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緇墨
臥虹閣二樓的小廳中,李衡、曲九復、顧谷雨與顧霜降四人圍坐在茶桌邊,表情各異,沉默片刻,誰都沒有開口。 九樓時,他們是縱馬恣意的少年,一起秉燭夜游過,一起促膝長談過,打打鬧鬧多年,如今闊別八年再度相聚竟相對無言。 一切源于桑葳之事。 曲九復看了眼對面的李衡,他也的確想知道桑葳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李衡明顯沒有此刻要說的意思,場面總不能一直這么僵持下去。他輕咳了兩聲,對烏衣公子道:“桑蕤,你還是先幫我解了身上這藥毒,我都要成廢人了。” 化名顧霜降的桑蕤打量了眼曲九復。搭在桌子上的手軟塌塌,沒有氣力,手指松散,呼吸微弱艱難,稍稍說一段話就有些接不上氣。 他伸手拉過曲九復的手腕切了脈,四肢口眼檢查了一遍后,簡單詢問兩句情況,便胸有成竹的起身走到樓梯口喚樓下的侍女去他的院中取藥箱來。 回身走到廳內,李衡已起身走到了廳外的樓臺上。 此時日已西斜,湖面的風也稍顯涼爽些,頭腦清醒幾分,心中就不那么郁結。 “李公子,難道你就一句解釋都沒有嗎?”顧霜降質問。 李衡沉默了良久,才微微側了側身,神色頹靡。 “桑葳是我下令賜死,卻也是他自愿赴死。”看著屋內三人,除了對此事之前已知幾分的曲九復,顧谷雨和顧霜降相識一眼,面露驚色。 “你這話何意?”顧谷雨立即的站起身來。 李衡猶疑下,語氣低沉:“明日見到耿先生和顧先生我會將當年之事毫無保留相告。” 兩人聞言沒有再繼續的追問下去。 不多會兒侍女將藥箱取來,顧霜降便為曲九復解身上的藥毒。 日照穿過樓臺門窗斜斜的照了進來,李衡立在樓臺上看著漸漸西沉的日頭,再次想到洛王薨逝那日的日頭,心情再次的沉重。 廳內的曲九復身上的藥毒已經慢慢的解了,手腳也漸漸開始恢復力氣,能夠勉強站起身來。 顧小寒站在虹橋上朝這邊喊了聲,然后匆匆的跑下虹橋鉆進閣中來。進門在一層就沖上面大喊:“三哥,四哥,你們怎么在這兒?”一串著急慌忙的腳步聲后,人奔到了二樓廳內。 “聽下人說你們回來,沒瞧見人,原來是來了此處。”說完目光四下搜尋,疑問,“宛姑娘不在?她不是過來的嗎?” 曲九復剛恢復幾成力氣,聽到宛葭月心中來氣,直言不諱:“沒瞧上三公子、四公子,自己跑出去了。” 顧谷雨和顧霜降面面相覷,不知這話從何說起,均是詢問的看向曲九復。 曲九復冷笑一聲,指了指顧小寒:“他——準備給二位公子找個媳婦,剛剛的那位宛姑娘便是,可惜人家沒瞧上你們。” 話音剛落就遭到李衡冷眼和顧小寒怒瞪,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是嗎? “小寒!”顧谷雨厲聲斥責“簡直胡鬧!” 顧小寒討好的笑道:“三哥,爹常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都二十四五歲的人了,也的確是該成家了。”說完又立即立掌為誓,“但我絕沒有讓她給我當嫂子的心,我就隨口說說玩的。再說了就是你們看上了,那……” 他朝李衡看了眼,想說李公子也不會答應,意識到對方的身份特殊,又在兄長面前不敢造次,忙改口,“大伯和我爹也不會同意。” 宛姑娘是枯朽谷的大小姐,那個以殺皇室宗親和公侯卿相聞名天下諸國朝堂的枯朽谷,誰敢與其有實質性的牽扯? 顧谷雨和顧霜降也早從來信中得知宛姑娘的一二事,見小寒這么信誓旦旦的起誓,猜想他再頑劣,不敢拿這種大事玩笑,便不再斥責。 顧小寒見幾人的臉色均不太好看,不知道剛剛在討論什么,自己也不在這兒討沒趣,借口要去找宛姑娘先溜了。 天近暮色,顧谷雨和顧霜降沒有從李衡這兒得知桑葳之事,也無心與他敘舊,匆匆離去。 李小廳內只剩下手腳已經恢復大半的曲九復,將袖中的小竹筒交給他:“命丁韌去一趟勐國。” 曲九復瞥了眼沒接,故意夸張的活動癱軟了小半天的手腳。 “以后別招惹她了。”取笑道。 曲九復冷冷白了他一眼:“若非是因為你,我何至如此?現在就去將她給整治了。”伸手奪過小竹筒,雙腿無力的朝樓下走。 片刻宛葭月和池淵兩人回來。宛葭月剛上樓就直直的沖到他面前,驚的他連退好幾步,撞到身后的花幾上,幸而聞聲而動眼疾手快的轉身將撞倒的花瓶撈住,沒有摔在地板上。 花瓶剛放回花幾,眼前一個影子一閃,頭上就多了一圈東西,屆時嗅到一陣清香。 他立即伸手去取,宛葭月墊腳打掉他的手,并將他頭上的東西按住,看著他笑的像個豆蔻少女。 “挺好看!” 李衡也猜到自己頭上戴的應該是花環,這種花草的清香,在晌午沿湖來臥虹閣的小徑兩側有嗅到。 “我又不是姑娘,你給我戴這個做什么?”李衡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欲再去取。宛葭月再次的拍掉他的手,“可你戴著比姑娘好看,讓我再看一會兒。” 李衡清楚如果不遂了她的意,她又會別樣的折騰,便由著她,不再去摘,而是放開了讓她看,如今自己這張臉怕是沒個毛孔都被她看過了,還有什么好遮掩的。 宛葭月一邊看一邊樂的咯咯直笑,然后扯著他到茶桌邊坐下,幫他調整了下花環。 他眼睛上瞟,見到額頭上方紅黃兩朵花。 “看夠了嗎?可以取下來了嗎?”他聲音柔和,帶著商量的口吻。 宛葭月笑嘻嘻的道:“戴著這么好看,為什么要取下來?” 李衡見她沒有罷休的意思,自己也不能總是這么的戴著,不倫不類的。又一次伸手去取,這次宛葭月沒有攔著他。 他看了眼花環,花草顏色和大小搭配適宜,編織的手法看得出很老練。 “你以前常編?” “是,我們枯朽谷的花比外面美多了,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各種蝴蝶千萬,戴著花環便有蝴蝶翩翩落在上面。谷中男女老少都會編花環,我這都屬于半吊子,不算好看的。” “世人曾有傳言枯朽谷‘枯河生百色,朽木發千花’可是真的?”他頗感好奇的問,在外人的眼中枯朽谷是神秘之所,這句傳言這么多年也沒有一個最終的答案。 “這并非虛言。”她回道,“谷中的確有一條枯河,冬季干枯,枯河是雪山融水,河水清澈見底,河底有一層五顏六色的彩石,陽光照在枯河上,色彩斑斕,所以叫枯河生百色。” “谷中有一種樹就叫朽木,花朵大而嬌艷,花開之際枝干枯朽,遇火即著,所以叫朽木發千花。枯朽谷名字就這么來的,可不是外人想的那樣毫無生機。” 李衡被她說的倒有幾分向往,想去看一看那樣的地方,想必一定很美。 池淵從樓下上來,回稟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詢問在哪里用。 “就這兒吧!” 緇墨秋日堪比大周三伏盛夏,燥熱的很,此處晚風清涼,甚是舒爽。 用完晚膳,已經掌燈入夜,消失大半天的鴉青過來臥虹閣。入夜未回,猜宛葭月必然在這兒,怕她又會鬧出在如歸客棧的事情來。 上次少主雖然用手段逼陳王撤了對李衡的追殺,多半是出于谷中利益,并不全為了小姐,少主并不希望她與李衡糾纏過深。 若非是少主后來又命人暗中傳話給他——如若小姐執意來找李衡,不必強攔,只需跟著,讓她莫做出格之事便可——否則他無論如何是不會讓小姐來緇墨。 宛葭月本是要在臥虹閣賞湖景夜色,被鴉青攔下勸回,心情不悅,最后悻悻作罷。回到與鴉青所居的瀟湘居門前,抬手便在鴉青的胳膊上用力的擰了下,然后氣呼呼的回廂房,一股氣喝了兩杯涼茶,怒氣才壓下去一些。 鴉青揉了下生疼的胳膊跟過去,在她對面坐下,語重心長的勸道:“你明知道與李公子之間的結局,為何還要深陷?” “我哪里有深陷,我就是瞧著他長的好看而已。”她爭辯道,說道后面半句底氣已然不足。 鴉青盯著她看,她更加的心虛。 最開始她的確只是覺得李衡好看而已,可經過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彼此之間經歷的點點滴滴后,自己明顯已有不舍。 “小姐,許多話不該由我來說,我也不會以此來勸你,我只希望小姐想明白,你與李公子之間,他絕不可能跟著小姐此生留枯朽谷不出,而小姐你是否要選擇喝下‘百苦’,忘記所有,也失去所有,如新生嬰孩般一無所知的跟著李公子。” 宛葭月垂頭低眸,神色低靡,滿面愁苦。當年祖父能夠逼自己親生女兒喝下百苦,何況父親對她呢? 鴉青見她把話聽進去了,也認真的在思考,不再多勸,起身出去。 李衡在宛葭月離開臥虹閣后,便獨自沿著曲橋步入湖中心的水亭納涼靜心,情不自禁的想與宛葭月之事。 他不知道枯朽谷的規矩,但是卻理智的明白枯朽谷既然一直隱于未教化的虞山一帶,既然想做天下諸國皇室的生意,就不會和任何一國扯上關系。他如今雖被貶為庶民,但畢竟曾是大周太子,和大周皇室、朝堂永遠脫不開。 宛葭月與他最終也不過相忘于江湖罷了。 心下不由的悵然失落。 坐了不知多久,湖面夜風竟有一絲清冷,他剛起身準備回去,池淵走了過來,將一件外衣給他披上。 他緊了緊衣襟,看了眼身側微微垂眸立著的池淵,笑問:“你瞧這兒是不是有幾分像池侯府的后苑小湖。” “池淵未曾去過池侯府。”說完瞬間意識到什么,抬眸朝四周看了眼又道,“池淵之前倒是聽池公子說過兩回府中小湖,未親見,不敢亂說。” 李衡見他一連串的動作表情的變化,笑了下,朝閣中去。 回到書房,走到書案前,余光朝書案里側幾本書卷下壓著的平狄策和信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