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3.白鶴山谷的夏天(4)
“我需要一袋面粉和至少兩升的牛奶,還要一塊黃油。烘焙書上說需要五十克白砂糖,所以我想我還需要一罐白糖。” 我站在教堂街的食品雜貨店里,一字一句地與老板念著那本烘焙書——《從零開始的烘焙》——上關于蛋糕的材料。而那棕發,有些謝頂的中年男人站在柜臺后邊兒,看上去活像生吃了兩條魚。 “您或許還得拿上兩打雞蛋。”他粗聲粗氣的說。“還得加上幾滴檸檬汁,再買一大瓶淡奶油。” 我順著材料單子往下看了兩眼。 “一點沒錯。” 那張帶著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種似有似無的笑容,彎腰從柜臺里拿出了我所要的東西——仿佛早就在那里準備好了似的。 “那個小伙子呢?”然后他問,麻利地往袋子里面裝東西。“那個漂亮的金頭發年輕人到哪兒去啦?他沒有和您一起過來?” “海因里希?” “還能是誰呢?這個鎮子找不出第二個那么耀眼的金發了。”他嘀咕著把紙袋封上了口,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從口袋里掏出錢包來,他卻只是瞥了一眼。 “不用給了,他幫你付過了。這是他要我準備的。” “海因里希?”我愣了一下,仿佛就只會說這句話似的。 “是啊,還能有誰嘛?”他看了我一眼。“昨天那金頭發的小伙子來找我,叫我準備上這些東西——'肯定會有個黑頭發的可愛姑娘來找你買這些東西的',喏,今天您就來啦!”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他卻沖我晃了晃手。 “他說您一定會試著付錢,叫我不要收——'她把蛋糕做好就好啦,不介意的話我可要去嘗嘗。',所以我一分也不收。” 他神情嚴肅,仿佛我多說一句話他就會從柜臺后邊兒抽出一個掃帚把我給打出去似的——除了抱著我的東西離開這兒我別無選擇。 我這么做了,抱著整整一個紙袋與一大袋面粉站在了教堂街的末尾。 七月的白鶴山谷如同六月的那般燥熱,卻又比六月多出一份悠閑與晴朗。天晴的時候比烏云密布的日子要多上許多,成日的陽光卻恰到好處地給綠葉裹上更深的綠色,卻不曾把它們烤焦。 我順著那條走過無數次以至于早已銘記于心的大路往上走,偶爾經過的汽車帶起一陣燥熱的微風。店家們將店門緊閉,開足了空調,只留下無數還在街上的行人因炎熱唉聲嘆氣。 白鴿在腳旁覓食,偶爾開過的公交車搖晃著,發動機的聲音轟鳴。 一切都沒有變過,就像是每天早晨從床上醒來都會收獲從窗戶中照射進來的漂亮陽光——張揚的,照亮所有地板與家具的金色光芒正如喬治放在床頭的紙條一樣永不改變。 自從那天從海因里希的家里出來之后,喬治便執意要每晚都到水盧街86號過夜。他離開家的時間奇特,從不定時,卻總是能在我睡醒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只要當每天下午五點的鐘聲敲響,我總能聽見門口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與他的敲門聲。 他會踏著光回到這間屋子里。 每個夜晚都是一模一樣的——我們一起縮在沙發上讀上幾頁麻瓜小說,或是偶爾看看電視頻道里播的老電影。我拿著書或是遙控器,他從背后摟抱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我念出的句子——超市里買回來的冰淇淋被遺忘在桌子上。 大多麻瓜的小說都飽遭詬病,大約是它們的主人名叫海因里希。在那些一本本厚得足夠用來當梯子,并無一不用法語撰寫的書籍都難逃一劫,被喬治認真地評頭論足一番。 當我帶著一個少女所能擁有的所有傷春悲秋的情感朗讀出《巴黎圣母院》的結尾時,他卻只是嗤笑一聲,說海因里希大約與菲比斯一樣壞得人神共憤——更不要說兩者之間有著多么相似的英俊面容。 “這只是本小說,喬治。”我沒好氣地合上那本書,香草味的冰淇淋融化成了水,就這么沉在碗底。“和之前讀過的每一本都一樣。” 他卻毫不罷休,立刻毫不留情地嘲笑起這些小說的主人——海因里希的品味——一個不折不扣的德國佬卻感性得像個法國人,熱衷于讀帶著傳奇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 直到我轉過頭在他的臉上親吻一下他才會罷休,像大狗狗一樣蹭著我的脖子。 我恍惚地回過神來,86號的房門在陽光下反著光。 那些沉甸甸的面粉與牛奶壓得我近乎喘不過氣來,任何猶豫都不應當出現在此時此刻。我用手肘壓下門把手,就這么撞進了86號的房門里。 陽光跟著闖了進來,照亮了空氣里飛舞著的細小灰塵。 今晚應該做些什么好? 我走向灶臺,熟練地查看起冰箱里剩下來的食物。那些滿滿當當被堆積在一起的蔬菜瓜果無一不在告訴我存貨有多么充足——甚至不必要每天都跑到鎮上去購物了。 日子平靜得讓人恍惚,仿佛無所事事地在浪費時光。伴著鳥叫聲醒來,伴著喬治均勻的呼吸睡去,每天琢磨著究竟該做些什么來打發時間——我活得頗像一個四十多歲的家庭婦女,而不是一個17歲的,理應在霍格沃茲讀過最后一年的姑娘。 我已經許久沒有聽聞我父母的消息,最近的一封信是喬治稍來給我的——父親派了貓頭鷹送到他的笑話店里去。信里他告知我一切如常,母親的狀態沒有任何的變化,而格里莫廣場短期內已經不能再居住。 隨信而來的是厚厚的一疊英鎊。 那封米黃色的信被我放在了書架最起眼的地方,與那張克蘭布魯克的明信片與那沒頭沒尾的徽章放在一起。 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與日俱增,仿佛有一顆沉睡已久的種子已經蘇醒,正叫嚷著想要破土而出。我從未像此時此刻那般意識到自己記憶之中的大片空白,更從未如此在意過它——而那些記憶并未要回到我大腦之中的意思,即使我正住在那間屋子里,即使在那些我勉強想起來的碎片中的男孩兒正住在我的隔壁。 我將裝滿了面糊的烤盤塞進了預熱好的烤箱里,關上了門。那不斷嗡嗡響動的烤箱上冒著熱氣,指針轉動著,緩緩從“60”開始倒計時起來。 還有一個小時喬治才會回到這里來。 我隨手從那一堆還未來得及還回去的書籍里挑了一本,轉身毫無形象地躺在沙發上,把頭靠在了那有著格蘭芬多圖案的枕頭上邊兒。沙發相當柔軟,足夠大,像是躺在了一團棉花上邊兒那樣。 沒有任何聲響,鳥雀的叫聲不知為什么停止在了這個時間。隔壁的屋子里沒有任何響動——往日的下午那棟房子里總該傳來音樂聲,高唱著歌劇的詠嘆調,或就是一首聽不出調子的歌謠。但此時此刻,通通沒有。 等待是無趣的。我小聲和自己嘀咕。更何況我看完了所有的書。 夢境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席卷了我——我想我確實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棉花糖上,暖和又柔軟——一只蜜蜂翁嗡嗡地在我耳邊盤旋著,揮之不去。然后不知道從哪兒伸來一根竹竿,“咚咚”地敲打著那巨大的棉花糖。棉花糖被它戳出一個洞——帶著我滑進了無盡的深淵。 我猛然睜開了眼睛。 那“咚咚”的聲響依舊在我的耳邊響著,連動著烤箱的聲音。一股蛋糕的香氣正緩慢地充斥著房間,烤箱依舊運轉著。 我看見了玻璃窗上晃動著的骨節分明的手與一個金色的腦袋。 “海因里希?” 我猛的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那本書滾落到地上。隔著玻璃我看見在陽光下,那張熟悉的英俊面孔正沖我笑著,大聲地叫嚷著什么——我從沙發上跳下來,拉開了86號的門。 “真香啊——”那個金色的影子下一刻便鉆進了門里,帶著夏日的熱浪一起沖了進來。“太香了——你在做什么?” 他饒有興趣的望向我,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快活的色彩。那頭金發被他在腦袋后面梳成一個馬尾,幾縷扎不起來的垂落在臉頰兩側。 “呃,蛋糕。”我干巴巴地回答。 “照這么說,你到懷特先生那兒去啦?”他踩掉了自己那雙尖頭的黑色小皮鞋,就這么和著襪子跳上了地毯。“他把東西給你了對嗎?雞蛋,面粉還有黃油——” “你不用幫我付錢,海因里希。”我打斷他,順手指了指沙發示意他能夠坐下。“喝點什么嗎?喬治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檸檬汁,最好是加滿冰塊的檸檬汁——”(“我沒有買檸檬,海因里希。”)“當然有,看看那紙袋子里面,肯定有檸檬。” 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 “懷特加進去的,他總會給我的商品里面放幾只檸檬。”海因里希說著,一陣沙沙的響動。我輕輕地把它切開兩半,用力把汁水擠進一只玻璃杯里。“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夏日特飲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從冰箱里凍著的冰塊里敲下兩塊塞進杯子里,又灌上了小半杯水。 “要我說,弗洛,你可真冷酷。”他的聲音忽然隨著那叮當作響的冰塊一起響起來。“比你敲進玻璃杯里的冰塊還冷上幾分。” “什么?”我抬起頭,差點兒把冰塊丟在桌子上。 “你真冷酷。”他從沙發上坐起身來,頗為認真地看著我。“是的,就是冷酷,弗洛。這一切都變得太過于瘋狂與不一樣了——自從我找回你之后你可從沒有認真看過我呀,這可太不一樣了。” “我很抱歉。”我只是這么說著,把手里的杯子端去了他的面前。“只是你知道,我從來——”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因為你記不清了,所以一切都可以不做數?”海因里希皺起了眉頭,仿佛他是名畫里面津津樂道的受難的主角那般。只不過沒有人正將他釘上十字架。“所以你可以只冷冰冰的叫我'海因里希',并對我每一次示好都報以冷漠的回應,并說上一句'我記不起來'來當擋箭牌嗎?” 我愣住了,只是望著那張英俊的臉——我曾對他說過什么嗎?我叫他不要忘記我,除此之外呢? “對不起——” “要是對不起有用的話,那世界上可不需要法律與規則啦。我一直跑到這兒來,才不想聽你說對不起呢。”他輕飄飄地說著,卻沒有要縮回手的意思。“一點兒也沒有嗎,弗洛?哪怕是灰塵那么一點兒?” 我望向他的眼睛,在那雙湛藍的眼睛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叫囂著的祈求的意味幾乎要從他的眼睛里涌出來。 梅林啊,告訴我我曾說過什么能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一點也不記得了,海因茨。”我聽見自己輕聲說道。“我很抱歉,你知道我——我喜歡著喬治.韋斯萊。” “噢不,這是唯一一點不用多次重復的。”他笑了起來,卻沒有任何笑意。“算啦——只要你允許我到這兒來串門就好,你不會拒絕我吧?” 我沒有搭話,更不敢去看海因里希的表情,我無法想象他的臉——如若喬治牽著別的姑娘告訴我他喜歡她而并非我,那我會怎么辦?那我會有何反應? 但他只是看著我,什么也沒有說。甚至連握著我的手也沒有任何顫抖——但是那指尖冷得嚇人,仿佛是一塊冰冷的石雕。 烤箱猝不及防的提示聲“叮”地響起,連帶著門口準時的敲門聲——我猛的一縮手,轉身朝著門的方向大步走去。那冰冷的手只是擦過我的指尖,僅此而已。 門口站著喬治.韋斯萊,夕陽的光灑落在他的紅發上邊兒。帶著傍晚的清涼的風與笑話店里特有的氣味踏進了屋子里,抬手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 “他怎么在這兒——”幾乎是松開我的下一秒,喬治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海因里希正端坐在沙發上,臉上掛著他招牌的笑容。仿佛先前我們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一樣。 “順著香味找過來的呀,喬吉。”他說,指了指烤箱的方向。“那可太香了,我愿意花一百英鎊一天請她當我的廚師呢。相信我,這味道可比外面的好吃太多了。” “我更希望你不叫我'喬吉',偽君子。”喬治沉下了臉。“弗洛不會當你的廚師——想也不要想。” “嗬,我才不要——我可是偽君子。”他耍賴般的說著,卻往后靠,整個人陷進了沙發里。“所以我過來蹭點吃的,太香啦,是個人都會這么做的是不是?” 我轉身溜向了那正散發著余溫的烤箱。身后兩人爭吵的聲音交雜著,像是不眠不休的樂曲。 直到我做好了今天的晚餐,海因里希也沒再試著與我說話——即使如此在餐桌上喬治的目光近乎能把他給鉆出一個窟窿來。他慢條斯理地吃著我后來烤的黃油土豆與魚rou,并對喬治的每一句嘲諷報以回擊。 但在他每一次與我目光相對的瞬間我都能看見他眼中的火焰——像極了一支被點燃的蠟燭,卻是在風中搖曳,顫抖著燃燒。 ※※※※※※※※※※※※※※※※※※※※ 白鶴山谷的日常馬上就要結束了。七年級不會太長。 修羅場和走劇情一樣沉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