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辦，話雖如此，但小泊舟可以因為繁重課業(yè)完不成而嚎啕大哭，容蘇明卻只能將一切酸澀統(tǒng)統(tǒng)壓回喉嚨。

    成年人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喜悅一種情緒能輕易表達，而對于豐豫的大東家而言，真真正正情緒外露的開懷大笑是不大允許的，尤其是在生意場上。

    迦南受傷后未休息多久，及早就開始跟著容蘇明來鋪子上工。

    這日，他吊著只手臂立在書案旁，兩三次都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最終被正在忙碌的家主發(fā)現(xiàn)端倪，抬眸隨意瞧了一他眼：“有事就說。”

    “啊，也，也沒什么大事，”迦南似乎被小小驚了一下，尷尬笑了笑，道：“就是堂前巷那邊想見您，”瞧家主臉色隱有不愉，立馬改口：“小的知道了，這就去給那邊回復(fù)。”

    “等等，”容蘇明喊住迦南轉(zhuǎn)身欲走的腳步，一手拿著筆，一手按在事簿下端最邊沿，吞吞吐吐問：“是……上吊還是絕食？”

    迦南轉(zhuǎn)回身來，微微欠身垂首，“這回狠了些，是割腕。”

    “呵，”容蘇明冷笑，低下頭繼續(xù)在事簿上行筆批注，賭氣般道：“若你去回話，就說她沒死就不用告與我知道，死了我也不會去給她服孝。”

    迦南唱喏，躬身退下。

    其實他由衷覺得，若自己是家主，經(jīng)歷那些事情后他就絕對不會再和蘭氏那種冷血無情唯利是圖的人有任何牽扯，他絕對會和蘭氏斷絕血親關(guān)系，甚至老死不相往來。

    奈何啊奈何，他家主雖然看起來有些冷硬疏離，甚至有些無情，但迦南覺得那些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容家主……

    在鋪子里忙碌一日，入四月至今容蘇明天天踩點下職，今下時節(jié)里，天光漸變漸長，她回到家里時，天上的日頭都未來得及落下。

    花春想和她身邊的人不在起臥居里，院子里甚至不見其余下人，容蘇明一路尋來書房，正趕上她家從來溫柔賢惠的夫人在書房門口訓(xùn)人。

    呃……準確來說，眼下情況應(yīng)該是在容夫人訓(xùn)人之后了。

    容蘇明摸摸鼻子，瞟一眼跪在地上梨花帶雨的衛(wèi)遙知后，徑直來到花春想身邊站定，沒開口就先帶了三分笑意，開口更是溫和：“這是，怎么了？”

    “阿主千萬不要責(zé)怪夫人！”衛(wèi)遙知哭得更厲害幾分，膝行幾下道：“這事的確是遙知做的不對，是遙知的錯，正好阿主也回來了，就請主母秉公責(zé)罰罷！”

    容蘇明挑眉，雖然離板著臉的人更近了一步，聲音卻不曾壓低，只是帶了些許討好的意味：“此前從未見過你如此責(zé)罰下人，她惹你生氣啦？”

    “下人”之詞一出口，在場容家仆從臉上各有神色變化，就連小泊舟都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只是方才衛(wèi)遙知不開口還好，經(jīng)她那么一嚷嚷，花春想心里好容易才壓下去的火噌噌噌就竄了起來。

    連帶著對容蘇明也沒了好臉色，擺出兇兇厲色，道：“對啊，你這不都已經(jīng)看到了么，我仗著你容家夫人的地位欺負無辜，”干脆推開容蘇明：“左右何在！”

    旁邊的青荷穗兒應(yīng)聲而出：“奴婢在，請主母吩咐。”

    “與我掌這小蹄子的嘴，就當(dāng)著她家主的面，要她看看我這容夫人的威風(fēng)到底有多大！”

    “阿主，阿主救命！遙知知道錯了阿主救救遙知啊！！”衛(wèi)遙知想朝容蘇明這邊過來，被穗兒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來將人拿住，青荷隨后，甩手就打。

    一巴掌下去便叫人耳中嗡鳴，眼前發(fā)黑，半張白皙無比的臉?biāo)查g紅腫起清晰的手指印來，叫她跪都有些跪不穩(wěn)了。

    青荷不歇氣地又是幾巴掌下去，衛(wèi)遙知絲毫不反抗，唯用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看著臺階上的容蘇明。

    容蘇明卻視而不見，只略顯為難地看著眼前的花春想。

    衛(wèi)遙知雖在堂前巷供事，卻是連端茶倒水的事情都不曾正經(jīng)做過，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張臉蛋保養(yǎng)得光滑水嫩，青荷有力氣，不過十巴掌就把人打懵。

    使之連哭都沒了聲音，只剩眼淚唰唰往下掉，臉腫半邊而閉不嚴實嘴巴，口水同涕淚并垂，發(fā)髻散開半數(shù)，再也狼狽不過。

    “好了，好了，”容蘇明到底還得顧及何mama在容家的面子，適時出聲攔住了青荷穗兒，扭頭看向改樣巧樣：“先把人帶下去罷。”

    二人領(lǐng)命，從穗兒手里接過幾乎癱在地上不能動的人兒，一左一右將之架走。

    花春想瞪容蘇明一眼，甩了袖子冷下臉就往外走去。

    “你等等我呀，”容蘇明邁步追上來，伸手想去扶漸那個已顯懷的人，被甩開卻也不惱，“你慢些走，仔細磕碰到。”

    近些時日以來，花春想偶爾就會無緣無故脾氣暴躁，容蘇明問過大夫，了解原委后對此甚是包容，得空時更是變著法子哄花春想開心。

    “方才并非刻意向你發(fā)脾氣，但我確實有些心情不好，”花春想朝后院方向走去，頭也不回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冷靜冷靜，你就是別跟過來！”

    容蘇明聞言停下腳步，示意青荷穗兒跟上前去。

    瞧著那道氣鼓鼓的小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自己視線里，容家主若有所思點點頭，招手把身后不遠處的泊舟喚到跟前，“今日這出戲的原委盡數(shù)與我說來，半字不能差。”

    “我下學(xué)回來時，衛(wèi)姑娘已經(jīng)跪在書房門外了，”小泊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家主的臉色已經(jīng)稱不上“難看”，那簡直是不能看了，“未進書房院子時，我老遠就聽見薛mama在罵衛(wèi)姑娘，后來穗兒jiejie和桂枝拉薛mama走，我進院子后就看見，看見……”

    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不可聞，“看見主母潑了衛(wèi)姑娘一身茶水。”

    說完，快速翻一下小眼皮，見阿主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無有制止之意，泊舟清清嗓子，鼓起勇氣道：“衛(wèi)姑娘被逼得急昏了頭，脫口罵了主母。”

    漸暗天光下，容蘇明垂首打量路邊幾朵開得艷麗的牡丹，音容皆為淡淡暮色籠罩，“內(nèi)容。”

    泊舟兩手疊放身前，欠身的同時不著痕跡往后退了小半步，如實復(fù)述衛(wèi)遙知罵花春想的部分話，“家中上下皆知蘇明素不喜孩子，誰曉得你肚子里那個究竟是哪里來的……”

    這話太過刺耳，泊舟嚇跪在地，“阿主息怒！”

    “為何話里話外是在偏幫衛(wèi)遙知，”容蘇明彎下腰，揪掉瓣牡丹花瓣，抹抹灰上面塵將之丟進了嘴里嚼，“你是不是不喜歡你主母？”

    泊舟伏跪著，尾音都有些顫抖，“主母待奴真的是非常好，奴自然是喜歡十分主母的！”到底教養(yǎng)在容蘇明身邊多年，小小少年做不到欺騙阿主，“可是主母是主，與奴更近的是衛(wèi)姑娘，她，她……”

    “她對你更好，還是你畏懼她超過畏懼你主母？”容蘇明蹲到泊舟身邊，干燥溫暖的手捏住小孩后脖頸，聲音低沉且溫和：“舟舟，若我是你，便會趁機落井下石，借主母有孕之事讓家主徹底處理了衛(wèi)遙知。”

    泊舟聞言驚嚇不已，伏身貼地更近，鼻尖已碰到地上青石磚，清晰聞到上面的塵土味道，“可何mama還在家里供事，阿主對衛(wèi)姑娘又從來遷就，奴無法確定阿主態(tài)度，況奴瞧阿主對主母的態(tài)度雖多寵，但并無愛，遂不敢輕舉妄動。”

    雖多寵，但無愛……容蘇明嚼著口中花瓣，忽然想起了跑去陽義的好友方綺夢。

    “你之思并無不妥，”她扶小泊舟從地上站起來，細細拍去他身上灰塵，“衛(wèi)遙知說我素不喜孩子，然則你自幼在我跟前長大，可曾受過絲毫的厭惡？舟舟，你十一了，不光要受夫子教，亦當(dāng)漸有自己的堅持，不為外物輕易左右的堅持。”

    泊舟抬起眼，近距離與容蘇明對視。

    看見家主那雙平靜的眸子里透著堅定且堅韌，小小少年用力點頭，原本沮喪的臉上露出大大笑容：“奴知道了，定不負阿主期望！”

    “臭小子，翻臉變得比翻書都快，”容蘇明卻不說小泊舟到底是跟誰學(xué)的翻臉?biāo)俣龋鸵郧巴骠[時一樣抬腳就往小家伙屁股上踢，“快跑，慢一步了就踢著了！”

    “踢不著踢不著，阿主沒我跑得快哈哈哈哈……”泊舟畢竟年紀小，順手揪下片牡丹花瓣笑哈哈往前面跑去，未幾便跑得沒了影子。

    待跑得遠了，小孩兒學(xué)著他家主的樣子把花瓣丟進嘴里嚼。

    “呸——”嚼碎的花瓣被吐出來，忍不住齜牙咧嘴：“怎么這么難吃啊！”

    他家阿主是怎么咽下去的？

    ///

    花春想說要自己呆一會兒，容蘇明就當(dāng)真不曾去打擾，待改樣巧樣將暮食做好，她就獨自坐在主院里的小石桌前靜靜等待。

    日頭在不知不覺中落下，今天傍晚時起了點小風(fēng)，眼下自然已經(jīng)不能再在院中用飯。

    花春想邁進院子時，容蘇明不疾不徐正往屋里去。

    “餓不餓，用飯罷？”容蘇明停下腳步，等花春想朝自己過來。

    “還不算是太餓，”花春想緩步走過來，拉住容蘇明伸向自己的手，與她并肩而行，“但是勉強陪你用點也行。”

    容蘇明笑：“呦嘿，那還真是得謝謝夫人了。”

    “容哥哥客氣，”花春想揚起嘴角，“這不是咱該做的嘛。”

    花春想本不是急性之人，只是近來因身子月份增多而變了點脾氣，若當(dāng)真遇事情，她還是會冷靜下來一步一步解決。

    待用罷暮食，回到起臥居，她才拉了拉容蘇明衣角，溫溫柔柔道：“下午發(fā)生的事，我和你認真談?wù)劇！?/br>
    “嗯。”容蘇明站到梨花榻旁的油燈燈臺前，用小剪刀的刀尖挑燈芯，讓光線更加明亮幾分。

    花春想收回視線，如常道：“此前發(fā)生大小事我便不再多提，今日起因，乃是她擅自進書房行走。”

    “是我御下不嚴，”容蘇明盯著燈上的火焰靜靜看了片刻，放下手中小剪刀，負手而立，“她動了屋里東西？”

    “我的賬簿，銅鎖鎖在抽屜里都被拿了出來，”花春想從袖子里掏出一片皺巴巴的信紙，放在手邊榻幾上，“抄有內(nèi)容的不慎被她撕走吃下了，只剩這一片無字紙，信不信由你。”

    容蘇明走過來，委身坐在梨花榻另一邊，并未去碰那個證據(jù)，眼角眉梢?guī)Я诵屈c笑意，“我為何不信你？”

    “如此，”花春想點頭，別過臉避開那道熟悉的視線，“且不說她抄我的賬簿內(nèi)容究竟是要給誰，我二人在書房吵了起來，如你所見，我出手打了她，你想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罷，反正她有你容家主做靠山。”

    容蘇明知道這事錯在自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頸，有些心虛，“就算是我錯了嘛，夫人原諒則個？”

    “知道錯還不算無藥可救，至于原不原諒，后頭看你表現(xiàn)。”花春想引用某人訓(xùn)自己時曾說過的話，終于覺得此言說的甚是正確。

    容蘇明蹬掉鞋子盤腿而坐，眨著星星眼乖巧地看著對面人，“剛從堂前巷回來的前十來日里，她還算是安生，但近來她沒少做出格事，沒少跟你作對惹你生氣罷？”

    “你還說呢！”花春想舉起手邊引枕砸向?qū)γ妫斑€不是因為每次你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容蘇明準確抱住砸過來的引枕，眉眼彎彎溫溫笑開，笑容甚至慢慢變得燦爛起來，“花春想，你終于也被氣到了，哈哈哈我這叫以己之道還施彼身，你生氣啦哈哈哈哈……”

    花春想一手撐在榻幾邊緣，一手叉在腰上，就連生氣都是軟軟糯糯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可愛：“氣？要不是她說那么難聽的話，我氣她干嘛！給自己找罪受我瘋了嗎？”

    容蘇明：“……”

    “不道歉了，”容家主咧嘴，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還是氣著罷。”擱下引枕起身就朝外走。

    “去哪兒？”見人要出門，花春想隨口問她。

    “沐浴，然后回來睡覺！”

    容家主覺得太氣人了，她費勁兜這么大個圈子哦，當(dāng)事人竟然說自己不生氣？！

    “哎呦——”氣鼓鼓的容家主走路不慎，被腳下一條微微凸起的地磚縫絆了個踉蹌。

    “改樣！”安靜的主院里響起容家主既怒且嗔的吼聲：“說過多少次把這條路再鋪一遍平一遍，你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啊！！”

    凈室后面，正在燒熱水的改樣巧樣同時縮了縮脖子。

    起臥居里，容夫人撫撫已經(jīng)微微突出的小腹，難掩嘴角笑意，心道，小樣，吃醋又如何？跟老娘斗這種把戲，你還差點火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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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里鋤了一下午草的人表示裸更可以不守時。。。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