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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住了葉謀人單薄的肩膀,朝著燕璣格外恭敬地開口:“燕世子,外頭風沙大,還請您進來喝杯茶再慢慢與我們家葉小王爺說道,您看?” 燕璣終于是注意到了葉謀人的強撐,他攥了攥拳頭,長嘆一口氣。 “進去吧,都進去說話。” 他說著,獨自一人在前面仿佛主人一般地帶了路,衣衫清冷,滿身寥落。 馬車夫蹲在一旁一直插不進嘴,眼看著連薛映河都要走了,這才著急起來,拉住了對方的袖子,大聲道:“欸?!官老爺!您們這還沒給錢呢?!” 薛映河:“……” 他默默地望了一眼燕璣,只見對方光風霽月的行走在鐵一般沉默的夾道兩軍之間,脊背筆挺,恍惚間大約在這個人間沒有什么凡俗的事情能夠再侵染到他。 所以——“他答應了給你多少錢?” “一百兩銀票兒呢!少一兩銀子,俺們都是不干的!”中年馬車夫這回算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非得要將該要的銀子要到手不可的。 薛映河扶額,這位大少爺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張口閉口一百兩銀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他找來一個掌管庫房的小兵,讓他去給這位中年大叔取一張銀票,還特意叮囑了要通兌的銀票,不要給人家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交代完了事情以后薛映河轉身就要跟上葉謀人,可是誰成想那名馬車夫居然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角,小聲問到:“那小哥不跟俺的馬車回去嗎?” 薛映河被這話給問得愣了一下。 “俺瞅著這小哥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大少爺,若是不回家的話,怕是家里人會著急呢。” 著急?誰會著急? 老燕王已經陷入了西府的泥潭,卿尚德跟鄭重在青鳥林海前線鞭長莫及,宋誠則在南府幫助徐教頭艱難地維持著亂世將至前最后的寧靜。 自顧尚且不暇,誰又有力氣來關心他人? 薛映河忍不住搖了搖頭:“您回去吧,燕世子他……不會再跟您的馬車回去了。” 這一句話就好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燕璣直到很多年以后才重新踏上了大周中央國境的土地。 劇烈的爭吵無數次地爆發在了燕璣與葉謀人之間,那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燕璣的心里是大周的無數黎民百姓,而葉謀人的心里是他手底下的將士。 每次燕璣抓著葉謀人的肩膀質問他西北軍是在燕軍的扶持下建立起來的,既然如此,為什么他要阻止他派出這些將士前去阻擊帝國的軍隊? 虎符半分,西北軍對于燕璣跟葉謀人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的日常已經很習慣了。 那一年的冬天,南府淪陷。 《告大周子民書》仿佛在一夜之間從大江的南面一直飛到了大江的北面。全天下的大周人都陷入了一種慷慨激昂的氛圍當中,歷史千百年來的第一次,所有貴族與貧民、地主與佃戶……每一個人都發自內心地意識到了——不反抗,等待著他們的就只有一無所有與死亡。 余幾道這個戲子的本名在大周的三教九流之間被人爭相傳誦。所有人都對他致以了極高的敬仰之情,他是英雄,愿意默默地埋名于朔北的英雄。 他與那片土地共存亡,深刻地詮釋了什么叫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甚至還有人將他冠以“大周脊梁”的稱呼,美譽為“千古絕唱”。 只有燕璣一個人,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破天荒地讓燕王府的下屬給他帶回來了十八壇西北的“君莫笑”。這酒其實也只是普普通通的麥子釀造的,偶爾還會從壇底的那一盞里喝出大塊大塊的沙石。 烈酒割喉,放到這里其實是西北的沙石割喉。 大約當年被貶謫到此地鎮守無聊到給酒取名“君莫笑”的那位儒將詩人也沒有想到,后來的西北竟然會成為這樣的重要樞紐。 葉謀人一句話也沒有說,掀開簾子進了燕璣的營帳,自己嫌棄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從懷里自帶了一碗汝窯凈白瓷,給自己倒滿,面無表情地仰頭干了。 他說:“燕璣,我欠你一個人情。” 燕璣涼涼地勾了勾唇角,臉頰緋紅:“沒關系,你很快就會還的,我保證。” 葉謀人不屑地冷哼一聲,完全不信燕璣的鬼話。他這么厲害的一個智囊,燕璣怎么舍得放手? “你一直嫌棄我不把百姓的命當命,可是你自己又什么時候將自己的命當命?就算你自己的命沒有什么用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在有時候回頭看一眼,那些追隨在你身邊的人——他們是大周的將士,但他們也是大周的子民。” “他們的命,也是命。” “十三,我求求你,放過他們,也放過自己。大周的河山殘破是必然,我們不能夠因為單純的善良而去做一個無益于大部分人的決定。” “我葉謀人奉你為帥,是情面,也是理面。” 燕璣沒有說話,笑了笑,提起罐子一飲而盡。 其實,無論是什么選擇都是不對的。但是沒有辦法,他們只是弱者,弱者沒有拒絕的權力,只能夠不停地選擇失去。 三個月以后的一個早春,韜光養晦近五年的西北軍拔營,只留下了葉謀人跟薛副帥。 兩個人在光禿禿的荒原上對視了一眼,同樣發現了對方眼中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