不遠處蔣聞往這邊走來,他深吸一口氣,躲過許喬的手,自己撐地站了起來。 還是第一次在司城臉上看到明顯抗拒的情緒,許喬有些奇怪,收回手,還沒來得及細想,看到匆匆走過來的蔣聞,轉眼又忘到了腦后。 “恭喜殺青!”蔣聞滿臉喜色,在許喬跟前停下,拍了拍他肩膀,“剛剛演的真好!” 劇組眾人也圍了過來。 “恭喜許喬順利殺青。” “許喬哥剛剛真的太棒了!我看的氣都不敢喘一下。” 許喬在劇組待的時間不算長,但這會殺青了要離開了,整個劇組都挺舍不得他。 蔣聞也有些惆悵,合作過這么多演員,許喬絕對是其中最讓他省心和驚喜的那一個。 “這段時間拍攝辛苦了。等咱們這邊拍攝全部結束,劇組擺幾桌殺青酒,到時候你可一定要過來。” 許喬點點頭應下了,不想耽誤劇組后續的拍攝工作,跟眾人道了別,卸完妝換好衣服,沒再跟人說,直接讓李飛飛開車送他回公寓。 拉開副駕駛車門,許喬彎腰坐進去,剛扣好安全帶,就從后視鏡看到后面不遠處站著個人。 許喬從車窗探頭出去,那人卻慌慌張張轉過了身。 從衣服和身形認出是司城,許喬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打個招呼,李飛飛已經踩下油門。 “哥,你看什么呢?冷死了快把窗戶關上。”李飛飛在旁抱怨。 許喬蹙眉,盯著那道身影,直到車子轉了個彎,建筑物擋住視線。許喬縮回車內,將車窗關上。 “沒看什么。” 回到公寓時已經是深夜了。 這段時間住在影視城里,天天拍攝,精力體力都消耗不少。回了自己的小窩,許喬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催命一樣的手機鈴聲響起,才朦朦朧朧睜開眼睛。 “喂。”許喬拿過電話,滿臉困倦,剛睡醒聲線還有些沙啞,“誰啊?” “是我,楊慧。”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冷淡,帶著幾分刻意疏離,“聽飛飛說你殺青了,下午收拾收拾來公司一趟吧,我叫飛飛過去接你。” 許喬揉了揉眼睛,意識還有些不清醒,忍住想打哈欠的沖動,憋得鼻腔都有些酸,下意識回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楊慧沒再多說,直接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又瞇了會,直到陽光隨著時間推移,挪動腳步透過窗簾縫隙照到許喬臉上,他才睫毛顫了顫,不耐地翻了個身。 這一翻身也再睡不著了,許喬睜開眼睛,視線找到焦點后緩緩從床上坐起。 翻了翻剛剛的通話記錄,許喬將手機丟到一旁,光腳下床拉開了窗簾。那先前只能透過窗簾縫小心翼翼鉆進來的陽光像是一下子得了允許,爭先恐后涌了進來,將許喬包裹在里面,把不大的臥室照的分外亮堂。 許喬用兩只細瘦的手掌撐在窗臺上,目光遠眺。這座城市隨著太陽升起也已經醒了過來,車水馬龍,忙忙碌碌。 sse所在的大廈距離這邊不遠,從許喬此時的角度剛好能看見那造型前衛的辦公樓,上方掛著塊巨大的顯示屏,屏幕上播放的,是sse旗下藝人最近的廣告作品。 前一支是李成軒代言男士剃須膏的廣告,緊接著的是小花管菡代言的護膚品廣告。 每一天,都有無數年輕人從四面八方注視著那塊顯示屏,幻想著進入光怪陸離的娛樂圈。 而他踏進這個圈子不過半年就要離開了。 許喬眼神懶洋洋的,楊慧讓他去公司做什么,自然是去談解約了。 心急也是真的心急。先前說好《聊將》一殺青就解約,這會兒果然,一天都耽誤不得,行動力是真的強。 急不可待要劃清界限的樣子。 許喬從那座辦公樓上收回目光,細白的腳隨意勾起踢到一邊的拖鞋。走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水,沒多久李飛飛就來了。 他開車過來接許喬,一路上神色郁郁。 更讓人心煩的是,下了車剛進公司就碰到討厭的人。 穿過旋轉門,李飛飛望著迎面走過來的李成軒,暗自翻了個白眼。 “許喬。”李成軒本來要去另一邊的,看見許喬,腳步直接拐了過來。 他笑容熱情,像是根本沒搶角色這回事一般,親熱地攬上許喬肩膀往前走:“今天回公司做什么?”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李飛飛走在后頭,盯著李成軒背影咬牙切齒。 許喬懶得理他。 李成軒越發得意:“對了,上回去《百鬼》劇組試鏡,我是真不知道最后張導會選我,你可別介意啊。” 許喬目光瞥向他,壓根感受不到他話里的那股譏諷一般,眼神落到自己肩膀上,聲音清淡:“手拿開。” 李成軒觸及那雙眼眸時,不知道怎么了后背就有些發寒,腳步一頓。 許喬拂灰塵一般拂開他的手,朝楊慧辦公室走去。 停在原地的李成軒望著許喬背影,臉色青白不定。他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是怎么了,被許喬眼睛一看就莫名有些心虛。 走進楊慧辦公室,她拿出幾疊文件,許喬看過確認沒什么問題后干脆利落地簽了名。 解約過程太過順利,許喬的表現過于爽快,以至于楊慧整個人都有些不舒坦起來。她拿著簽好的文件,蹙眉打量著許喬:“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