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雍懷低下頭,耳朵湊在他漸漸僵硬的唇邊,佯作側耳聆聽的樣子,貪婪地感受著耳畔的溫熱,這是阿想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氣息。沒有金縷玉衣,沒有鮮花,連一張床都沒有,也沒有妻兒送行,只有一個同門師兄。 雍懷眼眶漸漸濕潤,求生的念頭出奇地清晰。 師父、三師叔死了,阿想死了,小晴…… “搶回來了!”清風帶著一陣清風跪倒在他的身邊,手里捧著被折騰得氣息越來越虛弱的阿思,一臉邀功地笑,“雍懷,我能干吧?” 雍懷放下阿想,去探阿思的脈搏,發現跳動得十分不規律,好似彈古箏一般,忽疾忽緩。 阿思被晃來晃去晃得暈頭轉向,此時瞇著眼睛看了看四周,看到阿想的尸體,大吃一驚,“我……我靈魂……出竅了?死了?”他們是雙胞胎兄弟,生長經歷相似,性格喜好相近,成年后的兩張臉就像鏡子里鏡子外,就是小時候鬧著玩,阿想左臉被留了一道疤。此時阿思滿腦子都是“我快死了”“這次死定了”“死得好凄慘”之類的情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雍懷抱在胸前,嘴邊湊了個水囊。 阿思順勢喝了一口,又嗆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膛起伏不定,像是喘不過氣來。 雍懷拍著他的肩膀,發現他的嘴唇和阿想一樣呈現紫黑色,心中又驚又恐,沖吸血花吼道:“你下的是什么毒?” 吸血花和清風搶阿思,被清風的四個火球逼到墻角,所有的枝葉都可憐兮兮地蜷縮在一起,像綠色的大仙人掌,聽到雍懷沖它吼叫,不服地伸出枝葉抗議。 清風皺眉。火球嗖嗖地上下跳動,一會兒排成正方形,一會兒排成菱形,像輪盤一樣旋轉變化。 吸血花蔫蔫地縮了回去,對著清風討好地搖了搖枝葉的中間部分,仿佛扭臀。 清風問它:“你有沒有下毒?” 吸血花飛快地搖頭,所有的花枝統統舉起來,以示清白。 “它說它沒有。”清風對雍懷道,“我相信它,它這么蠢,不會撒謊的。”他看著阿思在火光下依舊發青的面容,低聲道:“他也活不成了嗎?” 雍懷置若罔聞地抱著阿思。他是孤兒,從小被師父收養,師門如家,師父、師叔、師兄弟的“師”字都可以去掉,在他心中,他們都是他最親的親人,可是在短短兩個時辰里,他相繼失去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他痛恨這種無能為力! “阿想他……”阿思抬起手指抓住雍懷的衣服,定定地看著雍懷。 雍懷喉嚨干澀。他深深地知道,這雙望向自己的充滿期待的眼睛背后是萬劫不復的絕望,經不住一點打擊。 “阿想?”蹂躪了一通吸血花的清風退回來,抓起阿想的尸體,不等雍懷阻止就湊到阿思面前,“喏,這里,死了。” 阿思瞳孔收縮,一口氣梗在脖子里,差點吸不上來。 雍懷生怕他接受不了,一并去了,急忙將阿想的尸體挪到身后,安慰他道:“回光返照,會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假的?”阿思問。 雍懷點頭。 “回光……只有自己看得到……吧?你怎知道?” 雍懷語塞。 “小晴,”阿思頓了頓,語氣有點變調,帶著點哽咽,帶著點顫抖,“她……” 雍懷握在水囊上的手指收緊,暴起的青筋像從身體里爆發出來的憤怒,硬生生被皮膚壓住了。他冷靜地說:“我會找到她。” “我喜歡她。” “……我知道。”少男少女,青梅竹馬,難免產生懵懵懂懂的情愫。雍懷少時好奇男女之事時,對小晴也有些異樣的情感,只是年紀稍大,就將這些情感轉化成了兄妹之情。 阿思道:“水。” 雍懷扶著水囊想往他嘴里倒水,卻被他拒絕了。 阿思抬起手,輕輕地搭在水囊上,慢慢地閉上眼睛:“我休息,休息休息……” 雍懷垂著頭,將他摟緊。 他們誰都沒有提離開的事,只是沉默著,靜靜地享受著彼此的最后時刻。 清風搔首撓腮地在他們旁邊轉來轉去,突然沖向吸血花,扯著一根花枝到雍懷面前:“雍懷,別難過。它最壞了,你撓它,抓它,蹂躪它吧。出出氣!” 雍懷感受著懷中的身體漸漸僵硬,起身抱著他走到之前裂開一條縫的墻邊,飛踹了一腳。 “雍懷,”清風看著心疼,將手中的吸血花莖扯成了一小段一小段,被斷開的半截吸血花嗖地縮了回去,“要不你踹我吧。我屁股軟,比墻好踹。” 雍懷不語,只是又踹了一下! 墻壁被踹得震了震,裂縫出現,朝兩邊扯開。 雍懷想將阿思推進石縫里,卻發現石縫太小,根本推不進去。如果阿思還活著,以他的縮骨功進出當然沒有問題,現在除非將骨頭打折。 清風看雍懷一會兒將阿思掰彎,一會兒將他掰直,一會兒將他側過來,一會兒將他翻過去,努力半天沒結果,干脆走過去,抬腳用力踹墻,打算將裂縫踹成裂洞。 原本就搖搖擺擺的墓室被踹之后晃得更狠,墓室頂端都墜下了土塊,仿佛再一下就會整塊掉下來。 吸血花不滿地聚攏來,變成綠色牢籠,無聲地將他們圈在三面吸血花枝一面墻壁的合圍之中,順便分出幾根花莖充當擎天柱,頂住墓室頂。 雍懷感覺到一絲危險,驀然回頭。一朵花的淺黃色花蕊散發著淺淺的光澤,仿佛轉動著算計的眼珠,正對著他。他還沒想到它想干什么,邊上想再踹幾腳的清風就被一根花莖纏住腳踝,被毫無預警地卷起來甩到一面墻壁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清風完全沒意識到怎么回事,只覺得后背重重地撞在墻壁上,他不太痛,可墻塌了。 “雍懷!”他本能地發出吶喊,卻被壓在土下。不過半秒,他又從土里跳出來,揮著塵,卷著土,朝雍懷的方向沖去。 雍懷和阿思、阿想的尸體都被吸血花團團圍住,從外面只能看到一團巨大的綠色花藤不停地滾動著,吸血花不停地疊加,枝與枝之間緊得密不透風。人在花藤團里,就算不被勒死也會被活活悶死。 清風眼睛一紅,體內一股奇異的力量沖破了桎梏,只覺得身體漸輕,意識卻模糊起來——金色龍眼中,天真之色盡去,取而代之的是銳利的鋒芒。 “吼!” 一條龍橫在半空。 吸血花一時間竟被鎮住了。 清風身體一扭,連續噴出火球,小炮一樣,不斷地砸在花藤上。吸血花燒起來,火光彤彤,墓室亮如盛夏正午,白花花的,格外耀眼。 吸血花被燒之后竟不逃,有氣無力地扭動著,連反抗之力都沒有,軟趴趴地任火焚燒。地上,血水滴滴答答地從斷開的花莖里淌出來,色澤如銹跡一般,紅中透黃。 清風在空中轉了一圈,突然落在地上,身體恢復成人形,好一會兒才迷迷瞪瞪地醒過來,茫然地打量四周,目光掃到吸血花球時面色一緊,立刻起身用爪子拼命地扒著花藤,扯了半天終于扯出了雍懷的胳膊,但入手硬邦邦的手感讓他愣了愣。他記得雍懷手臂的感覺,雖然不軟,但絕沒有這么硬,石頭一樣。 他捏了捏,又捏了捏。衣服是對的,但手感……真的差好遠。 火球將吸血花燒得七七八八,擋在兩人中間的吸血花莖突然七零八落地掉落下來,如花莖雨,“雨水”掛在龍角上,又如步搖晃動。 雍懷站在那里,一尺遠的地方。 鼻子還是鼻子,眼睛還是眼睛,漂亮的五官沒有變化分毫。可是,皮膚卻變了。白皙的肌膚變得暗沉,灰不溜秋的,給精致的五官打了折扣。他嘴角咬著一根比拇指更粗的吸血花莖,汁液從他嘴角流淌下來,襯著那張灰撲撲的臉,就像一座石雕。 清風失聲道:“瓷瓶不是打翻了嗎?”為什么雍懷還是石化了?! 雍懷眸光沉了沉,吐掉嘴里的花莖:“你故意的?” 清風咬著嘴唇,含糊道:“神奇水不是好東西……” 雍懷將地上的阿思抱起來。他身后的裂縫果然被踹得大了許多,勉強能容納兩人進入。 清風抱起阿想,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 墻壁后面又是一間墓室。 清風覺得十分眼熟,尤其是撲面而來的陣陣寒風:“這里好像是……” “二毛的墓室。”雍懷將阿思放在二毛珍藏的寒玉邊上。 清風點頭,身后的火球也跟著上下抖動,“咦?二毛的墓室還在?”他還以為地宮被飛僵激活之后就更新換代了,沒想到舊的還沒有被棄置。難道是共存不是替代? 他將阿想放在阿思身邊,側眼一看,看到雍懷背對著他,兩只手對著墻做用力拔的動作。 “你在干什么?”他問。 雍懷低喝一聲,倒退兩步,胸前抱著一樣東西。 清風粗略地看了一眼,差點跳腳,指著他道:“你……你……你干嗎抱她?” 雍懷原本只是摟著,聽了他的話,干脆打橫抱起,輕手輕腳地走到阿思身邊放下。懷中的“東西”露出本來面目,正是阿思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的小晴。 清風酸溜溜地湊過去,小聲道:“我的胸雖然不凸,但是我肚子凸,也很有線條。” “她死了。”雍懷低頭看著小晴的胸前和腹部,上面有兩攤血跡。 清風先吃驚,后驚恐:“不是我!”他最多想想,絕對沒做。 雍懷手里丟出兩把銀質小匕首,看刀刃大小,正好和傷口一致。 清風吐了吐舌頭。打從小晴一出現,他就不喜歡她。他是龍,她是人,他是公的,她是母的,他和雍懷認識不到一天,她和雍懷青梅竹馬,無論從哪一點看,她都比他更適合雍懷。說他是小人也好,惡毒也好,丑陋也好,他就是嫉妒她。 在有的時候,風度就是狗屎! 不過高興是一回事,看著雍懷傷心是另一回事。清風見他難過,也忍不住郁悶起來:“是誰殺了她?” 雍懷冷笑道:“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清風語塞。這里是他的地盤,雍懷說得沒錯。可是他活了這么多年才知道,他自以為清楚的其實并不清楚。 “對不起。”雍懷很快為他的遷怒道歉。如果沒有清風,阿思、阿想不會走得這么平靜,如果沒有清風,他早就成了一具尸體。雖然清風是守墓怪的一員,可他從頭到尾守護的,是自己。他放緩語氣,摸了摸小晴的頭發:“不要讓他們變成僵尸。” 清風看著“排排坐”的阿思、阿想和小晴,皺眉道:“你留下的話,可以親自照顧他們。” 雍懷抬起手,看著和石頭沒區別的手背,苦笑道:“你覺得我可以嗎?” “神奇水沒有倒光嗎?”清風懊惱。 雍懷表情變得有些奇怪,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沒有喝神奇水。” 想到阿思、阿想的下場,清風緊張地抓著他的手道:“中毒?” “我只是咬著吸血花的花莖……然后感覺到汁液噴射在口中,順著唾液吞了下去。”雍懷蹲身,握拳捶地,地被捶出一個淺坑,他卻絲毫不覺得痛。這一切都印證了他的確步了孫賦生的后塵。 清風瞠目結舌道:“花莖里的汁液就是神奇水?”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邊有這么多神奇的事。阿思、阿想被吸血花吸血,被毒死了。雍懷吸了吸血花的汁,被石化了。 吸血花……吸血花……吸血花究竟是什么? 雍懷回神道:“當務之急是找到二叔。” “為什么?”清風對這個二叔很沒有好感——他和小晴的叔侄關系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二叔很陰險,不是一般的陰險,是那種由內而不外,深藏而不露的陰險。 “他是魚家唯一一個可能活著離開地宮的人。”雍懷想得很清楚了,自己這副樣子就算僥幸不死,也不能再出現在人前,傳承河東魚家的重任只有二叔能挑起。 清風撅嘴道:“說不定他運氣沒那么好。” 雍懷留戀地看著阿思、阿想和小晴的遺容,似乎想將他們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心里。 清風無聲嘆息,承諾道:“我會保護他們的身體,不讓他們變成僵尸。” “謝謝。”雍懷將水囊收在懷里,利落地轉身朝外走去。 清風看到小晴胸前鼓起一塊,好似藏著什么東西,好奇地伸手去摸。手指剛碰到衣服,就聽到當當當的接連三聲,然后跟著又三聲咣當咣當咣當。 他聽得仔細,前面那個像是什么東西撞到什么東西,后面像是什么東西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