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哲往柜臺前背身一靠，有點不羈地挑挑眉，問姚佳：“你剛才瞟我那眼神，怎么那么怪呢？”

    姚佳一邊翻轉著電熱飯盒一邊說：“我覺得你剛才跟人小姑娘說話太不客氣了，不像顧客對導購，倒像是你是他老板。”

    “……”

    孟星哲有時候真的佩服女人的第六感——她們有時隨口說的話好巧不好，就是事實。

    他干笑兩聲，開始打岔：“這家的產品確實不錯吧？說是功能型小家電，確實名不虛傳吧？”

    他指指各個產品，對姚佳說：“這些產品的功能是不是很新潮很時髦？它們很受當下年輕人歡迎的。姚小佳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醒北科技產品的銷量就有可能超過坤羽電器了。”

    孟星哲心里對自家產品的驕傲呼之欲出，就等著姚佳一個點頭一句是的，那些驕傲就要像撒了韁的野馬破體而出痛快飛奔了。

    但姚佳卻皺了皺眉，說：“好是挺好。”

    頓了頓，她又說：“但我覺得能更好。”

    *

    孟星哲聽到前半句時，下巴不自覺地往天上揚，抬起的那個弧度叫“得意”。但聽到后半句時，他上揚的動作一下卡住，一怔之后，他又把下巴迅速收回來。

    他問姚佳：“什么叫，還可以更好？”

    他看著自家產品簡直帶著慈祥的親爹眼，覺得哪一個都已經是最完美狀態的好產品。

    姚佳沉吟了一下，轉頭看著孟星哲說：“我跟你說過沒有，我其實對各種設計都很感興趣？而我所崇尚的設計理念呢，是大道至簡。”

    她轉頭指指剛剛看過的那些產品，電飯煲、洗碗機、面包機、微波爐、飲水機、電熱飯盒……說：“但這些產品的設計實在太繁復了，想必研發人員的技術功底是相當強的，實現了這么多功能。雖然這些產品功能是很全、很多、很高級，但有幾個是常用的呢？大部分按鍵直到產品用到被淘汰也不一定能被按上幾次。可能它們會被用到的幾次，也只是年輕人出于獵奇心理買回家，用了用試了試，覺得挺新鮮，然后也就沒有然后了。”

    “比如這個，”姚佳指著電飯煲對孟星哲說，“它居然有七種煮飯模式。看起來很牛x很精細化了，但我們平時哪里吃得出來七種煮飯模式下的大米飯都各自有什么區別？大家最后肯定只是趨向于用那個最省時間的煮飯模式你信不信。”

    孟星哲開始還是背靠在柜臺上，懶洋洋地聽。聽到后面時，他直起身來，神色也變得認真。

    “你接著說。”孟星哲對要姚佳說。

    “還有微波爐，這一整板的功能看起來好高級，年輕人買回家去出于獵奇心也許會逐個功能都研究一下，但如果是中年人老年人呢？我覺得他們一定不會買cao作起來很復雜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說，越傻瓜的產品才越受歡迎。這一整板的按鈕功能對他們來說，雞肋了。”

    孟星哲沉吟起來。他悄悄拿出手機開了錄音。

    “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

    姚佳：“？”

    孟星哲：“我金魚，聽到后面把前面忘了，你再給我講一遍，方便我聽完找茬。”

    姚佳呵的一聲，為了表示不懼他找茬，于是把剛才說的話又講了一遍。

    “繼續，我還想聽聽你有沒有什么其他看法了。”孟星哲握著手機說。

    姚佳想了想，說：“吶，還有就是，用你的成本論來說的話，醒北科技這家公司生產的產品，它的功能越多，成本就越高，賣得就會越貴。有消費能力的、對新潮事物感興趣的年輕人，是會愿意嘗試一下這種功能型的產品，所以醒北科技的產品現在看起來賣得還不錯，因為它在專攻互聯網，互聯網主要是有消費能力的年輕人的陣地。”

    姚佳頓了頓說：“但其他老百姓、尤其是中年人老年人顧客群體，他們可不會為華而不實的東西買單，這些眼花繚亂的功能對他們來說，沒有必要，他們不會愿意為了這些在他們看來多余的功能多花錢。所以我想他們會更愿意去買坤羽電器這種傳統企業生產的電器產品。”

    “然后呢，繼續說。”孟星哲說。

    “然后嘛，我覺得醒北科技的產品再賣下去，銷售量會進入一個瓶頸期，因為愿意嘗試繁復新功能的年輕人市場會漸漸飽和。所以呢，你說的醒北科技的產品銷量會超過坤羽電器，短時間內我覺得是實現不了的。而我們作為坤羽的員工，也就不用太擔心了，因為醒北這公司對我們坤羽來說，暫時還不足為懼。”

    孟星哲克制著在悄悄變快的心跳，克制著自己的表情，讓它呈現出的樣子是沉穩冷靜而不是激動。

    ——他想他和貝洛南一直找不到的、醒北科技的產品賣不過坤羽電器產品的原因，似乎在姚佳這里就要找到端倪了。

    “你什么時候也開始會用成本考慮問題了？”孟星哲難掩意外地問了句。

    姚佳咳了下，做出隨意的樣子說：“嗨，這個啊。說來慚愧，其實上學的時候鄙人也是學過財務管理的，就是之前沒能做到學以致用。”但現在她已經開始向學以致用轉變了。

    孟星哲心底有隱隱的驚。他沒見過一個人悟性這么好進步起來這么快。

    “那要是你，你覺得醒北科技應該怎么做調整會好些？”他也很隨意似的問姚佳。

    “我就隨便說說哈。我覺得嘛，”姚佳偏偏頭，手指尖點著下巴，一副俏氣又靈動的樣子，說，“首先肯定是要做市場分類的，要把產品按照不同的顧客群體分成面對高端顧客的產品、和面對普遍顧客的產品。針對年輕人、新潮人、科技發燒友，就還是生產現在這樣功能性比較突出、價格也相對貴的產品，然后靠這些用戶來營造品牌口碑——產品高級；另外針對老百姓嘛，就保留最先進也最實用的幾個功能就好，其他功能一律省略。這樣精簡功能后就節省了成本，產品就可以賣出大眾價了。而因為高端客戶已經營造出品牌的高級口碑，那老百姓就會覺得，用大眾價格買到一個高級品牌的產品，是很合適的一件事。”

    姚佳說完，看著孟星哲。

    一看之下，她不由一怔。

    他也正在看她，還看得一眨不眨地，極其認真。

    她都被他專注的眼神看得有些局促起來：“喂，你別這么盯著我啊，我胡說八道的！”

    孟星哲看著她，忽然一笑。那一笑叫姚佳覺得整個賣場都好像變得明媚起來了。“沒有，你不是胡說八道。”孟星哲說。

    ——你的回答和我所想到的，一模一樣。

    創業以來，他和貝洛南為產品主打的賣點就是“功能型”。沒想到他們最引以為傲的賣點，其實也是限制他們繼續發展的瓶頸。

    而他和貝洛南身在其中，崇尚技術、崇尚功能，沒有站在醒北科技外面的姚佳看得這么通透，沒有像她這樣，一下就看透瓶頸的問題所在。

    他知道自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姚佳很突兀。但他現在實在忍不住。

    他心里面太興奮也太激動了，卻又不能宣布自己為什么這么興奮和激動。他只能把這些情緒凝聚在目光里，通過注視向她無聲發泄。

    醒北科技一直突破不了的銷售瓶頸問題，居然就這么被她看破了。

    ******

    當天從醒北科技回到家里，姚佳發現孟星哲仿佛中邪。一進宿舍他就沖回自己房間，好像房間里長出個天大的秘密之樹在等他灌溉澆水。

    孟星哲一進自己房間就難掩興奮地給貝洛南打電話：“貝貝，趕緊通知研發部設計部產品部……所有部的重要骨干，以及公司中高層人員，讓大家明天一早都給我到會議室開會！”

    “？？？”貝洛南毫不猶豫地懵逼了，“你抽什么風呢？今天突然叫加班的人放假回家，明天又突然叫放假在家的人加班開會，你這種對抗精神是跟誰學的？跟姚小佳嗎？”

    孟星哲對他說：“我今天還真跟她那受到啟發了，我覺得我們自以為頂級優秀的產品賣不過坤羽電器的原因，似乎找到了！明天大家可以一起開會再深入討論一下。”

    貝洛南一聽他說這話，立刻也不再嘰嘰歪歪：“我這就讓總裁辦的秘書發開會通知！”

    第二天一早，姚佳還在睡懶覺孟星哲就出了門。

    他和研發部產品部設計部各個部以及中高層人員們發生了很激烈的頭腦風暴，風暴的結果是，大家很贊同姚佳的大眾產品該大道至簡的設計理念。

    孟星哲和貝洛南在會上給各部門做了分工布置了任務，他們讓研發部設計部產品部盡快碰出產品改良方案，營銷部也同步開工，盡快制定出未來改良后產品的全新營銷方案。

    會議從早上一直開到下午，把窗外的天色從晴空萬里開到陰云密布。

    灰蒙蒙的天空里正醞釀著一場不小的秋雨。為了避免大家挨澆受冷，孟星哲及時宣布散會。

    雖然一天的頭腦風暴使每個人都覺得有點累，但宣布散會時大家卻都很興奮，因為瓶頸問題找到了。

    貝洛南其實一直有點擔心散會后孟星哲會以已經找到銷售瓶頸問題為由，提起提前結束臥底的話題——那樣的話，孟予堂的一片苦心就白費了。

    他都想好了，如果孟星哲真的提了，他就死咬住三個月時間不放，另外還可以借口說姚佳幫忙發現的問題，畢竟還只是理論，還是需要時間驗證才知道到底對不對，所以在改良后產品實際銷量沒有大爆之前，孟星哲就不能以此為理由要求提前結束在坤羽客服部當小人物的三個月打賭生涯。

    結果讓他意外的是，孟星哲直到拍拍屁股離開，都沒有主動提出這個事情，甚至他還從他這里美不滋滋地搶走一張粉紅票票說快下雨了他要打車回去，這樣才能保持他進宿舍時依然帥得從容。

    他那副浪樣就好像宿舍里有人等著看他似的。

    孟星哲用從貝洛南那里搶來的錢打車回了宿舍。他覺得今天的老天爺可愛極了，好像專門等他到了家才肯下雨。

    他前腳剛邁進屋，后腳天上就響起個驚雷，雷和閃電直接把密布陰云劈開個大窟窿。陰云里的那些雨再也兜不住，嘩嘩啦啦地從天上砸到地上來，砸出一團團的秋日寒氣。

    一時間漫天漫地都是雨，雨大得天地之間一片煙霧蒙蒙。

    雨一下起來，屋外的寒氣開始透著窗縫門縫各種縫無孔不入地往屋子里涌。孟星哲出門的時候只穿了件襯衫，這會兒進了家門他反而加了件外套。

    在屋子里溜達了一圈，孟星哲居然沒有感受到姚佳的氣息。

    他敲敲姚佳的房門，想問她晚上怎么吃飯。結果她房間里沒有任何回聲。

    她不在家。

    看看外面仿佛妖氣密布的暴雨天，孟星哲掏出手機打姚佳的電話。結果手機鈴聲居然從廚房里響起來。

    他以為姚佳人在廚房，趕緊走過去，想質問她干嘛躲著不出聲。

    結果廚房里空無一人，只有姚佳的手機正在置物架上大唱特唱。

    置物架有個地方空了。

    孟星哲站在廚房里，努力回想置物架上空出來的這點兒地方，原來擺著的是什么？

    ……好像是，超市里可以循環使用的購物袋，姚佳和田華生喜歡采購完東西就把購物袋折起來放在這里。

    孟星哲看著這點空缺空間猜想著，姚佳怕是上演了一次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蠢戲碼——她拿購物袋的時候順手把手機忘下了。

    所以——

    她應該是去了超市。

    ******

    姚佳下午看著看著書就睡著了。醒來后她看到外面在陰天，一查天氣預報說傍晚有大暴雨。

    她立刻爬起來，想著跟老天爺打個時間差，在下雨前去超市采購些吃的喝的儲備一下口糧，晚飯也就有著落了，畢竟大暴雨也不太適合叫外賣。

    昨天天氣還很溫和，她也就沒多想，穿了件長袖襯衫去廚房拿了購物袋就出了門。

    結果在超市里采購完東西還沒走出去時，她就聽到超市外面瓢潑大雨砸在地面的壯烈聲音，以及沒打傘的路人在暴雨和秋風中嗷嗷慘叫著奔跑的聲音。

    姚佳趕緊轉去賣傘的地方，想買一把對抗大雨的道具。結果連最貴的傘也被人買走了。

    姚佳不死心，又轉去賣雨衣那里。

    ——結果，呵，貨架子簡直比孟星哲的錢包都干凈。

    沒轍了，姚佳只好去結賬，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可結賬的時候她發現，下午覺把她睡迷糊了，她出門時居然忘帶了手機。

    好在身上還揣了張毛爺爺，要不然挑了半天吃的喝的，都得從哪里拿的給還回哪里去。

    結完賬姚佳拎著東西走到超市門口試探了一下，剛推開門、從門口探出半個頭，她就狠狠打了個激靈。

    這場殘暴洶涌的大雨把秋天硬是沖刷出了冬天的感覺。姚佳凍得牙齒都在打戰。

    她趕緊縮回身。這時候她真是鄙視自己出門居然能忘帶手機，現在好，想折回超市買件外套都沒有小錢錢了。

    她拎著購物袋站在超市里，為了不擋門她往里面挪了挪。她隔著起哈氣的落地玻璃看外面下到起霧的大雨，想著這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小一點，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宿舍去。

    本來如果帶著手機的話還能打電話求個助，讓凌曉欣或者孟星哲來接自己一下。現在好了，她忘帶了手機，也沒記住別人的手機號碼，就算能借到手機她都沒法打出求救電話。所有路子都堵死了，她與外面的生機仿佛斷開了聯系。

    一時間她看著冒煙的雨都有點絕望了，感覺自己像墜落在了末日危機，沒有被救援的可能，只能聽天由命。

    她聽到有個女人在對她丈夫說著：“要不咱們沖出去吧？這里太難打車了，尤其這個天氣，更是叫不到車的，這雨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時候呢。”

    她的丈夫說：“不行！外面太冷了，你淋了雨容易生病。再等等，我打電話讓老弟來給我們送傘！”

    姚佳默默地吃著別人恩愛的狗糧。過一會兒真的有人來給他們送傘，把他們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