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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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師皆去,大匡已無神師。” 首座的老者哂笑一聲道,他的臉上帶著半黑半白的面具,不僅是他,在場有多半都帶著面具,帶面具者皆是有頭有臉的上位者,而沒帶面具的要么是生于萬法宗,要么就是尋常販夫走卒,也不懼被識破身份。 “可是大長老親口所言?” 白眉長垂的老人頭戴斗笠,背插魚竿,長著一張馬臉。 “是。” 身穿官袍的老者點了點頭,語氣倨傲。 “即便如此,那無邪居士的修為恐怕離大長老相去不遠,放眼大匡能獨自斬殺妖蛟者,屈指可數。” 又一人開口道,話音落下,塔里一片沉寂。 所有人心中都不約而同的浮起一個名號,鎮守中都的天下第一將,呂風起。 呂風起有沒有斬過蛟龍,無人知曉,可若世有斬龍者,非呂風起莫屬。 而今江南之地卻出了一無邪居士,北伏龍南隱虎,也不知孰強孰弱。 “先是呂風起壞我長門好事,又多了個無邪居士竟敢如此無視我長門,羞辱風小姐不說,還殺了鵝仙。” 官袍老者慢條斯理道,話中似含怒意,可語氣卻平靜依舊。 長門法會信奉鵝仙,此為祖制,山中湖畔亦供養著上百鵝仙。此鵝非凡鵝,能游不能走,能飛不能跑,展翅扶搖高飛可媲美傳說中的大鵬,長門中也只有執事以上者才有資格騎乘。 每一頭鵝仙都飽含長門數代人的心血,彌足珍貴,卻在昨夜被無邪居士硬生生摜死一頭,對于長門上下可謂奇恥大辱。 官袍老者說完,卻沒人應答,環視在場諸人,他輕蔑的一笑道:“吾等斬除妖孽,造福天下,可仍有人不領情。諸公不敢動那呂風起,那無邪居士想必同樣招惹不起了。” 他剛說完,不少護法執事都面露怒容,一名肩背竹篾年事已高的老人更是猛地一拍幾案,怒氣騰騰的站起身,指向官袍老者低吼道:“宗主三番五次使這激將法,卻把吾等當作三歲小兒。若非你膽大妄為違背祖宗條例胡亂生事,又怎會惹來閑言蜚語,激怒那呂風起?吾等齊聚長門只為斬妖除魔,你卻想把長門卷入世俗爭斗……你狼子野心,一心想將我長門拖入禍水,何德何能執掌我長門?” 任憑老人如何譏諷,萬法宗當代宗主都無動于衷,面具下嘴角隱隱含笑,好整以暇的品著茶。 許久他才抬起頭,看向怒容未平的老者,哂笑道:“綠竹翁可說完了?” “你……” 老人氣得胡子一顫一顫,已然怒火攻心,周圍幾名同樣沒戴面具的長門中人不住的向綠竹翁使眼色,他卻視若罔聞,滿臉怒容的盯著長門宗主,看那架勢好似要將他生吞活食一般。 “你若執意妄為,它日定會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憋了許久,老人終于忍不住嘶吼道。 晚霞透過塔檐的白翡翠,隔著粗大的梁木,濾成乳白照下來,照著這有數十席大小的萬法廳。 坐于首座的官袍老者忽地拂袖而起,邁開兩步負手走到窗前,望向塔外千山萬壑,嗤笑一聲。 “老夫和爾等食古不化者同席,當真為生平大恥。我長門斬妖除魔,平天下患,卻只落得囿三四里之地,終日頭戴面具東躲西藏的下場。非常時行非常事,而今神師皆去,國亂將起,正是我長門大展拳腳之時。市井之妖道法可殺,府縣之妖一符可殺,而在朝堂之上,高坐執璽者旁的大妖,又豈是一法一符所能除去?” 說著,長門宗主緩緩轉身,掃過一眾驚慌失措的長門中人大多是未戴面具者,頭戴面具的則從容鎮定。 “帝王昏庸,非不明矣,實乃大妖隱于朝堂,欺帝王,亂朝綱,禍百姓。爾等斬市井府縣之妖實乃小道,若能齊心合力斬除那朝廷巨妖,方才為上上道!” 話音落下,廳內未戴面具者無不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的看向官袍老者。 當今宗主狼子野心,他們也算心知肚明,卻沒想到他的野心遠超眾人原先以為的…… “你,你……你竟想某朝篡位!” 綠竹翁怔怔地盯著長門宗主,身體顫抖著,驚怒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長門立世近萬載,傳承悠久,而祖宗所傳的宗旨中,第一條便是嚴禁卷入世俗紛爭。 宗主這些年的作為雖不算太出格,實則卻已違背第一條宗旨,長門野派眾人并沒發作,只是靜靜等待著,等著不久之后的大選,誰曾想大選未到,宗主便將以南方無邪居士為名將野派首腦人物召集回萬法宗,還說出一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頭戴斗笠,白眉長垂的老者心頭一動,連忙向窗外望去。 夕陽下,長門法會安靜如斯,塔外再無半個人影,空空蕩蕩中透著一絲古怪。 “話不投機半句多,宗主,吾等先告辭了。” 拉住正欲發作的綠柱翁,白眉老人拱了拱手,面色平靜道。 “遲了。” 面具后傳來聽不出意味的聲音,面具后的那張臉眾人雖看不見,可不用看也能猜到,定是一張飽含譏諷和得意的面孔。 長風席卷,周遭窗欞如竹葉翻飛,冷光鍍上殘霞,明晃晃一片。 在塔外山包上,隱于林葉下的強弓硬弩露出獠牙,只有區區數十柄弓弩,可弓弩上都印著道符,出弦那一刻便是風水雷火之箭。 “哈哈哈……” 綠柱翁怒極反笑,目光逐一掃過廳內戴面具者,眸中閃過嘲諷之色:“爾等竟都為虎作倀?” 戴著面具者皆沉默,他們有的是一國公侯,有的朝中大員,皆為世俗中的上位者。放在平日里,遇上綠竹翁這等廝混市井下九流者,連眼皮都不屑抬一下,回轉長門卻需同他們共事,這等落差非是綠竹翁、白眉老人能懂。 長門宗旨為斬妖除魔造福蒼生,數千年來一貫如此,朝野合力,縱使天品巔峰的大妖也無處匿形。長門不拘一格降人才雖大妙,可萬事萬物有益必有弊,長門為朝野兩派共主,從前之所以能齊心協力,一是因為世間藏有妖物,二則因為世俗皇權和高高在上的神師傾軋所致。若不合力,變成一盤散沙,被帝王神師抓住機會,長門定將不復存在。 現如今,恰恰遇上千古難逢的年代。 帝王昏庸無能,神師悉數離去,長門中的朝堂上位者們終于忍不住蠢蠢欲動,借助長門之勢為自己以及身后家族謀利。 “綠柱翁此言好生費解。” 窗欞旁,長門宗主哂笑一聲:“我欲將長門帶上前所未有的巔峰,爾等頑固不化,非志同道合者。而今北有呂風起,南有無邪居士,皆為大妖,必先除其一而破僵局。留著爾等在,只會壞吾大事,爾等既起于塵泥,今日便送爾等歸塵泥,既合風雅,又應景,豈非大妙。” 話音落下,廳中戴面具者已起身,各具氣度,看向對面的野派眾人。野派眾人也不甘示弱,各執奇門兵器,只等長眉老人發話。 廳內劍拔弩張,生死只在這十席之地,若是跌出萬法塔,十有八九會被強弓勁弩所害。當然,也只是長門野派眾人。 就在這時,從頭頂處傳來繞梁的琴曲。 那曲子和著夕陽渡過倥傯,似穿梭于光陰荏苒間,越過無窮戰亂與流離,在高塔檐外的翡翠和石英間穿透而來,安靜平和,卻又清心爽神。 眾人抬頭看去,大廳頂上,不過數梁楠木,只聞其聲,全不見人影。 雖看不見人,可在場的長門中人都心知肚明,來者定是他。 頭戴面具者微顯不安,而未戴面具者則個個面露古怪,綠竹翁更是冷笑一聲,朝向廳頂不屑道:“我呸你個亂臣賊子,今日倒想做好人了,老朽就算是死也不用你救!” 琴聲戛然而止,仿佛弦斷了般嘶啞突兀,一陣輕咳聲響起,雖無琴聲般悅耳動聽,可日夜琴奏沾染了舉世無雙的音律,這咳嗽聲竟也能繞梁不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止住,男子平淡中含著一絲道不明憂愁的話音傳來。 “伏兵已滅,諸公可去。若各退一步,則海闊天空……” 未等他說完,鋪天蓋地的謾罵聲從兩派中人口中罵出,朝野早已互不待見,今日之后注定了勢成水火,可面對那個未曾現身的拉琴男子,他們出奇的一致。 第180章 長門誘無邪 千里走單騎(一) 塔檐上,一身落拓并清寡的男子笑了笑,面色平靜,眸中沒有半絲異色,習以為常了一般。 “罷了,老黑,我們走。” 拍了拍身下仿佛一只癩皮狗般趴著的大鵝,男子搖頭苦笑道。 那也是只鵝仙,能游不能走,能飛不能跑,不過長門上下更多的喚它作鵝妖。和高塔外供養著的鵝仙不同,它通體漆黑,鵝目幽深,利爪尖喙,看上去就好似一只生著腳蹼的肥鴉。 這一人一鵝皆不待見于長門,可畢竟出自長門,坐鵝而飛,背著一把胡琴的男子熟稔的飛過群山溝壑,殘霞拂面,落入他那雙空洞無光的眸中,許久濺不起半絲神采。 “吃力不討好,你總喜歡這樣。” 山坳下一頭青驢百無聊賴的掃著尾,綠背上坐著個英氣逼人的少女,腰插兩柄彎刀,鵝蛋臉,雙頰刻有寥寥雀斑,配著雪白的肌膚高挺的粉鼻,卻顯出一種一種不同的嬌俏。她的胸脯微微高聳,緊腰長腿,已有幾分女人味,卻被她一頭孩童模樣的麻花辮遮掩,怎么看都像是沒長大的女娃娃。 “走吧。” 背著胡琴的瞽目男子笑了笑道,他的年紀并不算太大,頂多二十六七,卻因一身落拓沾滿風桑的褐發稍顯老氣。 少女歪著頭打量了他半晌,眼里浮起一絲迷糊,仿佛沒睡醒般又揉了揉眼。 “拉琴的,你沒事?” 少女疑惑的問道。 “我會有什么事。” “咦,好奇怪。我推出來的星圖上說,你近日可是有血光之災。”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眸中愈發迷糊。 “那是你學藝不精,走吧丫頭。” 揉了揉少女的腦袋,男子將死氣沉沉的黑鵝背上肩頭,用力一拍驢臀,驢上少女尖叫一聲,還沒等她回過神,青驢便已撒丫子向前奔去。 “血光之災……這皇天極星閣的丫頭說的應當是南方了,該不該去一趟……南方無邪。” 漫步于夜幕下的松枝上,男子看不見,可他卻走得極快,少時已追上騎驢少女。 …… 夜深時分,琉京上下人影稀疏,偶有行人走過也是挑擔抬筐的小販。 墨云樓五層,寂靜無聲。 許久未能美美睡上一覺,此時安伯塵睡得正香,爐中青煙裊裊,搖曳生姿,幻化如霧。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街響起,馬蹄上裹著白布,初時聲響不大,直到靠近墨云樓前才發出嗡嗡聲響,震得樓上少年眉微蹙,揉了揉眼,撐起身體。 “還在做夢嗎。” 安伯塵睡眼惺忪,呢喃自語道。 捏了把面皮,安伯塵又皺了皺眉,起身披上衣衫走向閣臺。低頭看去,就見樓下圍滿一彪騎兵,領頭的那員將佐他也認得,乃是羽林軍前軍先鋒官,平日里也算是點頭之交。 看向樓下的陣勢,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古怪,下意識的抓住窗邊銀槍。 “打擾安郎將了,君上有命,請安郎將隨某前去覲見。” 夜風清冷,安伯塵掃過樓下全神戒備的騎兵,困意已散去大半。 “君上繼位三年都未有宣朝臣深夜入宮的先例,更何況末將只是一區區郎將?” 安伯塵朗聲道,抓著無邪的那只手漸漸握緊。 那員先鋒官似乎早已料到安伯塵的反應,也不動怒,冷笑一聲道,高舉右手道:“這么說來,安將軍是想抗旨不遵了?” “君上王旨何在?” 安伯塵沉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