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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歸離在線閱讀 - 第271節

第271節

    其時雖已入冬,伏俟城剛下了一場大雪,天日漸寒,但玄女祠前煙香紛紜,人頭攢動,卻是擠得水泄不通。子羿不知身后蕭言、洛飛兩人跟著自己暗中保護,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盡尋些熱鬧的去處,一會兒站上石樓看驅鬼舞獅,一會兒擠到街頭看江湖雜耍。他人小機靈,隨心所欲,到處來去,可把后面兩位冥衣樓高手折騰得夠嗆,總算兩人輕功了得,追蹤經驗亦是豐富,倒也沒有把人看丟。

    好不容易到了日落時分,子羿與一群孩子玩了半天彈子,在小攤上買了把糖果糕餅塞在懷里,早早爬到神祠前的大樹上,等著看夜晚的焰火。玄女祠祭祀燃放焰火一向要等到入夜時分,算來還有小半個時辰,蕭言、洛飛見這小主子終于消停下來,便尋了個臨街的酒家坐下,點了酒菜休息用飯。

    不一會兒,天色漸暗,玄女祠前熙熙攘攘,人流如川,擠滿了前來看焰火的百姓。子羿早早占了樹上好位置,既不需在人群中擁擠,視線又佳,樂呵呵地搖腿嗑瓜子。蕭言和洛飛辛苦一日,見他穩穩當當坐在樹上,一時半會絕不會離開,兩人與他相距不過數丈,若有事情隨時能夠應付,便也放心吃酒。

    待到月上樹梢,夜色降臨,玄女祠前一聲炮響,焰火沖天而起,照亮夜空。一時間流金炫彩,異輝紛呈,漫空燦爛奪目。子羿在樹上看得拍手叫好,蕭言、洛飛一邊飲酒,一邊留意他身邊動靜,見他興高采烈的模樣,都忍不住搖頭微笑。焰火放到中途進入高潮,只聽連聲震響,當空數朵碩大的金色煙花開綻如雨,照得滿城亮如白晝。眾人紛紛仰首觀望,蕭言和洛飛也一起抬頭看去。煙花易逝,剎那間紛落無垠,洛飛端酒笑道:“聽說秦師白從昔國請了能工巧匠回來,專門準備玄女祠祭祀的焰火,果然甚是好看,鐵旗門這次好大的手筆。”

    蕭言方要答話,眼光一瞥,突然發現樹上的子羿沒了蹤影,吃了一驚,道:“人呢?”

    洛飛轉頭一看,只見樹上枝葉搖晃,樹下人擠人挨,哪里還有子羿的影子,跳起來叫道:“這小祖宗,飯也不讓人吃安穩了。”兩人丟下銀兩,匆匆起身。洛飛眼尖,猛地瞥到一角黃衣鉆出人群往城東去了,一拉蕭言,“那邊!”話音未落,人已越過人群,掠出數丈。

    原來子羿在樹上看了會兒煙花,想起已經出來一日,家中只余娘親一人,還是早些回去陪她,這念頭一起,便松手跳下樹來,也不留戀滿天煙花,鉆出人群而去。主街之上人來人往,幾乎寸步難行,子羿自幼在城中長大,對各處道路甚是熟悉,往玄女祠后面繞過,向左一轉,穿過兩條橫巷,便來到了一條稍微安靜的側街。

    天上焰火此起彼伏,街道兩側燈火隱隱,行人稀疏。子羿想念母親,加快腳步,走到半路,卻見街口出現數點光亮,前面八個身著白衣的妙齡少女每人手提一盞茜紗宮燈裊裊而來,后面跟著一頂裝飾精美的紫檐小轎。子羿見那轎子樣式獨特,不由停住腳步看了一眼,忽聽有人軟聲道:“小弟弟,你過來。”他愣了一愣,只見那轎子停在身邊,轎簾掀起,有個白衣女子正向自己招手。

    子羿走到燈下,見那女子雪衣烏發,容顏極美,扶在轎簾上的纖手更似水晶一般,手上一環紫色串珠流光幽幽,甚是動人,不由心想,原來除了娘親,世上竟還有這么美的人,不知娘親當真笑起來,是不是也這么好看,于是站住問道:“你叫我嗎?”

    那美貌女子沖他微微一笑,道:“你過來,你住在這城中嗎?我問你,去月梅庵的路怎么走啊?”

    子羿聽她話語嬌柔動聽,又增三分好感,抬手指道:“你走反方向了,月梅庵在城東,離我家不遠。”

    “哎呀!”那女子輕呼,“居然走錯路了。小弟弟,我初來乍到不認得路,你可不可以帶我去月梅庵啊?”

    子羿猶豫了一下,那女子柔聲道:“來,你看快要下雪了,我順路送你回家。”子羿聞到她身上如蘭似麝的香氣,忽然一陣迷糊,只覺得就算娘親也從沒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不由便往轎中走去。這時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少主小心!”那女子目光一抬,伸手一拉,子羿身子撲向轎中。他不知外面蕭言叫的是自己,背心微微一麻,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黑暗中,一道鞭影急卷轎簾,正是蕭言、洛飛趕到。那轎中女子輕聲一笑,纖指微揚,袖口中兩道白光射出,分襲二人。蕭言的鞭梢本已卷上轎簾,忽覺勁風撲面,迫不得已向后仰身。就這一瞬耽擱,轎簾落下,四名轎夫抬手一舉,軟轎凌空飛起,四人翻身滾地,八柄長刀罩向蕭言,而那八名妙齡少女亦同時出招,將搶上前來的洛飛圍在中央。

    那軟轎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轉數周,輕輕落下地來。二人不知子羿生死如何,心中皆是焦急,雙雙向前搶去。那八名少女手持宮燈,足踏奇步,微微一動又將洛飛圍住。似是循著某種特定的陣法,八人身形變幻多姿,看去極是美妙,手中出招卻是精準毒辣。洛飛連換數種身法,一時竟然無法突圍。

    蕭言與那四名轎夫纏斗,只覺他們刀法詭異,飄忽不定,絕非名門正派。他擔心少主安危,長嘯一聲,軟鞭招數陡變,頻下殺手。那四人合力圍攻他一人,本占上風,此時卻漸漸抵擋不住。蕭言橫鞭急掃,其中一人長刀脫手,撞上旁邊一棵大樹,忽然倏地沒了蹤影。蕭言吃了一驚,另外三人攻上前來,被他回鞭掃去,兩人翻身一滾消失不見。空中一朵煙花爆開,余下一人縱身躍起,倏忽后退,仿佛隨著煙花憑空而去,再無蹤跡。

    蕭言心中驚詫不言而喻,翻身撲到轎前,卻見轎中空空如也,子羿和那轎中女子早已不知去向。這時候,圍攻洛飛的八名少女擰腰旋身,袖中八道青煙飛出,八盞宮燈倏然而滅。煙霧遮空,一陣風過,八人同時消失不見。

    洛飛顧不得多想,落到蕭言身邊,一看轎中,亦是面色微變,但他畢竟久歷江湖,立刻問道:“是什么人,可看出來歷?”

    蕭言搖頭道:“那四人身手古怪得緊,找不回人,恐怕要驚動公主。我回去調派人手,你馬上去見秦師白,請他設法封鎖城門,只要人在城中,憑著冥衣樓和鐵旗門,我就不信找不出來!”

    洛飛微一點頭,兩人顧不得多說,分頭而去。

    【落魄青衫手打,轉載請注明】

    第七十七章 十年故友

    那白衣女子趁蕭言、洛飛與人纏斗之機,施展身法,攜了子羿離轎而去,但并未走多遠,轉過街角便進了一座院落的后門,穿過回廊,來到樓上,一個綠衣女子隨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堂主,就是這孩子嗎?”

    那白衣女子將子羿交給她道:“送進去好生看著,冥衣樓和鐵旗門不好應付,莫要走漏了風聲。”

    那綠衣女子點頭道:“堂主打算如何處置這孩子?”

    白衣女子看了看子羿沉睡的眉眼,輕輕哼了一聲道:“彥翎這死小賊,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花了幾年時間,居然替殿下找回這么個兒子來。我揣摩殿下心意,定是要親自來接他回國,立為太子。穆國王位如何能落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身上?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綠衣女子沉吟道:“殿下若是有此心意,留著這孩子,終是禍患。現在他已落到咱們手中,堂主可要早做決斷。”

    那白衣女子蹙眉道:“你又怎知他不是殿下的親生骨rou?殿下當年與那九公主情義極深,萬一他真的是殿下的骨血,誰敢傷他半分?此事我定要調查清楚再說。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讓殿下見到這孩子,否則他明天便是穆國太子了。你們看好了他,千萬要小心。”

    那綠衣女子點頭答應,將子羿送入房中。

    子羿昏睡了一夜,悠悠醒來,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精致華麗的睡房。房間里面不知是什么熏香,溫軟迷人,翡翠屏風鴛鴦盞,一事一物都考究到了奢侈,看得人眼花繚亂。

    子羿跳下地來,跑去開門,誰知門窗皆從外面鎖住,紋絲不動。他畢竟年幼,心中害怕,想起娘親一夜不見自己回去,定然非常擔心,不由拍門大叫:“來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外面有人站著把守,但無論他如何喊叫總是不肯答應。子羿哭鬧了一陣,沒人理會,到了午飯時間,卻聽窗欞一響,有人遞進幾樣小菜,一碟銀絲花卷,一籠水晶蝦餃。他跳起來看到個白衣少女,窗外飄來輕歌笑語,琴瑟之聲,仿佛是個極熱鬧的所在。

    那少女只是送來東西,也不跟他說話。如此一日三餐,有人送飯送菜,外加鮮果點心,東西樣樣精致可口,但就是不放他出門,也不讓他看到任何人模樣。到了晚上,外面喧鬧之聲更甚。子羿不知這地方乃是伏俟城中最大的青樓,枯坐半日,伸手摸到桌上燈燭,忽然眼睛一轉,興起個大膽的念頭,心想我放一把火在屋里,看你們開不開門。

    他人小鬼大,也不知害怕,這主意一定,當即爬到榻上,剛要扯了帷帳點火。這時候,忽聽外面一聲輕響,雕窗一晃而開,跟著眼前一花,有個玄衣人出現在屋中。子羿嚇了一跳,那玄衣人伸手在他嘴上輕輕一按,低聲道:“你叫子羿,對嗎?”

    子羿點了點頭,道:“你是誰?”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掃了四周一眼,卻未回答,又問道:“是誰把你關在這里的?”

    子羿想起昨晚之事,道,“好像是個穿白衣服的jiejie。”

    “jiejie?”那玄衣人一愣,隨即低聲笑道,“他們昨天有沒有為難你?”

    子羿搖頭道:“沒有,但是我想娘親,這里好悶啊。”

    玄衣人微微揚唇道:“好,那暫且饒過他們。你別出聲,我帶你出去。”

    子羿并不知自己一句話替多少人免去一場重責,他在屋里悶得壞了,立刻點頭答應,一想又道:“外面有人守著,我們出不去。”

    玄衣人輕輕一笑,俯身將他抱起,“我變戲法給你看。”說著抬手一指,吹了口氣道,“倒!”推開窗戶躍了出去。子羿扭頭一看,發現外面看守的人早已倒了一地,心中暗自稱奇。那玄衣人抱著他轉過拐角,迎面兩個白衣少女捧著點心走來,見到他們吃了一驚,張口欲呼。子羿心想糟糕,卻覺那玄衣人身子一動,閃電般搶到二女中間,伸手一拂。那兩名少女被他手指點中,呼喊都來不及,便軟軟睡倒。

    子羿看得有趣,拍手道:“你這是什么戲法,真好玩,教給我好嗎?”

    玄衣人笑道:“這點xue的戲法你娘也會,她沒教過你嗎?對了,你年紀還小,學不了這門功夫。”

    子羿見他背上掛著一把形制古拙的長劍,伸手摸了摸,想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了,你這是厲害的武功,不是戲法。我娘也會武功,有時候她也教我,不過還是背書背得多。”

    這時兩人穿過外面庭院。那玄衣人身法極快,在山石之后一閃而過,院中雖有護衛走動,卻沒有一人發現他們。到了圍墻之側,他抬頭笑道:“這么多年了,不知她功夫進境如何。她為何總教你背書,想讓你當狀元郎嗎?”說著輕輕一躍,飄上墻頭,身在半空,輕聲呼哨。黑暗中馬蹄急響,一匹全身烏黑的駿馬聞聲而至。那人抱著子羿跳下墻頭,恰好落在快馬之上,一抖韁繩,帶著他疾馳而去。

    子羿身子騰云駕霧一般,被他環抱在前,穩穩坐在馬上向前飛奔,小臉興奮得發紅,一時竟忘了答他問話,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道:“娘親讓我背的書可古怪了,有什么五行八卦,有棋譜、琴譜,還有什么經脈xue道,不過不管多難,我每次都能很快背出來。”

    玄衣人問道:“那你是喜歡背書了?”

    子羿道:“我不喜歡背書,可是我背得多,娘親就會高興些,所以我總是快些背。其實我還是喜歡學武功,但娘親很少教我,有時候我求她,她才跟我說一點。”

    玄衣人點了點頭,道:“你娘親教過你武功,那你會騎馬嗎?”

    子羿道:“這個娘親沒有教過。”

    玄衣人將韁繩交到他手中,“來,試試看。”

    子羿覺得他手臂一松,立刻緊緊抓住韁繩,心中雖然有些害怕,卻更加興奮新奇。快馬離開鬧市,玄衣人在他耳邊低聲指點。子羿生性聰明,很快便知道如何控制馬速,cao縱馬兒左右轉彎。那玄衣人不斷在后提點,護著他縱馬疾馳,兩人一路跑到城郊,子羿開心地叫道:“若是娘親在就好了,她還沒見過我騎馬呢!”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這一日一夜,娘親一定在到處找自己,不由心下牽掛,收了馬韁道,“我想回家了,娘親不見了我,肯定很擔心。”

    那玄衣人一手提韁,在一處溪流旁勒馬,“放心,你娘很快便會來找你,我們在這兒等她好了。來,我試試你武功。”說著翻身下馬。子羿自己從馬背上跳下,伸手撫摸黑馬,甚是喜歡。玄衣人對他招了招手道:“你來抓我,若能抓住我,我教你自己騎馬。”

    子羿眼睛熠熠發亮,顯然極是高興,叫道:“那我來了!”說著向左邁步,身子一晃,卻向右撲去。那玄衣人早便知道他是虛招,輕輕一閃。子羿與他擦身而過,跟著便反身抓他左臂。玄衣人抬手在他肩頭一拍,轉了開去,笑道:“不錯,再來。”

    子羿被他拍中肩頭,心中甚是不服,展開娘親教過的步法,一個轉身又抓向他衣襟。玄衣人動作看似悠閑,卻總能在間不容發的瞬間避開他手掌。兩人進退往來,在溪水邊過招。子羿想盡辦法也抓不到那人衣角,卻不覺氣餒,暗中觀察他身法,忽然在他轉身時向側搶出,雙手前抱。

    玄衣人沒想他竟能料到自己落足的位置,險些被他抓到,足尖輕點,向后一晃,不知怎地便到了他身后。這時他已經摸清了子羿武功底子,伸手拍他腦門,搖頭笑道:“你娘的武功雖然不錯,不過陰柔多變,還是更加適合女子修習,何況她沒好好教你,這娘當得甚是馬虎。以后我們不背書了,我教你騎馬射箭,再傳你劍法武功,怎樣?”

    子羿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待他一松手便坐到了地上,聞言卻又猛地跳起來叫道:“真的?”

    玄衣人尚未答話,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夜玄殤,你不在驚云山對付鬼師,跑來這里哄小孩子玩鬧,是不是這些年沒有對手,閑得手癢了?”

    玄衣人微微側首,唇角輕揚。子羿尋聲看去,只見月光下一人站在溪畔,衣發幽魅,隨風而舞,不是母親卻又是誰?欣喜之下,大叫一聲:“娘親!”撲上前去。

    夜玄殤此時才回過頭來,含笑看著月下女子。子嬈淡淡看了兒子一眼,復又抬眸盯著夜玄殤散漫的笑容。原來昨日子羿失蹤之后,蕭言等人遍尋城中不見,無奈之下回稟了子嬈,同時找了秦師白相助尋人。

    子嬈攜子避世隱居,在伏俟城住了數年,雖然不為外人知曉,但鐵旗門在此地勢力深廣,秦師白又與洛飛等人交好,見冥衣樓所有分舵高手無緣無故都移入了這伏俟城中,略經查探,多少也猜知些端倪。昔年子昊曾自宣王手中救他性命,子嬈亦曾在少原君面前保下名妓莫仙奴,成全他一番姻緣,秦師白心存感念,既知子羿是誰的兒子,自然封鎖城門全力尋找,卻未想到對方將孩子藏在青樓之中,一時搜尋未果。直到夜玄殤救出子羿,故意縱馬長街,冥衣樓與鐵旗門立刻得到消息。子嬈雖這么多年不問世事,此時關心兒子安慰,卻也到了冥衣樓分舵,一得知此事隨即追出,便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尋到了他們。

    夜玄殤轉身笑道:“你來得比我估計的要快,看來這些年功夫沒有擱下。”

    子嬈輕輕哼了一聲,忽然身形急趨,眨眼到了他身前,袖袂輕拂,往他面門掃去。夜玄殤哈哈一笑,“到底是誰手癢了?”側身一讓,還了一掌。子嬈與他多年不見,有心試他武功,手中綻現一道明光,瞬間化作重重疊疊的光環,憑空罩下。她這些年心無旁騖,潛心靜修,武功已非昔日境地,連續近身搶攻,夜玄殤空手連接數招,興致大增,叫了聲“好”,拔劍出鞘。

    歸離劍法本是世上至剛至陽的武功,這十年來戰場磨礪,更添鋒銳殺氣。蓮花四術卻是至陰至柔的招式,居然絲毫不落下風。子嬈與夜玄殤兩人十年前便經常切磋過招,此時甫一交手,便知對方功力大進,皆是全力出手,有心一較高下。

    夜色下劍氣迫人,光華奪目,子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從來不知娘親的武功居然這般厲害,亦從未見過這般凌厲的劍法,一時盼望歸離劍得勝,一時又怕娘親受傷,只覺眼花繚亂。這時夜玄殤與子嬈同時清嘯,劍氣斂,光華消,兩人無聲無息連交三掌,突然雙雙向后退開。

    風掃落葉,漫天輕舞,夜玄殤長劍反手歸鞘,笑道:“不錯不錯,你這四術合一的功法已是大成了。”

    子嬈落足溪畔,輕輕側眸,亦道:“十八招歸離劍法通明圓融,絕無破綻,你也不錯。”

    子羿看得十分過癮,拍手叫好,奔到子嬈面前道:“娘親,你怎么來了?昨天那些壞人抓了我去,是這位……這位大叔救我出來的。”

    子嬈眸光微轉,看向對面,“我知道。”子羿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和大叔早就認識嗎?”子嬈尚未說話,夜玄殤已大步來到她身旁,一把按住子羿腦袋,笑道:“什么大叔?叫父王!”

    “啊!”子羿怔怔抬頭,“父……父王?”

    面前男子揚唇輕笑,曲指在他腦門上一敲,道:“自然是父王,你爹乃是堂堂穆國之王,姓夜名玄殤,從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做夜子羿,給我記住了。”

    子羿又驚又喜。這一路上夜玄殤出入險境來去自如,救他出困,教他縱馬,方才又答應傳他劍法武功,在他心中其實已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人就是自己的父親該有多好,現在突然聽到他竟然就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大英雄,名震天下的穆王夜玄殤,而且親口要自己叫他父王,子羿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看著他,“穆王?我爹是穆王?我爹……我爹是穆王!”他忽然大叫一聲,“我爹是穆王!我有爹爹了!我爹是穆王!”一邊喊著,竟然高興得連翻兩個跟頭。

    子嬈修眉微蹙,連叫了他兩聲他都沒聽見,轉頭道:“夜玄殤,你干什么?你明知他……”

    夜玄殤將手一抬,看住她雙眸,道:“這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帶走,男孩子只跟著母親怎么行?何況現在伏俟城中已經危險重重,但在我面前,沒有人敢動他分毫。”“誰敢動他,我要誰的命。”

    夜玄殤低頭道:“你即便能夠保護他,卻給不了他一個父親。”子嬈猛地抬眸,眼中薄蘊微怒。這時子羿跑回他們身邊,連聲問道:“娘親,我有爹了,我爹是穆王,是不是?你怎么從來不告訴我?這是真的嗎?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對不對?”子嬈微微垂眸,看到孩子殷切期盼的眼神,心頭一軟,一句話到了嘴邊,竟然沒有說出來。夜玄殤笑了一笑,蹲下身道:“子羿,從明天開始,父王先教你劍法,好不好?”

    子羿叫道:“好!父王,你身后那把劍,就是天下最厲害的歸離劍嗎?我可不可以看看?”

    夜玄殤反手解下佩劍,插在他面前道:“歸離劍法共有一十八式,只要你想學,父王以后盡數傳給你。”

    子羿伸手握住劍柄,慢慢拔劍出鞘,劍鋒雪亮,照著他稚氣未脫的面龐,不斷跳動閃爍。歸離劍乃是冰海精鋼所制,甚是沉重,他雙手握劍,尚自有些吃力,卻突然向前虛劈一記,大聲道:“父王,我學會了歸離劍法,跟你一起帶兵打仗,一定把鬼師打得落花流水!”

    夜玄殤哈哈大笑:“好!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會讓人失望,所以一收到消息,便快馬加鞭地趕來接你,就是不想讓你在這里無所事事,耽擱了大好光陰。”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向子嬈。

    子嬈這時臉上已然恢復了那種清冷的神情,靜靜看著他和子羿,過了一會兒,道:“你當真要帶這孩子走?”

    夜玄殤起身道:“他已經快十歲了,對一個十歲的男孩來說,他需要一個父親。”

    子嬈點了點頭,唇邊竟然徐徐暈開一絲極淡的笑意,“也是,這孩子若交給你,我還有什么不放心,這樣再好不過。”子羿兩手提著歸離劍,在旁開心地上下揮動,興奮不已,并沒有注意母親的神色。子嬈看著他的目光既是憐愛,卻又有種寂寥如雪的顏色,冷暖交融,莫可名說。

    夜玄殤與她生死相交,雖然十年未見,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十年前,子嬈恢復記憶,孤身前往王域,夜玄殤實際暗中相隨,將桃林中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因離司、白姝兒在側,子嬈生命無憂,所以未曾現身。后來子嬈傷心遠走,他也始終留意她的行蹤,知道她一直平安,便也放下心來。但七年前九域驚現鬼師,戰亂迭起,穆國屢遭突襲,著實混亂了一陣。那時,子嬈遷居伏俟城,夜玄殤忙于戰事,一時疏忽,居然失去了她的消息。這些年彥翎受他所托,四處尋找子嬈,終于在數日前查到了伏俟城。

    月色清溪,徐徐流淌。子嬈無聲凝望著子羿時,夜玄殤伸手挽住了她的肩膀,道:“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北域鬼師再次進攻驚云山,我與昔王約好共同發兵,此事耽擱不得。”

    子嬈側眸看他,“十年了,你似乎還是這樣子,隨心所欲,一直沒變。”

    夜玄殤微微低頭,道:“其實你也沒有變,你我二人,都不是輕易改變本心之人。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想不用我多說什么。穆國現在需要我,孩子需要父親,也需要母親。”

    子嬈十年來每當想起帝都那滿天的血色,繽紛的桃林,都像是身在煉獄苦海,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只是為了這孩子,不得不苦苦支撐,現在突然見到夜玄殤,竟覺得驀然輕松,好像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在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便是他,子羿和他在一起那樣開心,若是以后跟著他,一定比跟著自己這個娘親更加快活。想到這里,她嘆了口氣,道:“戰事當前,你千里迢迢跑到伏俟城來,就是為了這孩子?”

    夜玄殤一笑道:“說實話,我是為了孩子的娘。彥翎這次帶回消息,說是鬼師中似乎出現了蠱尸,這次來犯恐怕不易應付。我千里迢迢,可是來借救兵的。”

    子嬈眉間輕輕一挑,轉過身來。他臉上依舊是那副散漫瀟灑的模樣,哪里見得半分憂慮緊張,但是相識多年,他從來沒有開口托過她任何事,無論是真是假,她又如何說得出不管?子嬈眼中光色變幻,一瞬清流漫卷。過了片刻,她抬頭看向半彎冷月,輕聲道:“好,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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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青衣異客

    凌晨,天色將明。漫空長風將昔國明紫色的軍旗吹得獵獵作響。大軍主營之前,早有兩隊士兵守護在一輛青色飾白蛟紋馬車旁,整裝待發。軍中報曉的刁斗聲悠悠傳來,一個身披白裘的碧衣女子趁著晨光往主營而來,一路上站崗的士兵見到她,皆是十分尊敬,先后執戈行禮。

    那碧衣女子正是離司。十年前,她隨且蘭離開王城,回到昔國,后來在昔王蘇陵的主持下,嫁與右衛將軍靳無余為妻。她因醫術高明,常常伴隨丈夫征戰南北,救死扶傷,光陰荏苒,屈指一數,也已經過了數年時間。

    自楚國、宣國相繼覆亡之后,現在的昔國在蘇陵與且蘭的執掌之下,已非曾經的勢微小國。當初且蘭應白姝兒之約前去王域,自她口中得知子昊心有所屬,遂昭告天下,自廢王后之位,重新以九夷女王的身份面對世人。這些年來,她與蘇陵同舟共濟,苦心經營,將王族、九夷、昔國、昭國等昔日分散的領土合而為一,與穆國、北域三足鼎立,成為統領一方的諸侯大國。他們兩人本便性情相投,如此朝夕相處,情意漸生,幾經波折,終于結成連理,如今隨著時光流逝,感情愈深,始終恩愛諧美,相敬如賓。

    晨風襲來,已帶著風雪的寒意。蘇陵在車邊站下腳步,有些擔心地看著且蘭,囑咐道:“你此次懷這孩子甚是辛苦,可不比生韻兒時那么輕松,眼見沒多久便要足月了,我又不能陪你一起去,路上千萬小心。”

    且蘭微笑道:“時間還早呢,何況有離司陪著,不會有事的。你且放心我,這次鬼師來得兇猛,你專心與穆王應付他們,我和韻兒會替你祭拜,很快便也回來了。”

    寬松的狐裘之下,隱約能見她小腹微微隆起,顯然已是有了數月身孕。她與蘇陵成親之后育有一女,年方七歲,取名蘇韻,便是方才那跟離司說話的紫衣女孩,眼下懷著的正是兩人第二個孩子,算來再有兩三個月便將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