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午
如意一歲多的年紀,剛從看啥拿啥拿啥吃啥的坑里跳到看啥都要學的溝中,飯桌前,她一手捏著半根啃過好幾口的面條,一手橫握著自己的飯勺,終于下定決心不再安分于面前的碗碗,哼地從自己的圈椅里站了起來。 “嗯!!!”容蘇明剛扒拉進嘴里一口米,眼風瞥見如意剛有站起來的勢頭時,她就反應了過來,扔下筷子一腳踩住圈椅下端橫梁,兩手緊緊摟住了猛然站起來向飯桌傾身的女兒。 “!!!”剛扭過臉去給如意搛菜的花春想聽見動靜心道不好!轉身回來的速度只比容蘇明慢一點點,雖然她都沒反應過來女兒怎么就突然就站起來了。 不久前葉輕嬌剛收診一個從馬車上摔下去的兩歲小孩,聽說額骨都摔得凹陷了進去,那瞬間花春想腦子一片空白,忍不住照著如意的屁股滿臉嚴肅地拍了一巴掌,“容鏡你這兩天皮癢癢挨打輕是罷?!” 突然被娘親讓了的如意:“……” 無辜且單純的大眼睛看著阿娘,眨啊眨,又眨啊眨,后知后覺的小丫頭臉上表情漸漸變化,終是在哭出聲前伸胳膊向阿大撲過去,嗚哇一聲委屈地哭了出來。 容蘇明囫圇咽下口中食物,順勢把如意從圈椅里抱出來,踱著步安撫般哄著,“咱們今兒又挨罵了呀,哎呦呦,不委屈哈,是如意自己先突然從椅子里站起來的,你說是不是?——乖乖這眼淚,擦擦……哦好好自己擦。” 擦眼淚的小巾帕子,不由分說被如意用那只捏面條的手拿過去,大力給自己擦眼淚,小倔強像模像樣的。 花齡的右手因中風而暫時有些不靈活,自理不是太方便,需要有人在旁幫忙,喂飯自然也是,花春想見容蘇明抱著如意往屋子那邊轉來轉去,便扭回頭來繼續喂母親用飯。 花齡慢吞吞吃下一口女兒喂來的米飯,又小心翼翼地就了口菜,卻還是在咀嚼的時候從歪斜的嘴角漏出了一點食物。 花春想照著如意用的口水巾的樣式給花齡新做了好幾個圍兜,漏出來的東西正好都掉在圍兜上,花齡用正常的左手拿巾子擦嘴,未等咀嚼完全便囫圇把東西咽下了。 “還是讓我寄幾(自己)吃伐(吃罷)。” 花齡伸手接飯勺——她還是不想這般麻煩女兒,她只是動作有些不方便而已,又不是完全癱在病榻上不會動了。 若連喂飯都得要女兒喂,按照花齡的性子,硬生生指望人侍候的日子對她來說只會讓她覺得生不如死。 她是那種會維護自己最后一絲體面的人。 花春想從善如流地把飯勺遞到母親手里,又把各種配菜往母親這邊挪了挪,問道:“裴仙給開的膳食調理方子你感覺如何呀?” 花齡左手拿著飯勺,動作緩慢且別扭地往嘴里送飯,搖了下頭才含糊道:“……嗯,沒甚感覺,而且,他的湯藥太苦,效果太慢,我都想,換人看了。” 花春想趁著空隙趕緊往自己嘴里扒飯,聞言下意識蹙起眉心,道:“這本就不是個三五劑湯藥就能看好的病,有的人即便康復也還是走路腳畫圈,吃風就難受,你上次還說裴仙的藥效果不錯呢,怎么這么快就又沒耐心了。” 花齡放下飯勺拿巾子擦眼淚,含混不清地為自己辯解道:“起開始是管用的,可后來就不管用了啊,這都又吃三天了,還是沒見好!” ——果然是著急了,連吐字都變得清晰起來了。 花春想用筷頭撥著碗里的半顆四喜丸子,悶悶點了下頭,“我去約王稻中王老仙,但他今春開始就不再外出問診了,且就不說咱何時能約上人家的時間了,你還暫時先吃著裴仙的湯藥罷,不然屆時你得避風不能出門,就算約到王仙也沒用。” “嗯。”花齡應了聲,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甚至有些冷漠,就像提出更換大夫的不是她一般。 那廂的容蘇明也哄好了如意,兩人重新回來飯桌前坐下,如意沒再坐回圈椅,而是直接坐在了她阿大腿上。 花春想給如意晾的碎丸子正好也沒那般燙嘴了,容蘇明端起如意的飯碗,圈著小丫頭開始給她喂飯。 可能是方才鬧了那么一會兒,肚子里有些餓了,目下如意終于開始正經吃飯了。 小家伙胃口好,容蘇明喂得幾乎都要跟不上她吃的。 花齡慢吞吞問道:“打算何時,叫如意,斷奶?” 容蘇明看向花春想,花春想沉吟片刻道:“再過一陣子罷,等開春,天暖和之后,到時有羊奶有牛奶,她斷起來也方便些。” 花齡難得贊同地點點頭,道:“斷奶后,就叫你們家那奶媽回去罷,差不多算是,白給了她一年多的工錢,孩子都是,你們自己帶的。” 花春想含糊應了聲,借搛菜的空擋去看容蘇明,這家伙只是專心喂孩子吃飯,置身事外的態度再不能更明顯。 再或者,她不想同花齡多說什么。 容蘇明這人有時有些怪脾氣,花春想早就知道了。 飯罷,容蘇明幾乎沒怎么休息就直接去了鋪子,花春想打發人去約已經閑賦下來只準備過年了的華珺圖來家里玩,結果被華珺圖家里人告知,老華上城西去了。 花春想仰頭長太息。 陳卯那孩子平時不哼不哈,卻突然在大年下惹了這么樁事情出來,今早容家大門立馬就被受害人的家屬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會子她哪都去不了。 支使青荷等人去忙活后,無聊的容夫人就帶著孩子一起在家陪母親花齡。 似乎是冥冥之中有預知一般,花春想覺得今日不會只有今早那一檔子糟心事,果然,下午時候,當陰沉了半晌的天空再度飄起細細碎碎的小雪花時,前院小廝來報,道是有故人登門了。 花春想甚至都沒有把小廝的話徹底聽完,她就已經猜出了登門來的“故人”是哪位。 ——她的父親,萬宗寶。 “我覺得你還是別見他為好,”花春想如此建議母親花齡。 原本靠在臥榻上的花齡已經掀開被子,兩腳踩在了腳踏上,“為何?”她問。 花春想剛準備開口,手里的玩具突然被如意扯去玩了,她頓了頓,溫聲道:“他缺錢,卻然不好意思再開口管我要,他找過容昭,容昭背著我偷偷給了他五百錢,這回說不定也是找你借錢來的。” 畢竟和萬宗寶做了二十年夫妻,花齡自問還是了解他的,“不一定,也許是聞得我病,他來瞧瞧。” “我私心里也是這般想的,”花春想想起了那日父親向自己開口借錢的樣子——萬宗寶不是良心讓狗吃了的渣滓,但凡他還有路可走,他是絕對不會向自己孩子開口求助的。 可見他境地之絕望。 “可我還是不想你去見他,”花春想兩手交握在身前,視線落在虛空里,似乎有些悵然,也有些被強行隱藏與按捺的喜悅和糾結,“娘,別去見了,我替你去罷。” 說著她就招手叫旁邊的穗兒靠近過來,起身交代穗兒照看下如意,她在花齡的“你回來!”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如意當然要跟著出去,被穗兒及時攔住,小家伙不出意料地哼哼唧唧哭了兩聲,未幾就被花齡一聲“過來吃糖糖”給哄得妥妥的。 …… 天雨雪,夜來的早,不到申末天就完全黑了,容蘇明下工后自然而然來的花齡這里。 如意不知道又闖了什么禍,正在咿咿呀呀和花春想“吵架”,一見容蘇明進來,吵不過阿娘的如意就改變策略,扭過身來一頭扎向阿大。 偏巧如意還沒有容蘇明的腿高,便掀開她阿大的衣裾,氣鼓鼓地把自己鉆進了容蘇明的衣裳里。 容蘇明:“……” 以前都是舉高高往上拋,今兒怎么突然開始往下鉆了呢。 “嘶……”不過是一愣神的功夫,容蘇明輕嘶一聲,慌忙把小不點從衣裾下揪出,容蘇明插在她腋下就把她舉到與自己平高:“咬我膝蓋做什么?” 如意:“……” “嘟嘟嘟嘟……”如意嘴里吐出一串串口水泡泡。 “……”容蘇明毫無意外被當頭噴了一臉。 花春想忍笑過來遞熱巾帕,順手把如意拎了過去,“方才我倆吵就是她咬了我一口,”說著把手伸過來給容蘇明看:“你看給我咬的這歪七扭八的牙印,可疼了。” 容蘇明擦擦臉,握住那只伸過來的手拉到跟前湊近了細看——果見那白皙的拇指指根處有幾個深淺不一的牙印,正泛著微紅。 容蘇明用指腹去揉那牙印,拿著巾子的手脆響地給了小魔王一個腦瓜崩兒,“再學小狗咬人,晚上就不準吃奶奶了。” 如意:“……哼。” 小魔王把臉埋進她阿娘香軟的頸窩里,只留給她阿大一個恨恨的后腦勺。 . 老百姓過日子,盼望的無非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一年到頭家宅安康人丁興旺。小年這天轉眼就到,歆陽一早就有人噼里啪啦點爆竹,在這般喜氣洋洋的氛圍下,容家人用過午食就開始貼新對聯。 有家有爺娘的都已經回家過年去了,花春想支使容蘇明去糧倉搬梯子,如意抓著頭上勉勉強強系起來的小揪揪吭哧吭哧跟在容蘇明身后跑。 “她跟著你過去了,容昭,”花春想舉著桿子在院里掛燈籠,提高聲音提醒容蘇明:“仔細別讓她再摔了,剛換的干凈外罩!” “知道了。”外面傳進來容蘇明的回答聲,接著就是如意嘻嘻哈哈清脆悅耳的嬉笑,花春想不由得抿嘴笑起來: 聽著女兒的笑聲她甚至能想象出外頭的場景開——她喊了容蘇明兩聲,容蘇明聽見后就扭過頭來,果然看見身后跟著個小尾巴,她扮了個鬼臉,彎腰就把小尾巴抱起來舉了個高高,然后邊逗著軟軟糯糯的小家伙,邊在孩子奶甜的笑聲中向廚房走去。 這是她曾經想象和期待過的場景,如今不經意間竟然實現了呢。 中午的太陽昏昏慘淡,無力地掛在云層后面,隨著北風而若隱若現,遠處的天邊有沉云慢慢聚攏,昭示著一場大雪即將來臨。花春想夾住掛燈籠的桿子搓了搓手,泊舟瞧著靠在地上的新燈籠躍躍欲試。 “和桂枝一起掛吧,”花春想把帶鉤的桿子遞給泊舟,朝后面那一溜空鉤子努嘴,“那些也都交給你們,如何?” 泊舟舉著桿子斗志昂揚,“保證做好,主母去貼新對聯叭!”然后扭過頭沖院子里正在收拾舊燈籠的桂枝道:“先別弄那個了,快來掛燈籠。” 花春想提步往外面走,臨邁出院門時終于聽見了桂枝唯唯諾諾的聲音:“我夠不著呀。” 泊舟的聲音似乎永遠都是那樣的陽光且開朗,就想這個孩子本身:“夠不著沒事,我掛,你幫我遞一遞就好......” 耳邊寒風呼嘯,腦門都被吹得有點疼,花春想心道,容昭會教孩子,若將來如意能被教育得有泊舟一半好,她就很滿意了。 “不是要貼新對聯么,梯子搬來了,你去哪兒?”肩膀上扛著梯子的人迎面走來,另一只手里誠然還牽著一走一出溜的小尾巴如意。 花春想忙忙過去把如意抱起來,真怕小丫頭再把胳膊吊脫臼一次——畢竟距離上次如意胳膊脫臼才過去兩個月,“我上廚房拿漿糊和掃面板的掃帚,漿糊弄好沒?” “好了罷大概,”容蘇明把梯子往肩膀上挪,搭在梯身上的手隨意撓了撓眉梢,勾勾嘴角道:“我見青荷和穗兒都在院子里收拾魚和雞。” 花春想臉上果然露出了幾分為難的神色,抱著如意往后退了半步,“那我在門外喊她們就好,你去去,你先去把舊符撕掉,我拿了漿糊就來。”說罷就往前走。 如意晃著腳掙扎:“大大大大!” “行行行,過來罷,”容蘇明伸出手,“咱們去貼對聯。” 如意從她阿娘懷里掙扎出來,開心地跟著阿大爬梯子去了。 往年都是晚些時候才貼對聯的,今年這么早貼,倒不是因為容蘇明突然變勤了,而是溫離樓打發人來傳口信,道是除夕前緝安司監舍里暫時羈押的人能見一見家里人,吃兩口熱乎乎的年夜飯。 陳卯的家里人——陳卯祖母早年離世,爹也遠走他鄉了,娘放了話不撈他,就更指望不上那個年幼的meimei了,一巴掌數下來,愿意出面去看他的只有容蘇明。 貼完對聯,泊舟和桂枝還在掛燈籠,青荷從廚房提來了朱漆游魚戲水食盒,里面裝著要帶給陳卯的飯菜。 花春想把御寒的風衣遞到容蘇明手里,有些不放心道:“不然我同你一起去。” 被容蘇明在腦袋上揉了一把,拒絕道:“我去去就回,不會耽誤多長時間,而且老溫應該也在,不用擔心,等我回來一起吃年夜飯哈。” 隨意系上披風,容蘇明提著食盒走了出去。如意早就在看見阿娘從衣屏上取風衣時就做好了一起出門的準備,容蘇明前腳才邁出門檻,小家伙后腳就蹬蹬蹬追了出去,被花春想一把薅回來。 被阿娘揪住后衣領的如意伸長了手手指著屋門,泫然欲泣:“大大大大......” 貼對聯時候不是說要帶我出去玩嗎?阿大你又忽悠了小可愛我!!! ※※※※※※※※※※※※※※※※※※※※ 謝謝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