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從何寄裳的自言自語里推斷,大哥楊天曾在這里住過,而她的叛教盜寶,似乎完全是為了大哥。 何寄裳發出的呼嘯聲,在叢林上空足足回蕩了三分鐘才結束,聲勢的確驚人。 隊員們被那些身纏怪蛇的女人們捉住,我不想出手傷人,也不想飛鷹他們受傷,仰面向上叫著:“何小姐,我們遠來沒有惡意,請你手下留情。” 向前探索的路還長,我們最好不要結下五毒教棄徒這樣的大敵,否則,向前推進后的補給線路便永遠不得安寧了。 何寄裳一躍而下,再次逼近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知道天哥的事?難道是教主派來追殺我的?” 受過重刑的女人,往往心理嚴重變態,我不愿跟她多作糾纏,立刻搖頭:“不,我跟五毒教毫無關系,剛剛或許只是幻覺罷了,請何小姐不要見怪。” 論武功,她不是我的對手,唯一令我忌憚的,不過是那條詭異靈動的鐵線蛇而已。 “只是幻覺?只是幻覺?”她的聲音里重新充滿了絕望。 我忽然覺得她其實是個可憐之極的女人,如果這腔真情全都是為了大哥,我們應該是可以攜手合作的親人才對,并且追求的目標也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找到大哥。至于眼下的困境,五毒教驅蛇解毒的功夫當世無雙,對進入蘭谷、尋找蘇倫也會大有幫助。 “對。”我肯定地點頭,不管飛鷹與梁威詫異的眼光。 “那好,放開他們——”她揚聲吩咐那些女人,不過隊員們被油燈發出的毒煙所迷,雖然沒人綁住他們,也都呻吟著無法動彈。 “你看,我已經放了他們,能不能麻煩你跟我上樓來,替我解答幾個問題呢?”她凝視著我,眼底深處是兩朵粼粼跳躍著的碧火,妖異而詭譎。 據說,年輕時的何寄裳,是苗人部落里萬里挑一的美女,引得八方山寨頭領、四海江湖好漢垂涎,只不過她是五毒教老教主欽點的下一代圣教主,必須終生保持處子之身,漸漸地,也就沒人做這種沒指望的美夢了。 從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到現在驚恐萬狀的丑鬼,她思想上所受的創痛可想而知。 “今天晚了,不如我們明天再來打擾。”我謙恭地抱拳行禮,準備告辭。夜宿叢林荒原,也要比跟這群整日與毒為伍的女人們在一起安心。 “好吧,我們苗人向來講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既然閣下不肯賜教,那就請吧,恕不遠送。”她左手牽起裙邊,向我微微屈膝行禮。她的臉劃得不像樣子,腰肢卻仍舊纖細如柳,能夠依稀看見昔日的美麗。 她的裙邊驀地無風自動,四條黑黝黝的小蛇同時彈射出來。 我只來得及雙掌一拍,夾住其中一條,雙腕上突然一涼,后頸上也跟著一陣麻痛,渾身的力氣像是扎漏了的氣球,空氣迅速放空,搖搖晃晃地向前跌了下去。 鐵線蛇的毒性果然厲害,被咬中的一瞬間,我的思想意識便徹底消失了。 再度醒來時,我首先看到的是萬道霞光正從窗子里射進來。我此刻是躺在一張寬大的竹床上,身子下面鋪著整張的虎皮,柔軟而干燥。 窗前,一個即將熄滅的炭火盆,仍舊發出茍延殘喘的微弱紅光。 五毒教解毒的本領天下獨步,所以,即使被再多的毒蛇咬中,她們也有辦法把人的性命留住。 枕邊居然放著我的衛星電話,綠色信號燈一閃一閃地跳動著。任何人的第一反應,或許應該是搶過電話報警求援,但我沒那么做,而是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瞇起眼睛繼續睡。 這是在深山野林里,毫無地標參照物,讓警察到哪里去救人?他們還沒有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本事,單憑地球儀上的緯度、經度交叉點,就可以奔襲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再說,既然對方把電話丟在我枕邊,就不怕我打給任何人,我又何必去做那些無用功? 大哥楊天曾來過這里?為什么?難道他的目標,也是要過蘭谷,進天梯,直指阿房宮?就像蘇倫的目標一樣? 這些問題像是早就調校好的鬧鐘一樣,自然而然地涌進腦海里,不容我逃避。有了“碧血夜光蟾”在手,蘭谷里的毒蛇再多都不成問題,但何寄裳又自言自語說大哥并沒有帶走那件寶物,為什么? “你醒了?”何寄裳慵懶的聲音響起在角落里。 “是,傷了我又何必救我?鐵線蛇的毒素在倫敦交易市場的售價已經高達六千美金一克,豈不是極大的浪費?”我凝視著屋頂,想象著目光可以穿透那些巨大的方木,直達二樓。 第一部 邊陲秘境 第十章 盜墓之王楊天的女人 大哥楊天的形象怎么會出現在那里?是由于夕陽下光影的折射反映成了海市蜃樓嗎? “當然,我只想讓你明白,殺了你或救醒你是輕而易舉的事,最好告訴我實情,否則隨時都可能死在鐵線蛇的毒牙下。” 我起身坐起來,伸了個懶腰。朝霞在窗口漫射著,景象綺麗壯闊無比。 “你真的看到……那個男人出現在二樓窗口里?”她仍在重復這個問題。 如果只有我看到那一幕,實在是太難解釋了。我翻身下地,穿好鞋子,指著那道窄窄的木梯:“我們可以上去談,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出現的。” 何寄裳幽幽地嘆了一聲:“上去又能怎么樣?這么多年來,我每天都會上去打掃,早晚各一次,但他從來沒出現過——”她手里握著一本書,正是那本英文版的《諸世紀》。 我強忍著驚駭:“我看到他在看書,應該就是你手里這本。” 何寄裳陡然手腕一振,書本直飛到我面前。 我接下書,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行楷小字跳入眼簾:“世上最好的刀法,就是永遠不必思考如何出刀;穿越光影與空氣,目光所及,刀鋒便能到達。古人有‘逾距之掌’,我自然可以有‘逾距之刀’,拘泥于古人者恥,師古人長技者榮。” 這絕對是大哥楊天的筆跡,確定無疑。 “真的是這本書?”何寄裳的聲音里混合著失望與希望。 我迅速向后翻著,卻再沒發現有字跡存在,除了紙頁已經泛黃外,與我讀過的版本毫無區別。 “這是一本刀譜,他把它叫做‘逾距之刀’,可惜我看了十幾年,一點都沒參悟到。”何寄裳困惑地仰面嘆息。 “我的朋友們呢?”我放下了書。 “他們都很安全,并且昨晚飽飽地吃了一頓飯,還舒舒服服地在木樓里睡了一覺。看在你面子上,我不會為難他們,但是你要告訴我,他為什么會出現在二樓上,不早不晚,偏偏在你到達寨子前出現?”何寄裳滿懷期待地盯著我,或許是希望從我的表情變化中得到什么訊息。 我起身踱了幾步,忽然問:“何小姐,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單身進山的探險者,是個中國女孩子,名叫蘇倫。” 她斷然搖頭:“沒有。” 從窗口東望,這個村寨就建在小路旁,是通向蘭谷的咽喉要道。如果蘇倫一直向前走,肯定會經過這里。時針已經指向七點鐘,但所有的木樓仍舊一片安寧,似乎所有人都處在高枕無憂的酣睡之中。 “那個人是‘盜墓之王’楊天?昔日名滿天下的大英雄?”我故意再次試探她。 她點點頭,即使在幽暗的角落里,仍舊遮不住那張丑陋的臉。 “他怎么會在這里?在江湖上消失了那么久,難道就是隱居在這神秘的山谷里,與五毒教的高手在一起?江湖風波險惡,我實在不敢相信你說的話,除非——” “除非什么?”她對我的詰問不以為忤。 “除非你先摘下那張人皮面具來,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真正的前五毒教圣公主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井字形傷疤,而你的臉上卻只是一副面具,嗯,我想它應該是出自于印度人的手工產品,價值不菲吧?”我微微一笑。從昨天在木樓前第一次見她,我就察覺到了破綻。 何寄裳愣了愣:“我是五毒教棄徒何寄裳,難道江湖上還有那么無聊的人,肯冒充這個角色?” 我搖頭:“那你為什么不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卻在面具遮掩下裝神弄鬼?” 角落里忽然蕩漾起了殺氣,像是突然被巨石投中的湖心,蕩起陣陣波瀾。 “殺了我可以,就永遠不會有人再看見二樓上的‘盜墓之王’楊天,你最好想清楚再動手。”單純論武功,她還不是我的對手。 “我是何寄裳,沒有什么好證明的。戴不戴面具,我都是那個被逐出門墻、又被男人拋棄的可憐的何寄裳——”她的臉轉向窗口。 我向前跨了長長的一步,瞬間躍過十步距離,“哧啦”一聲,撕去了她的面具。她發出一聲驚呼,雙臂揮出,十根尖銳的紅色指甲劃向我的面門,但我身子一仰,又以同樣的速度急退回來,停在床前。 “你到底是誰?”我們同時驚駭地叫起來,同時大吃一驚,她驚異于我突進突退的身法,而我發現她臉上光滑細膩,根本沒有傳說中的井字形傷疤。 “逾距神功?逾距神功?你也懂得這種武功嗎?”她驚愕地望著我,露出一張蒼白但精致嫵媚的臉,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像兩泓幽幽的深潭,風情無限。 “你到底是誰?傳說中的井字形傷疤呢?”我苦笑著舉起手里的精致面具。印度人的易容術冠絕亞洲,在這種薄如蟬翼的面具上,可以做出任何讓人眼花繚亂的效果,比如那兩道井字形傷疤,逼真之極。 樓里的氣氛突然尷尬之極,因為她是一個那么漂亮的女人,特別是等她輕輕搓了搓自己的臉,恢復淡淡的血色之后,陡然間艷光四射,仿佛將那個幽暗的角落一下子照亮了似的。 “我是何寄裳,良玉滅斑,那兩塊傷疤早就磨平了,只是心里的某個傷疤卻永遠不能愈合。你呢?怎么懂得天哥的‘逾距神功’?難道你跟他會有什么關系?”她狐疑地盯著我。 我輕輕搖頭:“世間的輕功門派數以萬計,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功夫,而不是什么‘逾距神功’。至于我,江湖上的無名小卒而已,跟他那樣的大人物毫無關聯。” 只有這樣的臉,才配得上“蛇蝎美人”后面這兩個字。這種“驚艷”,讓我有猝不及防的喜出望外。我希望大哥那樣的大英雄,愛上他或者被他愛著的,都是世間獨一無二、卓爾不群的奇女子,容顏冠絕天下。 自古美人愛英雄,他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身邊自然應該有舉世無雙的美人相伴。 何寄裳重新戴上了面具,但這張丑陋的臉似乎已經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你在想什么?”她走到窗前,渾身沐浴在霞光里。 我由衷地贊嘆:“你真美,可惜——沒能見到大俠楊天當年的神仙風姿,如果跟你在一起并駕齊驅,游歷天下,必定是江湖上最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為凡夫俗子們爭相傳頌。” 何寄裳既然能受到五毒教老教主的青睞,選定為未來的接班人,本身的資質必定是萬里挑一的高手。一個既美麗又本領出眾的女人身上折射出的燦爛光華,是任何花瓶樣的年輕女孩子所無法比擬的。猶如滿月比之星星,即使繁星滿天,等到月亮緩緩出現,所有的星光便無一例外地被壓制住了。 她忽然發出一聲苦笑,我急忙解釋:“我說的是真心話,即使楊天大俠在這里,我也會這么說。” “謝謝,但他心里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女孩子。終此一生,他愛的只有她。”她倚著窗子,任由兩塊井字形傷疤被霞光鋪滿,思想似乎已經沉浸到了無邊往事里。 “哦?是誰?是不是江湖上一直傳說的藍妖、藍姬兩姐妹?”從手術刀那里聽來的大哥的往事,似乎那兩個女孩子一直都跟在他身邊。所以,在見到何寄裳之前,我覺得大哥生命里唯一欣賞的,或許就是她們兩個。 “你真的有興趣聽?”何寄裳皺著眉。 “對,大俠楊天是我最尊崇的江湖前輩,更是我學習的榜樣,所以我渴望知道他的故事。”如果大哥愛著另外一個女孩子,手術刀為什么從來沒提起過? 江湖往事,像很多糾纏在一起的毛線團,彼此牽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跳出一點點頭緒,如果不能及時抓住,很快就又淹沒在雜亂無章里。所以,我希望何寄裳能把關于大哥的往事說完。 “那好,請稍等,我去沏一壺蛇膽茶來,邊喝邊談。”她走向灶臺,體態窈窕,腰肢輕盈,絲毫表現不出三十多歲的女人那種慣有的疲態。 看著她的后影,我心里浮起了一個以前從沒考慮過的問題:“大哥究竟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除了被手術刀一直念念不忘的藍妖和藍姬,除了五毒教圣公主何寄裳,他的生命里是否還充滿了更多美若天仙、翩若驚鴻的女孩子?” “喂,我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走到門口,何寄裳忽然轉臉問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風’,所有人都這么叫我。”不知為什么,我的鼻子有些發酸。其實我希望有一天大哥也能這么叫我,等我們見面時,我不會再是他抱在襁褓里的累贅,而是跟他平分秋色的新一代“盜墓之王”,同樣受萬人景仰。 “大哥,你在這里嗎?”我喃喃自語,眼眶里有什么東西要流下來,但我強裝出一個笑臉,把它們硬生生擠回去。 在這棟古老的木樓里,我覺得大哥總在冥冥中看著我,所以,我不能表現出兒女情長的軟弱來。 灶間里傳來茶杯、茶壺碰撞的叮當聲,我信步登上樓梯,空蕩蕩的二樓已經被霞光照得紅彤彤一片。到現在為止,我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無論是基于海市蜃樓或者是光影折射,總之,我曾在昨天下午夕陽落山前,千真萬確地看到了窗口出現的人。 按照物理學上的解釋,在某些特殊地質條件下,人類的活動影像會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就像光學鏡頭加上錄影帶的攝像功能一樣,只是另外一些自然界的物質充當了鏡頭和錄影帶的功能。等到跟“保留”時完全相同的天氣條件出現時,這些影像就會被重放出來。 如果需要解釋我看到的那一幕,只有這種說法能令人明白幾分。也就是說,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黃昏,大哥在窗前看書,大概有三分鐘左右的影像被保存了下來。等到昨天,或許是因為相同的光影條件,影像又在我的眼前播放出來。 梁威沒看到這些的原因,或許是緣于他的眼球成像結構跟我完全不同而已。 現代應用物理學可以解釋的自然現象,真的是非常有限,有時候簡直是束縛人類想象力的瓶頸,把很多本來可以有重大突破的項目都給否決了。 “風,茶來了。”聽何寄裳這么叫我,忽然覺得心里暖融融的,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我們在窗前相對席地而坐,茶具竟然是難得的羊脂玉壺和碧色玉杯。何寄裳提起茶壺,壺嘴里傾瀉出的茶水亦是碧綠色的,泛著淡淡的清香。 “蛇膽茶是用五步蛇、草上飛、青竹口三種毒蛇的膽,加上春天的嫩茶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驅散瘴氣毒霧,請——”她親手捧起一杯茶,雙手獻給我。 這一刻,她不是曾令天下英雄談虎色變的五毒教圣公主,而是我的某個家人。我在世界各地游歷了那么久,處處為家,處處都不是家,卻在西南邊陲這個小小的村寨里,找到了“家”的感覺。 “多謝。”我接過杯子,溫潤的玉質帶著淡淡的暖意,直暖到我心里去了。不必舉杯去看,我也能想象到它的底下應該鏨刻著“秦時明月”四個漢隸小字,這是正宗的唐代宮廷玉器,兩只無耳玉杯下面,刻的是“秦時明月”,短頸扁口玉壺下面,刻的則是“漢時關”三個字。 “用這樣的玉杯喝茶,真是太奢侈了!”我由衷贊嘆。即使像手術刀那樣身家數億的高手,至多只會用幾千美金一只的杯子喝茶,還沒到用價值五百萬美金以上的真正古董來宴客的地步。 何寄裳專心倒茶、品茶,對剛剛的話題再不提起。 我只能主動發問:“何小姐,關于大俠楊天,你能否再說些什么?在下洗耳恭聽。” 她雙手捧著玉杯,輕輕搖頭。 太陽已經懸起于東方的叢林之上,天空一片晴朗,如果沒有昨晚這場變故,現在我們應該已經向前推進了五公里不少。 “何小姐,剛才說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停了?絕代好茶,千年好杯,如果再有江湖前輩們的快意往事做伴,豈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明白,她以沏茶做借口,肯定在心里反復權衡利弊,才做了閉口緘默的選擇。 木樓后面突然響起了一種深沉雄渾的吼叫聲,似乎來自于極深的地下,聲音經過幾度折射才傳到樓上來的,連續響了十幾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