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尖嘯聲再起,唐清騰身而起,六條手臂一起展開,如同一只瘦削的蜻蜓向前飛掠著,停在古建筑的入口門樓之上。 “這就是那個夢的一部分,她只是傀儡,真正擁有毀滅性力量的那個人永遠都藏在黑暗里。”唐心放開了我的手臂,雙腕一顫,“嚓”的一聲,掌心里彈出一張精巧如書本的超薄弩匣。 洞口高出地面約三十米,所以唐清必須仰視才能看到我們,但她始終垂著頭,只是不停地振動著自己的手臂,在灰色的瓦壟背景里,透著令人窒息的詭異。 薄霧散盡后,我才清晰地看到了阿房宮的全貌,宮墻、樓閣一直向前延伸著,至少有兩千米遠。比起《阿房宮賦》里的敘述,眼前的這個建筑群可以被稱為“微縮了的阿房宮”,只是我并不清楚有人在山腹下面把它搭建出來有什么意義。 “我要下去了?!碧菩耐碎_一步。 “你不是說過,下面是能量場交匯之處,極度危險?”我轉述她的話,如果唐清真的向我們發動進攻,該出手抵御的將會是我。 “對,但這是一場死約會,我們兩人之間只能留下一個,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唐門弟子之中,本來的命運構成就是兩兩相克,只有這樣,才能優勝劣汰,將最優秀的血統傳遞下去。” 弩匣上的寒光映亮了她的臉,此時的她,才算是真正令天下人膽寒的唐門準當家人唐心。 “為我祈禱吧——”她高昂著頭,沿那道石階緩步向下,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恐懼。 我緊隨在她身后,剛剛走下兩行階梯,方眼武士的聲音從后面響起來:“不必擔心,唐清只是傀儡,生死cao控在別人手里,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你去,只會令局勢更混亂,要知道,蜀中唐門的武功深不可測,她也并非表面看起來那樣弱不禁風?!?/br> 他的出現永遠是悄無聲息的,連我的第六感都偵測不到。 “那么,這場戰斗還有什么意義?”我冷冷地反問,并不回頭,一直關注著前進中的唐心。即使她永遠不可能成為老虎的愛人,我也不想看她如紅小鬼、衛叔一樣血灑當場。 石階的總數超過百級,唐心下行三十級后,已經與唐清處于同一平面,中間相距約三十米,雙方冷冷對峙著。 “意義?”方眼武士冷笑起來,“這個問題遠不如‘我是誰’有意思,你說呢?” “你是誰?”我已經聽過了唐心的敘述,但更想從他嘴里得到最終的證實。 “你可以叫我阿爾法,或者干脆如第一天走出飛行器時遇到的農夫一樣,稱我為‘阿房’。名字只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反正只有我一個人活在這個荒謬的年代?!彼诙纯诘囊唤亲聛?,臉上重新扣上了一張黃金面具,只露出精光閃閃的雙眼,向阿房宮的盡頭眺望著。 唐清的頭慢慢抬起來,戰斗也就在那一瞬間發生了,她的雙手上驟然泛起十道紅光,暴長出半米多長,與唐心一樣,同時向前猛撲。“喀喀、喀喀喀喀”連續六聲機簧扳動的動靜傳來,唐心cao控的弩匣在極近的距離內連續發射,弩箭刺破空氣的聲音尖銳地呼嘯著,直刺我的耳膜。 蜀中唐門以毒藥、暗器成名于天下,從宋末元初時開始逐漸重視武技與兵器,并且與他們最擅長的暗器結合,已經發展成了淬煉集合眾家之長的獨門武功。唐清、唐心都是唐門弟子中的佼佼者,這一輪交手勢均力敵,堪稱經典之戰。 “這不是兩個人的戰斗,永遠都不是,你聽,風聲里還有什么?”阿爾法沉聲提醒我。 “風聲,還有大雪飄落的聲音。我還感覺到凜冽澎湃的殺氣,正勇猛無匹地從古建筑群的各個角落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br> “當然,還有殺氣,仿佛能夠將整個世界撕成碎片的巨大殺氣——” 我有足夠敏銳的第六感,可以“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那種殺氣來自正東方向的無窮遠處,仿佛有一頭深藏在地底的怪獸正驟然勃發,以期撞破地面上的一切障礙,怒張撲出。 “那是什么?怨念如此深重?”我低聲問。 他笑了,昂著頭不置一詞。 自從走入那金蛋開始,我的問題實在已經太多了,而這個古怪的方眼武士卻始終閃爍其詞,并沒有給我以真正的明示答案。 唐心和唐清年齡相差近二十歲,屬于蜀中唐門兩代人中獨占鰲頭的精英,所以同根相煎的這一戰,幾乎可以看作是唐門武功的最完美展示。 唐清的整個人都是黑色的,出擊的手法更是貫穿了“陰損、詭詐、毒辣、險惡”這八個字,并且無所不用其極。唐心則是白色的,以蒼茫雪地為背景,如沙鷗掠過海面般輕盈,又好像是敦煌壁畫中的飛天,正在滿座佛唱中翩翩起舞。 “她不是她的對手。”他冷笑著。 我明白兩個“她”各指的是誰,落在下風的是長一輩的唐清,因為八個回合之內,唐心已經獲得了三次近距離射殺她的良機。 “她的智慧,超越同時代的女孩子十倍以上,腦部結構以及思維運作方式更是先進,有幾次我甚至懷疑她不是完全的地球人——”他對唐心發表贊語的時候,態度也是高高在上的。 “那么,你完全明白唐心就算有機會也不射殺敵人的原因吧?”我試探著。 他果決地揮手:“我當然明白,但絕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曹子建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詩句,放在這里并不適用!” 我剛剛的確是想到了這兩句詩,心思一轉便被他看破了。 第十個回合,兩人擦身而過時,唐心明明可以順勢以“犀牛望月、翻身露肘”的手法射擊唐清的后背,但她卻沒動手發難。 “去——吧!”他低聲自語,抱著的胳膊陡然向外一分,一股勁風從洞口沖了出去,把飄揚的雪花吹得紛紛翻滾起來。 激戰中的兩個人身法一變,退向建筑群的頂上,半空之中仍舊交手不止。 唐清手指上的紅光漸漸地被唐心控制,劍芒越來越短,只怕很快就要消失,每次騰躍時落在樓頂上的步法也極為散亂。很多江湖上的實例證明,武功也是會過時的,她是唐心的長輩,與外面的世界脫節十五年,當然會錯過很多進步的機會。 這一戰,唐心明顯占據了上風。 “唐心的弩箭已經射光了。”我的心猛然一沉,因為在機簧扳動聲里突然出現了“嘎巴”一聲,正是弩匣里的十幾根機簧同時自動復位的動靜。 這是兩人在半空交手的第三十五個回合,唐心的弩匣中共發射出了二百九十支短箭,只是無一射中目標,全部落空。她們都沒有機會使用唐門最擅長的毒藥,否則戰斗早就干凈利落地結束了,一死一傷或者干脆是同歸于盡的局面。 戰斗驟然中止,唐心停留在門樓上,而唐清則在石階上落足。 “我說過,這不是兩個人的戰斗,雙方的終極目標根本不是殺生,而是要深度同化對方。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戰爭的最高境界?!焙芏鄷r候,他只是在自言自語,并不在意我這個觀眾能不能聽懂。 “地球上的水蒸發為氣,氣遇冷而凝霜,霜郁結而化雪,當雪片飄舉的動力小于地心引力時,便會自然而然地降落下來。春天過了會熱,秋天盡了會冷……幾千年了,我明明站在地球上,卻偏偏沒有回家的感覺,你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喃喃地低語著。 我無法回答,其實在漫長的求學過程中,自己也曾在夜深人靜時捫心自問過同樣的謎題。手術刀對我的關照已經是無微不至,但我的內心卻從來都是孤單寂寞的。 “你也是沒有家的人嗎?”他的話響在我耳邊,如一塊石子落入冰湖,蕩起漣漪無限。 “我要去‘亞洲齒輪’,希望你可以幫我?!蔽夷駵焓幹X子里突然涌出的胡思亂想,集中注意力,望著糾纏激戰的兩個人。 “我幫不了你,沒有誰是可以通達天地的神,我與你一樣,都只是活在二○○七年的地球人?!彼麧暱嘈χ?/br> 他反復提到自己的航天器出狀況之前,是活在地球的二○○七年,從宏觀宇宙論調上來看,在時間錯亂的過程中可能發生任何事,幾乎有成百上千種可能。最重要的一點,現在正是地球歷的公元二○○七年,我們活在現在,也無法擺脫現在,不管他原來的身份是什么,目前只能被動地將自己定義為“二○○七、地球人”。 “那個年代,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形的?沒有例外?” 我們雖然在對話,但雙方的心思都在話題之外。建筑群深處,又開始起霧了,也許我該躍下去,先看清那里面的一切。 “沒有例外,人、生物以及進化之前、進化之后的任何物種,全部長著方形的眼睛。我始終懷疑,自己會不會是進入了冰河紀之前的另一個時代?”他說出的答案,正是我想象中的,只可惜無法證實。 當唐清背對我的時候,身上多出來的四條手臂怵目驚心地出現在我視線里。 “你能感覺到嗎?一股強大的力量始終纏繞著她,像是春天的蠶,吐絲結繭,把自己包裹起來。如果能夠撕開這只繭,或許也就找到了破解幕后黑手的辦法?!?/br> 我的確有了某種感受,唐清絕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出現的,她在高速運動時身體上暴露出來的破綻,都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保護起來,所以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強勁弩箭都沒射傷她。 “那是什么力量?”阿爾法在自言自語著。 我提氣大叫:“龍格女巫,告訴我,蘇倫在哪里?” 他做不到的事,別的人不一定做不到,我親眼見識過她鬼魅一般的移動方式,那么在她身后的主使者豈不更是神鬼莫測? “她不會告訴你的,現在的她是完全沒有思想?!卑柗〒u著頭輕嘆。 我并不承認這一點,至少她曾把我當成大哥楊天,幾次提到他的名字。不等她們的第二次交鋒開始,我一躍而下,手掌在石壁上輕輕一拍,身子便停在唐清身邊。石階的寬度不到一米,根本不能容兩個人相對站立。 她遲緩地轉過身子,眼神空洞地盯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她,從正面望過去,毫無奇異之處,這是一張人類的標準臉型、人類的標準身體。 “你知不知道蘇倫的下落?”我一字一句地再次重復。 圍繞著她的那股力量霍地一卷,把我也圈在其中。 “蘇倫、楊天?這兩個人現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看到她的眼珠緩緩轉動起來,不超過一秒鐘的時間,她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 “他們?在一扇門的后面,你想去嗎?”不知怎的,她的笑容看起來詭譎而邪惡,令我連打了兩個寒噤。 “門在哪里?”我別無選擇,一路追問下去。 “就在——”她抬了抬下巴,向阿房宮點了一下。 過去的幻覺之中,我曾看見過嵌在墻里的那扇怪異的門,只是我該相信唐清嗎? 她的臉很白,眉心、兩頰泛著淡淡的青光,如同質地絕佳的凍玉,笑容則像是玉石上刻出來的紋路,冷漠而虛假。 第一部 深入地下 第八章 布陣封印 “來嗎?”她向我傾了傾身子,毫無血色的唇微微張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他們就在門后面,安安靜靜地等你來開門?!?/br> 我沒有閃避,只是提聚內力以純陽罡氣護住要害,隨時準備反擊她的突襲。 “你是誰?”我淡淡地問,同樣的話也問過阿爾法,但只得到一個簡單的代號,阿爾法。 “我是……我是……”她瞇起眼睛盯著我。 “要我去,至少得告訴我,你自己是誰?”我緊盯著她的兩肩,袖子中的短刀蓄勢待發。 “我是誰呢?”她喃喃自問,舉手摸向額頭,門戶破綻盡開,正是我發動攻擊的最佳時機。 “殺她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會無謂地延長掃蕩對方巢xue的時間。當年,楊天的‘逾距之刀’沒有殺她,你似乎也不該這么做?!卑柗ㄔ诟咛幊雎曁嵝?。 我也明白,殺生無助于解開謎題,刀鋒嗡嗡顫動了幾聲,終于又慢慢恢復了平靜。 “真的有什么人在一扇門后面嗎?”我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想確認自己幻覺里見到的一切景物。 “那是一扇打不開的門,我試過很多次了,不可能有人在里面,除非是死人跟骸骨?!彼诶湫?。 “我是——龍、格、女、巫。”她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山林之神,龍格女巫,不敬我者,暴尸荒野?!?/br> 在我的感覺里,當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時,整個人突然“活”了起來,不再是剛才那個行尸走rou一般的六臂怪物。 方眼武士急促地叫起來:“喂,繼續跟她交談,不要停下來!” “呼”的一聲,他掠過我的頭頂,如一朵冉冉飄落的云,飛向唐心那邊。 “在這片大山里,龍格女巫是萬能的,請告訴我,楊天、蘇倫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們現在去了哪里?” 我渴望知道答案,所有的山里人都知道,龍格女巫是大山的主宰,只有依附她、相信她,才能平安地活下去。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我剛剛進入大山、在溪邊石屋里謁見龍格女巫時的情景。在經歷那么多詭異事件之前,我會相信那些愚昧的山里人說過的話,現在卻完全不同了。 “我說過,他們就在門的后面,他們擁有撼天動地的力量,他們來自一個烈焰飛騰的世界……”她漸漸語無倫次起來,但我迅速把握住了這些囈語的核心。 門后面?是誰?六臂天神?幻象魔?我的思想宛如黃昏時江面上的陽光,不斷地搖蕩跳躍著,將一系列神秘事件里的要點全部聯系起來。 “幻象魔”是埃及人對于那種六臂怪物的稱謂,就連來自宇宙深處的土星人都被他們追擊得無處藏身,被迫遁入地下。 “那里,就在那里……他們找到了齒輪,他們一直清楚,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架頂天立地的齒輪上……齒輪越轉越快,沒有人明白為什么。自然的力量無法抗拒外來的神力,因為他們都是來自天上的,任何一個能夠接近齒輪的都不會是凡人,而是天神……天神……” 她的眼睛里煥發出七彩的眩光,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說下去,反復提到“齒輪、天神”這兩個詞。 “你不是龍格女巫,你是唐清?!蔽也蹲街难凵褡兓?。 “唐清……”她的嘴唇顫抖著,忽然閉起雙眼,兩道黛青色的眉也微微震顫著。 “還記得楊天嗎?‘盜墓之王’楊天、逾距之刀——”我猜在她與大哥之間一定是發生過什么,希望喚醒她的記憶。她的狀態如同一個精神深度紊亂的病人,幾重思想、幾個不同身份糾纏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誰。 “楊……他在哪里?我又是在哪里?”她慌亂地伸出手來摸索著自己的臉。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經恢復了正常人才有的明亮清澈。 我的眼角余光瞥見阿爾法正急速掠向建筑群深處,只是他的行進路線非常曲折,不斷地在屋頂上起落轉換。唐心緊跟在他后面,輕功也已經發揮到極致。 “你在山腹下面,記起來了嗎?”我只能如此回答,關于大哥楊天的下落,誰都沒有準確的答案。 她的右手伸向左肩,試圖去撫摸多出來的那四只手臂,但我及時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動,你的腦部似乎受了損傷——”她的手腕炙熱得厲害,至少在攝氏七十度以上,迫得我迅速放開她。 那種溫度,足以把雞蛋煎熟了,真是不敢相信她怎么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