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第二天到酒店,不知道是不是祈熱故意躲避,或者是陸正午自己故意躲避,他只遠遠看了祈熱幾眼,本來計劃去每桌打招呼,也因為對她心存愧疚而沒有上前。 后來便是在去洗手間的方向,聽見了陸時迦兩個女同學的對話。 兩人甚至說到了他也沒有顧忌的方面,兩個年齡相差太大的人在一起,無論是男方還是女方,都要承受世人的眼光,未免太痛苦。 他心里已經搖頭很多次,本來決定緩幾天,打算找個好一些的說法再去跟祈熱談一談,可等他從洗手間的方向走到大廳門口,恰好就見到祈熱起了身往后廳去,好一會兒也不見回來。 他怕拖幾日自己后了悔,便問了后廳的接待員,開車回了木樨門。 他清楚自己說的話對祈熱的傷害有多大,所以知道祈熱會受不了,也正因為清楚,他自己始終處在深深的自責當中。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動搖。 所以趁著這會兒都在飯桌上,他在上一個話題終止的時候自然地開了另一個頭,話是看著祈畔和季來煙說的,“現在大家都在討論,去年也有專家預測了,房價馬上就要跌,家里先前買的一套學區房倒是買貴了,看來出手的那家對市場很敏銳,我覺得現在入一套挺合適的。” 他表面上意在建議祈畔和季來煙趁這會兒買一套,實則是在給自己做鋪墊。 “買了又能怎么樣?咱們家也不會住過去,現在要我換個新環境,我可不樂意?!绷寰岽蛘瑢㈥懻绲男乃奸g接透露了出來。 “你買的那套離迦迦學校和時樾公司都近,以后小孩上小學就不用來這邊上了,”祈畔嘴里說的“小孩”是指陸時樾和陸時迦的小孩,“現在確實可以買一套,我們倒是沒什么想法,晚點問問兩個孩子,看看他們的意思?!?/br> 柳佩君看著季來煙,“買一套也挺好,就算不給孩子住,你甜品店在那邊也有連鎖店,自己住也行,要是不喜歡到時候就轉手。而且熱熱住教師公寓,肯定沒有自己家里條件好,那邊精裝很多的,我們當時看的時候有不少都設計得很不錯,直接入一套還省了裝修呢。” “本來打算當時買下來的時候我過去,迦迦和祈涼就可以不住校,可那會兒不是他忙嘛,”柳佩君看了眼陸正午,“暫時耽擱了,現在兩個孩子都習慣住校,再過去住就怕影響了他們的節奏,也就剩下百來天,就不折騰了。” 旁邊陸正午仰頭默默喝下一大口酒,沒再接話。 到了睡前,才把心里的決定告訴給柳佩君,當然沒有說實話,而是換了其他的說法。 “現在有件事兒挺嚴重的,”陸正午臉色嚴肅,“咱們得搬去學校那邊。” 柳佩君原靠著枕頭在往臉上慢慢涂面霜,聽了陸正午的話立即潦草地在臉上抹了幾下,面霜盒子也來不及蓋,看向了旁邊,面上帶著幾絲驚恐和擔憂,“什么事兒?真要搬家?” 陸正午可以有千萬種說法,但他疲于撒謊,只說:“佩君,我做這個決定是為了家里好,跟我公司沒關系,跟兩個孩子的工作、學習也沒有關系,等咱們搬過去了,我再告訴你。” 他甚至已經選好了日子,陸時樾先前說他初三四就得返工,而陸時迦作為高三生得提前在初八的時候返校補課。 他暫時不想讓陸時樾知道,怕他cao心,最好也得趕在陸時迦開學之前,他便把時間選在初五。 “初五?這么快?”柳佩君憂心忡忡,“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你不告訴我我沒辦法安心?!?/br> “你信不信我?”陸正午逃避回答。 柳佩君長呼一口氣,“我當然信你,可是你為什么要瞞著我?而且到底發生了什么非得要搬家?” 搬家,是讓兩個孩子徹底斷了聯系,他用搬家威脅了祈熱,言外之意不是“你們不分手,我們就得搬家”,而是不管分不分,都得搬。另外是想讓兩家都體面些,這事兒瞞不了多久,祈畔和季來煙早晚都會知道,不如早就不見,至于日后,等時候到了再說。 他沒有再解釋,仍然用籠統的說辭說服柳佩君。 總之,這個家必須搬。 窗外掛著同一輪月亮,連各家的心事都有些相同。 結束了一餐之后的祈畔和季來煙,互相遞著眼神回了自己家,同是躺在床上,說的也是晚飯桌上陸正午提的搬家一事。 “我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怎么覺著,佩君和正午都知道了?”季來煙心神不寧,眉頭微蹙,“我瞧著熱熱也不太對勁,她出門都會提前說,今天提前走沒知會,出門也沒告訴我們?!?/br> 祈畔不想季來煙擔心,但他有同樣的猜測,沒法自欺欺人,便客觀分析:“佩君和正午看著是有些奇怪,尤其是正午,心情似乎不大好,不過要是佩君知道了,咱們不可能好好坐下來一起吃飯?!?/br> 這一點季來煙也贊同,“但總覺得怪怪的,而且說到搬家的事兒,他們意見不一致,像是私下吵過了?!?/br> “估計是私下吵架了,我現在頭疼啊,熱熱和迦迦的事情根本不知道怎么開口。我們當然不覺著沒理,可其他人看來,肯定是認為咱們家不厚道了。我現在是擔心熱熱,她看著沒什么心事,你說她不對勁,肯定就是因為這事兒,壓力多大,我們都看得出來。我可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要是佩君和正午他們不同意,我倒是也想他們分開,省得熱熱受那份苦??墒撬遣幌矚g,肯定就不會跟迦迦在一塊兒,我怕她承受壓力,又不忍她跟迦迦分開。” 季來煙長嘆一口氣,“熱熱壓力比迦迦大,但是迦迦也在為以后做打算,這么小一孩子,我看著也心疼,但是迦迦也確實太年輕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作祟,他眼神都騙不過人的,一點不收斂,我看著都著急?!?/br> “我看咱們是過于緊張了,但這件事情怎么緊張都不過分,”祈畔按了按太陽xue,“就是這個節骨眼實在是太難辦了,迦迦就剩一個學期,現在要是咱們自己主動去找正午他們說,肯定不行,可拖一日咱們就得多緊張一天?!?/br> 兩人已經擔憂了不少天,這問題現在就是個死結,只能等。 季來煙翻身去掏手機,“不行,我得再給熱熱打個電話,我這心一直安不下來,她說住學校,我怎么覺得不像真話?” “打吧,”祈畔也拿了手機出來,“待會兒要是還覺得不對勁,咱們就出去接她。” 季來煙應了聲,撥通后將手機貼到耳邊。 電話響了一會兒,那邊祈熱接通,季來煙沒有直接問她在哪兒,仔細聽她語氣,然后發現不用認真聽,也能聽出她的疲憊。 她語氣刻意放松:“已經蓋上被子睡覺了?還是坐在電腦前?” “還在大腳店里,事情忙完了,我待會兒還是回家去。” 祈熱確實是在李妲姣的店里,不過是剛過去的。 她很少坐公交,不喜歡上面那股味道,以前要是一起坐,陸時迦都會給她備個橙子。下午出門后,她在家門口上了輛公交,到終點站下車,然后換下一班。 城市在黑夜來臨時并沒有落幕,燈紅酒綠,可是從窗外打進來的炫彩紛呈的光,沒有一束是屬于她的。 她處在黑暗當中,覺得身上某處是發痛,卻又找不到傷口,亦或者是因為傷口太多,她已經辨不清哪里還是好的,也或者是因為,她視線一直都處在尚不清明的狀態下,沒法讓她準確無誤地找到。 那些話,一字一字都打在她身上,讓她千瘡百孔。 “熱熱,你當幫叔叔一個忙,迦迦他還沒考大學,還沒看看外頭的世界,也還沒跟年紀相當的人談過戀愛,他什么都不懂,本來就內向,從小就跟你接觸最多,所以一時沒想明白,他根本還不知道喜歡是什么。” 是啊,他跟她在一起之前,都沒有跟其他同齡的女孩子在一塊,如果當初她沒有拒絕幫季桃轉交信件,或許他就跟季桃在一起了。 “他現在上高三,你確定自己一點都不影響他么?如果不談戀愛,是不是成績會更好,以后考更好的大學,他一生都會不一樣,這樣的后果你愿意承擔,可是承擔得起么?” 她承擔不起。她太大意了,甚至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跟她在一起,或許走的會是一條和現在完全不同的路,他會更好。她在這個當口和他在一起太不理智,只顧著自己的性子和想法,只顧著自己喜歡,就答應跟他在一起,可是這真的是對的么? 陸時迦還小,不清楚里面的利害,她比他大了將近十歲,是比他多活了很多年的成年人,她不該跟著他一起胡鬧。 “你想想你柳阿姨知道之后會是什么反應,我比誰都清楚她的態度,她肯定接受不了,她寧愿不認迦迦這個兒子,不讓他進家門,也不會答應這么荒唐的一件事兒。你想想你高中時候的男朋友,他mama失去了一個兒子,得承受多大的痛,你希望你柳阿姨和叔叔也失去一個么?” 即便前頭給自己找了多大的說辭,她心里還是堅信,她和陸時迦是因為互相喜歡才在一起,做的任何假設也只是假設,很難說那樣的假設是真的更好還是更壞。 但是提到喻星淮,她想到了麻老師。即便不像陸正午說的那樣嚴重,她確實也最不愿看到陸時迦和家里反目。她不應該自私,因為自己的感情就去破壞他和家里人的感情,而這種破壞她明明一開始就預見了,可仍然義無反顧地往里跳,以致于到了現在這一步。 即便陸時迦心甘情愿接受家庭關系破裂的可能,她也不希望這樣的境況出現。 她不忍再一次看到這樣的結局。 “熱熱,我知道對你們來說很難,但是迦迦拖不起?!?/br> 話外之音是,你們分開吧,越快越好。 窗外分明下雨了,祈熱卻聽不見雨聲,她伸手去擦玻璃,也看不見任何雨的痕跡。 她手背是濕的,接過臉上掉下來的東西,然后蘸在她指尖。 她伸手在玻璃窗上寫下三個字,早已經印在她心里的三個字,然后用濕了的手背抹掉。 她一遍一遍地擦,擦得手背通紅,那三個字早已像從沒有出現過,在玻璃上沒了影蹤,她仍努力地來回擦掉,甚至感受不到痛。 直到她認為沒有人看得見,她起身在下一站下了車。 她已經摸不著方向,便打了輛車去找李妲姣,進門前買水洗了把臉,然后跟李妲姣一起吃了頓火鍋。 李妲姣雖沒有看出什么異樣,也說要送她,她擺手,說打車很方便。 上車后她拿出手機發了條消息,發出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復。 從下午到現在,陸時迦給祈熱發了很多條消息,問她去了哪兒,問能不能去找她,還不知道從哪里復制來一句,“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 (月亮真的很藍?。?/br> 大概是太無聊了,給她分享一首日本民謠《今晩はお月さん(今晚月色真好)》。 祈熱看不懂,也聽不懂,單看一個“月”字,透過車窗戶去看外面的月光。 燈影搖晃,她聽著耳機里的音樂,一顆飄搖的心暫時平靜下來。 在前一晚他們見面的路口,祈熱下了車,遠遠見到收到她短信后立馬就跑出來的陸時迦。 陸時迦穿得比昨晚厚,衛衣帽子下還戴一頂棒球帽,他等不及祈熱穿過斑馬線過來,邊朝她招手,邊跑過去接她。 他用力將她一抱,撒著嬌說:“你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偷偷去吃好吃的不告訴我?” 祈熱低著頭,眼眶一熱,側頭將臉埋進他衣服里。 陸時迦笑得胸膛發顫,“不看路,待會兒被我拐跑了我可不負責?!闭f著提醒她邁上臺階。 祈熱便抬高了腳去試探,下一刻,兩只腳都懸了空。她腰上兩只手一提,直接將她抱上了人行道。 她始終低著頭,被抱起來也沒有驚訝,幾步之后在拐角拉了拉他,然后腳步一挪,輕聲說:“讓我抱抱你?!?/br> 不等陸時迦說話,她雙手圈住他腰,臉重新埋進他敞開的黑色夾克內,灰色的衛衣里。 陸時迦攬住她,低頭親了親她頭發。 法桐下是斑駁的樹影,遠處高高的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因為他們貼近,毫無縫隙,兩團影子便膠著成一體。 “你今天干了什么?”祈熱歪了歪頭,側臉貼著他衣服。 陸時迦十分乖地一件件數給她聽,數完了才故作不高興地說:“我都在短信里告訴你了啊?!?/br> 是啊,她都看了,可仍然想聽他親口說一遍。 祈熱閉上眼,還未開口說話,眼淚便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陸時迦,”她喊他的名字,是她在公交車上擦掉的那三個字,“你知道么?我壓力很大?!?/br> 她眼淚蹭在他衣服上,聲音還未受影響。 陸時迦聽了她的話,急忙低頭去看她。 祈熱轉頭將額頭抵在他胸前,不讓他看她,“你生日,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對你說祝福語,說‘祝你生日快樂’,可是我不能。明明同在一個大廳里,我連一句話都不敢跟你說,甚至不敢從正門進去,害怕跟柳阿姨還有陸叔叔正面碰上。” 陸時迦發現了,從祈熱下車到現在,她一直沒有把正臉給他看。 他使了點力要將她推開,好去看她的眼睛,可是她緊緊抱著他,不讓他成功。 “對不起祈老師,是我錯了,”他急得音調都比平常高了一些,“我們現在就回去,我去告訴爸媽,以后我們大大方方地在他們面前牽手,在他們面前談戀愛?!?/br> “告訴他們,然后呢?我歲數比你大,所有人都只會指責我,是我一個人在承擔,陸時迦,”她說著真相,說著她以前到現在都覺得不是問題的事實,她甘愿承擔,可是她現在不得不說出來,“因為任誰看了都會認為是我騙了你,明明是你先纏著我的,為什么要我來平白無故承受這些?” “我錯了,”陸時迦聽出她的哭腔,眼睛控制不住地紅了,只能努力忍著,“等我高考完,高考完了我就告訴家里,你……”他沒有法子了,要是有,他就不會讓她現在這么難受,只能語無倫次地說一個連自己都無法信服的想法,“你等等我,時間很快的,還有四個月,四個月后我跟家里說,不管他們什么反應,我都搬出來,我在學校外面租一個房子,他們不答應,我就不回去了?!?/br> “你不回去,只會讓柳阿姨和陸叔叔更討厭我,到時候被千夫所指的還是我。你根本不理解我,因為你比我小,你根本沒辦法感同身受,你知道當初我答應跟你在一起,用了多大的勇氣么?你只是一味纏著我,一心要我跟你在一起,你哪怕有一次想過我的感受么?” 對的,她在故意為難他,她想要看到他自責,看他跳腳。 她抬起頭,也讓他看到她在哭。 陸時迦看到她眼淚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他無暇顧及自己,指腹一下一下去擦她眼角落下來的淚。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他將沾在她嘴角的頭發捋開,然后俯身親她鼻尖,“我不讀大學了祈老師,我開學也不去學校,我去找工作,我去賺錢,然后買房子,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你不用等我,我們現在就回去,我不跟家里吵,我存了一些錢,我現在就可以搬出來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