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父愛
18歲的艾比蓋爾.薇諾娜.希爾從未想過自己還能遇到那樣好的人。 她還記得那是1995年的暑假,炎熱的夏日溫度張牙舞爪地貼著她的皮膚,蒙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在陽光稀少的大不列顛,倫敦的夏日一向不該這么炎熱,更何況這才剛剛步入七月。可今年一切都像是要逆行一般,驕陽當空,刺得人睜不開眼。 冰鎮飲料被她放在面前的小圓桌的玻璃表面上,深色的液體正不斷翻涌著氣泡并一一破碎。冰塊還未曾融化,而是漂浮在表面,偶爾輕擊著玻璃杯的四壁。一根鮮紅的塑料吸管被插在杯子里,最尖端卻突兀地扁了下去,像是被人碾壓過一樣。 她穿著清涼的純色背心與牛仔短褲翹著腿坐在椅子上,頭發梳成馬尾,墨鏡漫不經心地架在額頭上,正蹙著眉翻看一本麻瓜的短篇小說集。那本精裝書的一角被她捏在指間,在炎熱的午后很快就變得黏黏糊糊,癱軟下去。 巨大的遮陽傘在她的頭頂安靜地展開著,陰涼的影子將她與一切全然籠罩起來。米黃色的紙染上了一絲奇異的陰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摩挲著那紙頁上的文字,好讓她沒法兒看清一樣。 在那寫著“貝蕾妮絲”的紙頁下方,黑色的印刷字安安靜靜的寫著一句序言。 “友人曾告訴我,若我能去愛人的墓前,我的痛苦便能減輕。” 她的眉毛往上揚了揚。 這是位于倫敦鬧市區的街道上不起眼的咖啡館,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正巧可以看見遠方大本鐘閃著金光的塔頂。那灼熱的熱浪隨著一絲微風朝她席卷而來,撲打在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上。 那篇短篇故事她最終還是沒有讀下去,開頭的那段話讓她不再有這個心思——如若是想給自己徒增些悲傷,或許呆在加西亞家樓上的小閣樓里對她而言更有意義一些。紅色的塑料吸管被她咬在唇齒之間,那杯深色的飲料往下降了幾分。 興許是冰塊融進了飲料里,那本該甜膩爽口的汽水入口也索然無味,像是冒著氣泡的溫水一樣從她的舌尖滑進喉嚨,驟然是那幾片加進去的檸檬也毫無用處,反倒是不斷從外壁滑落的水珠打濕了她的手。她又草草地喝了幾口,索性拋下杯子,抬手喚人來結賬。 “多少錢?”她問,尋思著自己身上零散的麻瓜錢幣夠不夠付清這一杯寡淡無味的汽水和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時光。那個渾身裹在服務生制服里的,為她結賬的年輕男孩兒卻窘迫起來,臉上漲紅。 “不用付了。”他說,把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小盤子放在了她的面前,那上面放了一小束盛開的雛菊。“有位先生已經幫你付過賬了。” 艾比蓋爾抬起頭來,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個年輕的服務生——大概不是他為了搭訕而編出來的蹩腳理由吧? 像是明了她心中所想一樣,男孩兒尷尬地咳嗽幾聲:“那位先生臉上有道傷疤,為人很好,大概還沒有走遠呢——你一眼就能認出他來的。” 噢,那可真是個夏日奇遇,是不是?她這么嘲諷地想著,把手里的書合攏,頭也不回地起身走出了咖啡廳的大門。絲毫不再去理會那在黑色小盤子上興許會焉掉的一小束雛菊。 當她將自己全然暴露在陽光與熱氣下的時候,她一眼便看見了那個為她付清了汽水錢的男人——正如那個年輕的服務生所言,她應當一眼能認出他來。一種莫名的,奇異的,看不見的絲線從她的心里瘋漲而出,牽著她的目光直勾勾地奔著那個男人而去了。 那是大約四十歲光景的男人,留著披肩的黑發。蜷曲的發尾裹著他消瘦而慘白的臉頰,仿佛他這輩子也沒有曬過太陽那般。白色的襯衣包裹著他結實的手臂,黑色馬甲貼著他的腰,一頂小禮帽規規矩矩地扣在他的頭上,陰影幾乎遮蔽了那雙藍色的眼睛。 他對她笑了。 她忽然便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海里撈出來并丟棄在地上曝曬的魚。她可以扭動,掙扎,試著把自己丟回海里卻也無路可逃。陽光會殺死她,沒有海水會讓她窒息——而此時此刻她兩樣都沒有,陽光與海水卻皆是他。 男人從那棵咖啡館外的樹下朝她走來,皮鞋踩過那被烤得發燙的路面。他便是這么慢悠悠地朝她走過來,卻像是一把尖刀撕裂時間,穿過歲月,從千百年之外的古羅馬一直走到她身邊來似的。 “艾比蓋爾.薇諾娜.希爾小姐?” 他輕聲念著她的名字,聲音輕柔,仿佛唇齒稍稍用力這個名字或是她便會粉碎一樣。 “…是我。” 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為什么在發顫。 大約是這個夏天太熱了。 那個男人試探著牽起她的手,指尖的觸碰卻只讓她縮了縮手指。而后一個輕吻落在她的手背上,伴隨著一個頗有皇家貴族氣派的鞠躬——她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瞬間有些當機。 “我是奧爾登。”他突兀地停頓了一下,卻長不過一次呼吸。“希爾先生的老朋友,我一直在找您,希爾小姐。天主啊,您長得可真像薇諾娜。” 如若重來一次,艾比蓋爾敢發誓自己會在這句尖銳的停頓之后毫不留情地嗤笑出聲,惡狠狠地嘲笑這猶豫背后的,無數反復構建并被推翻的說辭。可是在當時,她卻只有脫口而出的一句:“您認識我的父親?” “啊,當然當然。”男人笑了幾聲。“我當然認識您的父親,我與他是舊友,我還有幸見過您的母親。無意冒犯,我與希爾先生相識的時候您還沒有出生哩。” 她只是上下反復地打量著這個男人,夏日炎熱的空氣還是包裹著她的腦子,卻在此時此刻開始逐步消散——正如那緩慢融化的冰塊一樣。 她還記得上一個這么握著她的手,溫和地喊她全名并自我介紹的男人。那個男人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即使在雨天的雨水之中也明亮得像藍色的寶石。只不過他的頭發是棕色的,也沒有齊肩那般長,卻蜷曲著,像是一團團羊毛。 那個男人叫“奎里納斯”。 她感覺自己的心輕微地刺痛了一下,便往后退開。那只握著她手的手掌微微攤開,她得以抽出自己的手并重新與男人拉開距離。那本麻瓜小說被她抱在懷里,像是防御性質的護盾一樣擋在了胸口,配上了她望著男人的重新恢復警覺的目光——一如多年前她與奎里納斯所說的那般一樣。 “證明給我看。” 男人揚起一邊眉毛,像是對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一般。不過這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便笑起來,微微舉起自己的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您的父親叫丹尼爾.希爾,母親叫薇諾娜.貝克,有個叫莫莉卡的meimei。而您,艾比蓋爾,您出生于1978年,從小在莫莉卡照顧下長大。”他望著她,目光里全是笑意。“您是個女巫。” 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卻足夠讓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您——您怎么——” 男人得逞一般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下您總算相信我了吧,小希爾?”他快活地說。“我這些年一直不在英國,回來找您的時候發現莫莉卡不在舊居了——她怎么啦,您為什么沒再和她一起?” 艾比蓋爾感覺自己再次被噎了一下,心臟遲鈍地開始疼痛起來。 “莫莉卡姨媽在我十一歲那年就去世了。”她說,語氣卻聽不出那份刺痛來。“雅各布姨夫把酒館賣給了一個叫加西亞的人,也把我一同丟了過去。” 笑容僵在男人的臉上,片刻之后便像敲雞蛋殼那般破碎并被剝落了。他抬起手來像是想揉一把自己的頭發,卻最終只是垂下手來,貼著西裝長褲。 “…我很抱歉。” “沒關系。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您。” 她像是旁觀者那般陳述完,將墨鏡翻下來戴回了它該去的地方。 “那么,這位先生——” “奧爾登。” “奧爾登。”她僵硬地喊了一聲這個名字。“您找我有什么事兒嗎?難道說您有我的父母的訊息——而我必須要說,我想我已經有大概18年沒聽聞了。” 那個叫奧爾登的男人只是望著她,藍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間讓她開始想象自己的父親。猶豫,愧疚,或許還有些什么別的東西從那雙藍色的眼睛里閃過,她聽見男人的聲音輕聲在她耳邊響起。 “他們很愛你。” 她揚起一邊眉毛,忽然覺得自己大約是在夏日的熱浪之中泡傻了,那句愛她的話沒有絲毫波瀾。 “興許吧。”她輕聲說。“我只知道現在太晚了。” 十八年了。 她無所謂的笑笑便說要去別的地方逛逛,奧爾登便死纏爛打地跟上來,說要陪著她一起去。 那天下午的陽光很曬,很刺眼。泰晤士河上泛著的全是粼粼水波,遠處高大的建筑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他們并肩走著,汗水從身上滲出,一下子就打濕了身上的衣服。 他掏錢給她買了個香草冰淇淋,灑著杏仁片和巧克力碎。 冰淇淋沾上她的嘴唇,甜膩的味道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冰淇淋在烈日下融化得快,很快便有細小的,融化了的白色液體蜿蜒往下淌,流上了她的指尖。一時半會兒黏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汗液還是那甜膩的糖水。 她記不清那時候他們聊了什么了,一點也不記得。只有冰淇淋的甜味自始至終縈繞在她的唇齒之間,仿佛那就是夏天全部的味道與記憶了。 奧爾登將她送回那間小公寓里面——她剛巧夠年齡出來住——便說要回家。小心翼翼詢問她能不能再來找她。得到允許之后他便笑著又沖她眨眼,頗像討了骨頭的大狗狗。 她獨自回到公寓里,貼著冰涼的墻壁坐下來,摸著黏黏糊糊的手指忽然便輕聲笑了起來。 坦白而言,她不知道為什么初見奧爾登的那一瞬間便直言兩人之間有那么一層看不清摸不明的絲線,就像她不知道為什么當年自己會拉開弗洛倫斯那間隔間的門并詢問她能否坐進去一樣。或許上天就是喜歡玩骰子,翻來覆去地玩,等待著一個截然不同的成果躍然紙上。 她整個夏日都與奧爾登泡在一起,像是被人泡進了甜蜜的水果罐頭里,還要被澆上了一大勺熬化了的白糖。奧爾登偶爾與她講起她父母的故事,講起她的母親——她素未謀面,也從未被他們擁抱過的父母。然后他會輕輕的為她撥開耳邊的碎發,告訴她:“他們只是沒法兒回來。” 是啊,只是沒法回來,并不是有意要將你拋棄。 她如此想著,把頭再次埋進那些麻瓜的小說與甜膩的香草冰淇淋里。 有時候她會和奧爾登聊起那個死在多年前夏日開頭的男人,又聊起弗洛倫斯。多半是她在說,他在聽。沒頭沒尾的談話經常發生,奧爾登也從不問她后續。兩人默契得倒真的像是一對父女了。 倫敦街頭的車流,翻動書籍的沙沙聲,還有奧爾登說話時那嘶啞卻又動聽的聲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啃咬著她的心臟,讓那早已麻木不仁的器官重新活了過來。 在返回霍格沃茲前的那個晚上,她與奧爾登兩個人喝完了幾大瓶啤酒——她在喝,奧爾登在看。當她暈頭轉向找不著北的時候奧爾登將她抱著,一路送回了她的房間里邊兒。 她感覺自己渾身無力,陷在床上一動不動。昏暗的床頭燈為她照明,奧爾登那張雕塑般的臉一般隱藏在黑暗里,有傷疤的那一面暴露在燈光下。 “奧爾登,”她開口叫他,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奧爾登。” “我在。”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趴著讓她的胃一陣難受。 “奧爾登,”她說。“為什么你來找我,卻不是我的父母這么做?為什么他們當年要離開我呢?”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藍色的眼睛投射出的目光在燈光下搖擺不定。 “艾比,要知道他們——” “很愛我,我知道。”她煩躁地一揮手打斷了他。“誰都能說很愛我,但對我說一萬句愛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一個擁抱來得真切。消失了十八年的人還遠遠不及你為我做得多呢。” 他為她做了什么?一份冰淇淋,適當的擁抱,永遠不會厭煩的聆聽——她需要的時候永遠都在,不需要的時候便不在眼前——簡言之,一切,不是嗎? “你會恨你的父親嗎?”奧爾登幾乎在呢喃。 “或許吧。但如果是你的話,我或許不會恨的。”她格格地笑起來。 “如果他是食死徒呢?” “食死徒?那他就是食死徒好了,與我有什么關——” 她止住了,奧爾登握住了她的手,力度大得幾乎讓她感到疼痛。 如果再來一次,她是否會阻攔奧爾登說出那句話?是否會阻止那張薄唇開合,就像阻止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那般? 但當時,她只是聽見那個她熱愛的聲音那對薄唇之中流淌而出,那只來自神明的手投擲了命運的骰子,一只鐵鍬忽的伸出來將她過去的一切嘩啦啦地全部打碎。 “他回來了,艾比。”他說著,從不知道哪兒抽出了一張最新的預言家日報——那上面通緝一欄上赫然是他的臉與“丹尼爾.希爾”的名字。 而那被他撩起的袖子上爬著一個骷髏頭與蛇的標記,在燈光之下扭曲著。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向下墜去,帶著她一起往深處墜落——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死去,又像是一次復活與新生。 ※※※※※※※※※※※※※※※※※※※※ 一章回憶,時間線是弗洛倫斯被帶去格里莫廣場12號的那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