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公爵望著火焰,許久才決定將信交給少年。 爐火噼啪跳躍,狂風中的柏樹枝斷斷續續地敲擊著窗戶。 “他快不行了。” 第2章 II, “我說:‘這些字句于我意義艱深。’他好像一個深有經驗的人,對我說:‘在這里定要放棄一切的猜測;一切的怯懦定要在這里死滅。我們已經到了我對你說過的地方,你要在那里得到真理。’于是把他的手放到我的手上,臉上露著使我欣慰的高興的顏色,他把我領到烏黯的深處。” 漏斗形的圖書室仿佛直通地獄的心臟。不可思議的空間,好像沒有盡頭或起點,也難以分辨這里究竟是地下還是高塔。無盡的書籍將漏斗的四壁填充得滿滿當當。只有一條螺旋型的樓梯,孤獨無依般向著燭光照不見的深處延伸。一盞盞燭臺在寒風中勉強維持著溫暖的姿態,但冰冷而巨大的黑暗才是毋庸置疑的主宰。 “因此,我的導師動身前行。我跟著他……” 這里的書籍多得驚人,讓人懷疑世上的書是否真的存在如此龐大的數目。可這圖書館中并沒有多少人的氣息,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黑暗的旋體中下沉、消逝。唯有那不知來處的風,永無止境地呼嘯,如被囚于塔中的巨龍不斷掙扎著沖撞填滿書的墻壁。 “他對我說:‘我所期待的,不久就會降臨;而你心中所幻想的,不久一定會出現在你眼前’。” 身穿寬大的學者罩衫的男人放下書籍,再也讀不下去。 銀色的阿貝爾紋章幾乎完全布滿整件長袍,可見長袍的主人是位造詣精深的大學者。若是身處學院,他一定會以對“書”的獨到見解而成為三博士的候補,不僅整個學院會對他敬重有加,就連世間的諸王都得以禮相待。但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 青年仰頭,漏斗的頂部已經晦澀難見,寒風粗暴攪動著苦酒般顫動的黑暗,深淵高懸其上。一直有水滴淅淅瀝瀝地落到他身旁的泉中,這也并不令人煩擾,只要等這個空間完全被關閉,水滴也會完全消失。 “是時候了。”佩列阿斯闔上書本。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青年的手背仿佛不是人類的皮膚,而類似于蛇的鱗片,且這種硬化一直向手臂、身體蔓延。 青年試圖走到泉水邊,光是扶著書桌站起幾乎就消耗了他大半的體力。所以他放棄了嘗試,重新坐下。 他很年輕,可長發已經全白了,這樣的白化是一種病癥。佩列阿斯很不喜歡不自然的發色,自從黑發完全變色后,即便有尼爾的一再勸慰,他也不太愿意出門。因為無關者的問候毫無意義,只會讓他手心出汗。 而且學者的臉顯得過于蒼白,幾乎能叫人一眼就看出這青年在生病,正忽冷忽熱地發高燒。rou體的煎熬一向不被重視,就好像病痛只是他在回廊中偶然欣賞到的一副畫,他對這種漠然而堅毅的神態有著讓人難以理解的執著。哪怕現在讓最頑皮的男孩坐在他面前,孩子也會挺直背脊兩手乖乖擱在膝蓋上,低著頭悄悄打量著老師的眼睛和嘴角,揣摩這個同樣略顯拘謹的人。 青年的眼角非常漂亮,學生總喜歡盯著他的眼睛看,學者認為這是因為尼爾這孩子見識淺薄,沒見過其他契阿索人。因此他也常常思慮,應該讓尼爾出去長見識,而不是被局限于在這個偏僻的北境小鎮。 好在他們的金星已經升起來了。 學者摘下左手的戒指,戒面上刻著“十六束光芒的金星”的印章。他微微瞇起眼,似乎這星星的光過于遙遠,來自天穹深處的的金屬芒刺。記憶模糊地閃爍、燃燒。 他勾起嘴角,但最終只能艱難地做出個模棱兩可的表情。 “你給予我這個名字時,會想到今天嗎?” 佩列阿斯張了張嘴,終究喚不出那個人的名字。因為那個人的名字是一塊熔化的黃金,他可以將之咽下,卻沒法再說出來。 學者再次打開未完成的筆記,《九章集》應該是寫不完了,最后的心愿如今只是一種諷刺。他確實建立了龐大而縝密的理論。那么多有趣的思路,以至于每當他思考這些理論的可能性時,都忍不住地興奮。可惜這些美麗的想法只能跟他一起消失。 隕星最后的金色。 事已至此,翻著厚厚的手稿,佩列阿斯只是搖頭苦笑。他的人生一無是處。 青年重新拿起鵝毛筆,還沒寫幾行,筆尖便不住地顫抖。失去控制的筆漏出一滴墨,在書頁上層層暈開。他皺了皺眉,就像苦修者認出了無法平復的風暴。握筆的手又開始發燙,灼燒感自鱗片化的手背開始蔓延。劇疼很快就涌了上來,仿佛潮水吞沒一座橋。 這種疼痛他并不陌生,命運在發作而已。他已經走到了最終之地。 有什么值得留戀?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結局,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那個孩子也已經長大,足以去開始真正的人生。是的,尼爾必須去面對更廣闊的世界,因為這閉塞的、堆積了太多追憶之物的世界行將終結。而他屬于消亡的時間。 但是佩列阿斯發現…… 在死的回廊之前,自己仍忍不住回望。金星照耀著他航路的初始與盡頭。 “尼爾。” “尼爾,佩列阿斯的意思……恐怕是想讓你先在我這里住一陣子。等你找到希望做的事情。”公爵盡量平和地說著,試圖摘下單片眼鏡的手指卻不聽使喚,嘗試了好幾次才成功地取下鏡片。他舒了口氣,好像光這個動作就讓他竭盡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