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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抬手,遲疑了幾次。 “請進。”還不等尼爾敲門,屋里人就先說道。 尼爾輕輕地推開門,高大的落地窗,窗外的海洋藍得刺眼。一個老人坐在玻璃前,背對著少年,影子深深地嵌入他身后的書堆與眾多石膏像。椅子旁邊斜放著一根手杖。老人將一個小型地球儀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般地轉著。 尼爾向前走幾步,他看到那手杖上雕刻的正是游隼。 令人倍感煎熬的寂靜仍在延續,只有黃銅地球儀轉動的聲響。尼爾不知如何開口,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親人,也未曾考慮過血緣究竟是怎樣的概念。 逃避性地,少年打量著桌上的物什:雕刻刀,還有未完成的石膏像。 “這是您的作品嗎?”尼爾小心地捧起一尊石膏胸像:戴面紗的婦人,看上去她是不忍直視痛苦而緊閉雙眼。 “實驗品而已,”老人按住地球儀,“最終要做青銅像。” 尼爾放下塑像,他注意到雕像旁邊壓著一張素描,正是那戴面紗的婦人。 “藝術與真理相通。”學者說道。說罷,老人緩緩起身。 “您不必費神,請坐著就……”還未說完,尼爾就把余下的話語咽了下去。因為他沒想到,逆光面向他的老人看起來是那么高大,像挺立的梧桐。如果事先不知道,尼爾可能會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老當益壯的騎士,短而齊平的白發在日光下顯得非常硬氣。 “您好,伯恩哈德先生。”老學者那雙湛藍的眼睛看著少年,如同一位國王正俯視自己廣闊的疆域。 尼爾僵硬地頷首:“您好,伯恩哈德先生。” 他們知道彼此的名字,卻沒有那樣稱呼對方。 老學者普洛斯走到尼爾面前。他并不拄杖,看起來也根本不需要。兩人身高相仿,但尼爾覺得自己仍是在仰視這位老人。 界海般的藍眼睛彼此端詳。 “聽您的口音,是來自北方。不過這衣服……”普洛斯上下打量尼爾的鹿皮襖,“看起來是狄恩里安人的服飾。” “嗯……因為很多事,我救了一個狄恩里安人的孩子,原本的衣服被燒壞了,他們就送了我這樣的衣服。”尼爾莫名地有些難堪。 普洛斯揚起下巴,轉身望向窗外:“我見過您一次,那時您還是個嬰兒。” 尼爾說不出話來。 “你長得……很像你的祖母,”普洛斯看向尼爾之前拿起的那座石膏像,“那個人也是,和弗麗嘉簡直一模一樣,金發。只是弗麗嘉的眼睛是灰色的。” 祖孫二人望著對方,相似的眼睛中閃耀著相似的光,濕潤的藍。尼爾幾次都差點說出“祖父”,老學者亦是如此。不過普洛斯忍住了,他以食指輕敲著手杖上游隼的喙。 “那個人出事后,我寫信給你母親,問她打算怎么辦。你母親說希望在里茨撫養你長大,不愿意帶你來學院。” “我母親……”尼爾看了一眼手中的鳶尾花。 “她叫阿格拉婭?艾里斯。一位杰出的藝術家。她為教會和王室畫過不少壁畫,很壯麗,我見過。” 暗自地,尼爾反復默念那個陌生的名字。他能想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怎么都記不起具體的影像。 普洛斯繼續說道:“當年我聽到你母親遇害的消息,就匆匆回到里茨。有人說你也死了,有人說你沒有,也有人說……一個契阿索人救了你,把你帶走了。” 尼爾縮了縮肩,并不作聲。 老學者緊緊捏住游隼手杖的腦袋,他轉身如緩慢的出鞘之刃。普洛斯盯著少年,一字一句地問道: “告訴我——帶走你的人,是不是叫佩列阿斯?” “是的,伯恩哈德先生。佩列阿斯先生救了我,他是我的老師。”感覺到老人言行中某些不友好的意味,尼爾挺起胸膛, “呵,老師?”普洛斯沒有笑,但語氣中分明帶著笑意。老人頓了頓,開始用尼爾不懂的語言問他話。 尼爾搖頭:“抱歉,先生,我不會伊巴涅語。” “他連伊巴涅語都沒教你,呵。那阿貝爾文呢?” 少年再次搖頭。 “那他算什么老師!他教了你什么,就教你一口北方佬的腔調?還是說這個,”普洛斯揪了一下尼爾的領口,“教你怎么穿得像野蠻人?你幾歲了?” 尼爾微微側身,甩開老人的手:“十五歲,伯恩哈德先生。” “十五歲。十五歲你仍這樣什么都不會!很好,非常好,簡直不能更好。佩列阿斯,不愧是我的好學生。他就這樣報復我,嗯?” 普洛斯終于笑起來,這笑意隨即就凝固在他嘴角。老人再三以杖擊地,力道都不重,但那含著怒意的悶聲讓尼爾很不舒服。普洛斯冷笑道: “瞧,您瞧瞧。我的好學生佩列阿斯,我曾經最得意的學生,嗯?當年我把這個不識字的孤兒從契阿索撿來,他報答我的方式就是害死我的兒子,偷走我的孫子?” “不是這樣的,老師沒有害死海因,更沒有偷走我。”尼爾差點就把這怒氣頂回去,可他想到自己答應過盧西奧要好好和普洛斯說話,就努力按捺著。 老普洛斯驀地走向房間的另一端,他從書堆中找出一本又厚又沉的紅皮書,那書得雙手才能抱得動。老人象征性地撣一撣其上的灰塵,把紅皮書重重地扔在尼爾面前的桌子上,震掉了好幾本別的書他也無心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