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當昏君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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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離到底是初來乍到,對大明熟悉度差很多,于是比朱祁鈺晚明白了一點于謙的‘做不到’。 當然不會是能力問題:歷史早已證明于謙的本事,能夠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 但世上的事兒有時候就是毫無道理:傾了大廈他能扶,反而沒傾的大廈他出不上力。 因為,如今這大廈里做主的,另有其人。 于謙所說的‘不能勝任尚書’,還要從大明朝的工作流程說起—— 一份項目方案(奏疏),從產生到能夠推行,在大明朝廷要走什么樣的流程呢? 并不是官員寫完了奏章,直接遞到御前去,請皇帝決斷。 那天下之大每日千百件事,一般正常皇帝累死都處理不完(朱元璋:朕覺得沒問題,一個人包圓了,完全不需要宰相)。 如今最常見的政務處置流程如下:官員有事上奏,奏疏送到接收部門通政司,整理完畢送到內閣(現在的內閣還不像明中后期權力那么大,大致可理解為替皇帝處理、決策政事的秘書機構)。 內閣先看過奏疏,并且把處置意見寫成票擬呈到御前,這樣皇帝就大大省事,可以直接起朱筆批個‘準’或是‘不準’。 簡單來說,就像是寫作文——要是一天給人十個題目,讓寫完十篇八百字作文,絕大部分人是完成不了的。 但是要是有人已經寫好了十篇作文,你只負責給覺得寫的不錯,合心意的作文打勾,不滿意的打叉讓別人去重寫,是不是就輕松多了呢? 不過,長年累月每天都要‘批作業’也是很累的。 皇帝想找人代勞批紅這項工作,就找到了宦官。 甭管旁人怎么看宦官,但對皇帝來說,這些才是‘內臣’,朝堂上的讀書人則是‘外臣’。朝臣們可以靠著考學、師生、同鄉等各種關系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實在混不下去還能辭官走人。 只有宦官,存身立命是百分百只能依賴皇帝的。 于是又誕生了司禮監太監代皇帝批紅的制度。 絕大部分制度的優劣,都要看執行人的水準如何:靠譜的皇帝,能自己把握住朝政大事,司禮監只是代行不敢妄行。 但有的…… 在職場上常聽到這樣一個詞,叫做‘優化公司的人力資源結構’(裁員),而有的明朝的皇帝,就是把自己從這條工作流程里優化了出去。 形成了上書官員-內閣-司禮監宦官-執行官員這樣一道流水線。 姜離想到這兒,再次望向于謙。 她懂了—— 批紅在司禮監手里,而王振正是皇帝十數年如一日信重的,司禮監的頭把交椅掌印太監。 于謙哪怕做了兵部尚書,他想要做的所有事,也必須得經過這道批準。 如今的兵部尚書鄺埜,為官謹慎老道,雖不似那些諂媚順從王振的官員得意,但到底沒有與王振結仇被他視為眼中釘。 那么兵部的十道條陳,到王振手里,總能通過幾條,于謙在兵部還能輔助鄺尚書做些實事。 但換了于謙去做尚書……只怕王振不但不會通過他的十條奏疏事條,還要倒給他找十條的麻煩。 那么于謙便是在兵部能說了算也白搭——若是吏部(人事部門)、戶部(財政部門)、工部(營造部門)等相關要緊部門,在上頭授意下給他使絆子,他也決計做不成事兒的。 譬如,要錢沒人要人不給,他能如何? 別說這些相關緊要的部門,就連刑部大理寺那些看起來與戰事無甚關聯的司法部門,要是在王振的授意下,隔三差五請兵部官員去‘喝喝茶’,公務也就都不用干了。 就如同最頂尖的善泳者,也只能在水里游,在沼澤里依舊會被淹沒一樣。 于謙不怕死,但他會怕——因為他的緣故,讓朝局變得比現在更差,兵部更加舉步維艱。 所以,于謙認真思考過,直言他做不來,也是不能做兵部尚書。 第6章 各有所托 姜離想,果然如此。 哪怕剛剛親眼見到王振挨了一棒槌的朱祁鈺和于謙,以及王振自己,都不覺得皇帝會動他。 這是過去的十四年,皇帝用千百件事實,用無數朝臣的尊嚴甚至是鮮血,刀砍斧鑿鐫在所有人腦中的固有印象。 擺在她面前的選擇不太多。 有一項便是立刻把王振及其一眾黨羽拉出來當眾宰掉,以昭示皇帝從此改邪歸正,立志親賢臣遠小人,堅定不移走上努力做明君之路,將來在這平行時空的史冊上,估計還能得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考評。 但…… 姜離垂眸。如果說,讓興安先把王振扔到佛堂里時,她還沒有最終拿定主意。 那么這一刻,她是終于選定了她要走的路。 【我會做好一個昏君的。】 6688:?我家宿主好像下定了什么奇怪的決心呢? * 姜離在確認自己的基本路線和原則過程中,一手撐著下巴半晌沒有開口。 皇帝不開口,乾清宮殿內便是一片熬人的寂靜。 在旁人看來,就是陛下面對臣子請辭的龍顏不快。 以至于朱祁鈺緊張的,已經放到口中的一勺果仁都忘了咽下去,不錯眼注意著皇帝的態度:要是皇兄僅免了尚書的任命也罷了,要是皇兄發怒,要將于大人下獄,他得想想如何勸一勸。 終于,朱祁鈺聽到皇兄開口了—— 也不去接方才于謙那句‘難當重任’的話,而是另外起頭,沉重嘆息道:“朕這病來勢洶洶,王……先生甚為擔憂,非要每日在乾清宮的西偏殿小佛堂里跪經六個時辰,還要為朕刺血抄經,半年不出。” 六個時辰,就是十二個小時。 “如此忠心耿耿,朕實在感動,不舍得不允。” “司禮監的事,朕會令金英和興安輪流暫代掌印太監。” 大明,一個宦官政治分量很重的朝代。 并不是每個宦官都是惡人。 姜離現在提到的金英和興安,便是在朱祁鎮被瓦剌抓走,朝堂文武百官惶惶的情況下,作為宦官勢力代表,站出來力挺于謙那‘不得南遷,死守京城’的兩位。 起碼大是大非是明白的。 * “咳咳。” 驚喜來的太快,想要開口的朱祁鈺,一不留神就嗆到了,咳的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臉,紅的宛如銀碟中的櫻桃。 事發突然,于謙就坐在左近,生怕郕王被果仁嗆個好歹,忙起身替他拍拍。 姜離也嚇了一跳,腦中都在思索海姆立克急救法了,好在很快就見朱祁鈺像白雪公主吐毒蘋果似的,吐出了一枚圓滾滾的榛子仁。 于謙也松口氣,又把自己的木樨玫瑰茶端給朱祁鈺潤一潤——總不能再把原本那杯果仁茶給郕王,萬一來個二輪嗆怎么好。 “咳咳……臣弟御前失儀。”朱祁鈺咳的嗓子都啞了,喝完了玫瑰茶遞還給于謙杯盞的同時,還不忘緊著追問:“王公公當真要為皇兄跪經半年?” 見皇帝再次點頭確認,朱祁鈺發自肺腑飽含感情地說出了此生對王振最真誠的贊美:“果真如此的話,足見王公公對陛下的衷心,真是感天動地催人淚下震人心魄動人至深啊!” 激動的連蹦了十六個字出來。 姜離:“是啊。” 他超愛。 強制愛怎么不算愛,強扭的瓜怎么不算瓜。 而剛嗆咳過的朱祁鈺,眼圈通紅淚水盈盈,若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單看他神色,還真以為郕王是感動哭了。 姜離也不去戳穿,任由郕王坐在一邊被王公公的忠誠真摯,觸及靈魂地抹淚花花。 她只轉頭對于謙舊事重提:“原本朝中大事多有王振cao持。”這是實話。 “只是如今,朕病的厲害,他又要忙于為朕祈福祝禱,偏生四境又多生不安。” 姜離鄭重道:“如先帝所言,朕就交托給于尚書了。” 她全當剛才失去了聽力,沒聽到于謙的推辭升官,直接開始稱呼尚書。 只要我敲定的快,你就不能反悔了! 而這一次,于謙沒有再拒絕。 司禮監掌印太監換了人。 于謙并不歧視宦官,如永樂帝時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監鄭和,當真是恣貌才智,威震海外,于謙一向很是敬重——兩人還曾同朝為官有同僚之誼,鄭和在先帝宣德五年還曾奉命出海,過世距今也不過十五年。 那是何等人物,又豈是如今王振可比! 因此于謙對宦官群體并無看法。 他方才推辭兵部尚書,只是深怕因自己的緣故,王振故意阻撓兵部政令,耽誤朝事誤國誤民。 其實在心中,國家現在四境多事,朝上卻是文恬武嬉,邊境守備空虛,他如何不急? 鄺尚書礙于王振,不曾給邊境增兵以備瓦剌,此事時時刻刻懸在于謙心上,簡直令他憂愁的睡不著覺。 半年嗎? 也夠了。 他二十四歲中進士出仕,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無論這些年發生了什么,他總還記得二十四歲出仕之初所立之志:“鼎彝元賴生成力,鐵石猶存死后心。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1] 于謙的手指碰到腰間金钑花帶,只覺得冰涼。 殿內溫暖,其實并不是腰間官袍所系的金帶冰涼,而是——他的血熱。 “臣領旨。” 字字重若千鈞。 他領的不是升任正二品尚書的旨,而是——總掌天下軍制,守衛大明萬里山河與百姓子民的旨意! * 見果然她所預料的那般,都不用王振去死,只要他不礙事,于謙就肯接任兵部尚書,姜離倒是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