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這個人的腰帶上懸著五柄長刀,全部都是黑色的刀鞘、火紅色的刀柄。刀很長,幾乎垂到她雪白色和服的腳踝位置,剛剛出刀殺人的動作,快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地步,讓王江南連揮手射擊的思想準備都沒有。 純白色的和服上,雜亂無章地堆疊印染著無數火紅色的櫻花圖案,稀疏處如血花,濃密處則像一團一團水淋淋的鮮血。她的頭發很長,烏黑一片,柔順地披垂著直到胸前。 她向前跨了一步,把手里的盒子托得更高一些,仰面看著王江南。 第三部 別墅鬼影 第八章 橋津忍者 我聽到蕭可冷在“咝咝”地倒抽涼氣的聲音,在黑幫勢力的價值觀里,人命的價值不會比餐館里的雞鴨牛羊更值錢。 “我是來送禮物的,給風先生。”她說的是生硬的華語,臉上帶著木然的微笑。風卷起了她的長發與袍袖,飄飄欲飛。 盒子有五十厘米長,寬和高都不超過三十厘米,但紅盒子打黑絲帶的包裝方式,卻是正宗的送給死人的祭禮。 王江南的情緒已經迅速冷靜下來:“送禮來的?還是殺人來的?要知道,殺了我神槍會的兄弟,你就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莊園!” 的確,此刻埋伏在暗處的人至少有二十支以上的長短槍械瞄準了她。 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子穿著詭異、出手彪悍,并且一出手就殺了神槍會的四個人,肯定不是簡單的角色,王江南的話可能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 我下了樓梯,要向外面走,蕭可冷陡然伸手拉住我,低聲叫著:“先別出去,那是橋津家的忍者,詭異莫名,千萬別大意!”她用力抓著我的胳膊,向側面跨了幾步,隱蔽在門口右側的墻后,能聽到外面人的交談,卻可避開女孩子的視線。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女孩子的聲音清晰有力。 “禮物放下,你可以死了——”王江南的話音還沒落,驟然從主樓頂上發出一聲慘叫,有個人跌落下來,發出沉重的“嗵”的一聲,砸在門邊臺階上。 “你又殺我會里的兄弟……”火象三英終于沉不住氣了。 蕭可冷低聲苦笑:“橋津忍者殺人的手法干凈利落,根本無跡可循,據說這一派的高手在當年天皇‘百人斬’比武中,殺死一百個人所耗費的時間只有十一秒鐘。不知道她要送給您什么禮物,別是什么毒蟲怪物才好!” 隔得這么近,她嘴里呵出的熱氣直噴在我臉上,帶著綠箭口香糖的清香。她的手始終扣在我右腕上,握得緊緊的,毫無松開的意思。 我知道橋津忍者這一派,江湖上送給他們的經典外號是“殺人機器”。 “你知道不知道,這一派目前為日本哪一方人馬效力?”我長吸一口氣,讓自己混亂的思想冷靜下來。耶蘭剛剛失蹤,又莫名其妙地出現了神秘的忍者女殺手,這兩者難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蕭可冷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回答:“很奇怪——五角大樓方面有確切情報,橋津忍者曾經在伊拉克薩達姆的貼身衛隊里出現過……也就是說,他們受雇于伊拉克政府……”她抬手揪著自己的短發,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中東戰場跟日本,一個在亞洲最西南,一個在亞洲最東北,相距似乎太過遙遠,根本說不上有什么關聯。 “死一兩個人算什么?這種廢物活在地球上,不過是些制造垃圾的機器,特別是你們這群中國……” 我和蕭可冷的身體同時一震,幾乎按捺不住要跳出去。每次聽到外國人用如此輕蔑的口氣對中國人說話,都像是有人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耳光一樣。 “好吧,我說過,放下禮物,你可以受死了。”王江南的口氣越來越平靜,這一點令我由衷欽佩。要想領導像神槍會這樣龐大的江湖門派,必須得具備足夠的“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定力。 “主人吩咐,要我面呈風先生,還要取他的回信。”女孩子的聲音也是平淡呆板的,仿佛剛剛殺死神槍會五個人的事,根本與己無關。 張百森是何時出現的,我竟然沒太注意到。 他從洗手間飄出來,一路腳尖點地,施展輕功,繞著客廳飛躍了一圈,其間還兩次躍上屋頂的水晶吊燈,神情異常嚴肅緊張。我明白他是在擺一個復雜的五行陣式,因為他左掌里托著一只黃銅羅盤,不斷地閃閃反光。 在閑云大師與楓割寺高僧面前,張百森或許得甘拜下風,但縱觀他在中國大陸江湖上的成名歷史,就算用再多的“大師級、宗師級”美譽來贊頌他都不為過。已經有學者依據張百森的江湖閱歷編纂了一套五百萬字的名為《天下無敵》的煌煌巨著,在中國持續熱銷著。 “呼”的一聲,張百森落在我與蕭可冷身邊,輕輕說了一句:“好了。” 布陣之后的客廳表面上沒有任何變化,但我的感覺,面前卻是多了一層懸掛在半空中的漁網,只要觸發機關,大網落下,任何人都逃脫不了。 “你能感覺得到?”張百森盯著我的臉。 我沒回答,指向他手里的羅盤:“張先生,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 他微笑起來:“當然可以,不過目前我們還是——” 門外響起王江南冷肅的聲音:“好吧,風先生就在客廳里,請進。” 張百森接下去低聲說:“先擒敵,再商量,如何?” 他是江湖上的前輩,對我這么客氣,自然是看在閑云大師的面子上。我攏了攏頭發,臉上堆起一個大度的微笑表情——面對橋津派的殺手,就算周身銅盔鐵甲,也不一定能防得住他們詭計百出的刺殺。 木屐清脆地敲打在臺階上,隨即在王江南等人的環伺之下,女孩子昂然走了進來。 我一直都在懷疑,她明明雙手捧著盒子,哪里來的第三只手拔刀殺人呢?蕭可冷的雙手都插在褲袋里,手槍的保險栓已經悄悄打開,必要時候,甚至可以隔著褲袋發射子彈。 這么多槍械虎視眈眈之下,女孩子臉上死板板的,毫無懼色。 我向左側方走了幾步,幾乎是站在水晶吊燈的正下方,這里是漁網的中心,如果能引誘敵人到這個位置,張百森的攻擊更容易得手一些。 依照我的想法,同樣是布陣,若是在客廳里擺下“關門打狗”的陣法,豈不更是干凈利落,以絕后患?而且做為這種老式別墅的房間格局,更是最容易布成以上陣式,真不知道張百森這樣的老江湖怎么會算計不到這一點? 女孩子越是走近,我越能感覺到她身心里蘊藏著的巨大殺氣。 她的臉很白,從額頭到鼻梁兩側,生滿了細小的灰色雀斑。眉眼細長,嘴唇極薄,長得參差不齊的微黃的牙齒有一半暴露在外。 我忍不住笑起來,因為遠遠地看她披頭散發、白衣紅花的裝束,感覺應該是臉孔生得無比漂亮才對,現在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丑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副標準的日本紅燈區下等妓女的令人作嘔的模樣。 她愣了愣,似乎不明白我發笑的涵意。 敵我雙方對峙,或是冷漠、或是怒罵,絕不會有第三種表情,而我恰恰是超出了以上兩種情形之外。 王江南、張百森、蕭可冷也同時愣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臉。 這是一個間不容發的契機,我猛然踏上一步,雙臂一扭,閃電般地把盒子攫取了過來。同時,眼前寒光一閃,她已經霸道無比地揮出了一刀,可惜我已經迅速后退三步,超越了長刀攻擊的極限,并且不動聲色地把她引得向前邁了一步,站在吊燈的正下方。 “禮物我已經收下,你該為剛剛的五條人命還債了吧?”一方面為她剛剛說過的侮辱中國人的話、另一方面為她這副嚇死人的尊容,我心里已經對她憎惡到了極點。 盒子不算太沉,蓋子上也沒有任何字跡。 “主人吩咐,風先生看了禮物,一定要給回信,我才可以走。”她的牙齒兇狠地凸出唇外,像只兇性大發的瘋狗。 我盯著她依舊保持托舉的雙手,不住地冷笑:“橋津派的忍者,難道只靠這些無聊的假肢障眼法來搞暗殺行動,枉你們的祖先還名列日本‘十大忍者’之列。” 她剛剛劈出的一刀,既沒用到這兩只手,更不曾去拔腰帶上懸著的五把顏色詭異的日本刀。一切都是在寬袍大袖下完成的,并且我懷疑在她的和服遮蓋下,不僅僅是長刀,更可能藏有其它先進武器。 幕府時代的橋津派曾經出過一位叫做“橋津美濃”的忍者,以刀法與暗器馳譽日本九州島,成為天皇御封的“十大忍者”之一。眼前的女忍者能孤身一人闖入尋福園,當然不可能不留下后手伏兵。 “忍者為完成主人的使命,向來都不擇手段,無聊不無聊,都是橋津派的私事,請風先生拆看禮物吧。” 王江南不下命令,神槍會的人絕不會輕舉妄動。只可惜這個女忍者來得太過突然,大家在情急之下都忽視了此時關寶鈴仍舊一個人坐在外面水亭里。如果敵人有后援出現的話,她將成為首當其沖的受害者。 大局之中,的確需要一個統領全局的人高屋建瓴地指揮一切,毫無疑問,王江南沒有這種千軍之帥的才能。所以,他只能做日本分會的首領,而不可能像年輕的孫龍一樣,執掌神槍會的全球大權。 盒子在我手里,揭開蓋子之后,里面會是什么?一條兇悍致命的毒蛇、一道瞬間殺人的機關暗箭或者是驚天動地的強力炸彈……以它的尺寸,可以放進任何危險之極的因素,假如送禮的人要取的是我楊風的性命,完全可以做一萬種不同的恐怖猜測。 每個人都在看著我,最刺眼的是女忍者輕蔑之極的眼光。 禮物是送給我的,如果我連掀開盒子的勇氣都沒有,只圖保命,那么將很快失去在場的所有人的尊敬。 蕭可冷也沒有任何動作,看著我的目光非常復雜,有期待,更多的是憂心忡忡。 “如果蘇倫在,她會怎么做?肯定會用柔和的語言化解此時的困境,然后采取更安全的開盒方法……只有她,是一心一意為我著想的,無論任何時候……” “請吧!”我的沉默激起了女忍者更囂張的氣焰。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家主人是誰?”我微笑著,盯著她的雙肩。哪怕是最高明、最不動聲色的刀手,每次出刀之前,肩膀總得先有一個小小的扭動發力的動作。我期望在她下次出刀之前,先廢了她手臂上的武功,免得讓這些日本人太放肆。 “盒子里有主人的簽字,風先生沒膽的話,可以不看。”她冷笑,嘴角的肌rou不斷痙攣抽搐著。 我大笑一聲,陡然把盒子向上拋了起來,在盒子離開指尖的剎那,五指一旋,令它在半空中急速水平旋轉,像是飛碟速射里的靶子一樣。絲帶“啪”的一聲斷開,蓋子也輕飄飄地飛了出去,等盒子再度落下之后,我的笑聲才剛剛停歇。 這手內功巧勁,是江湖上早就失傳的絕技,相信連張百森這樣的前輩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盒子內面襯著黑色的天鵝絨,中間一張雪白的手帕下,蓋著一條隆起的東西,像一條加長的超大胡蘿卜。 手帕上有字,是很正統的中國楷書:“風先生,你的朋友耶蘭在我手里,想要回他,拿別墅來換。怕你不信,手臂一條為證,盼復!”下面的簽名是“渡邊城”這個名字。 一陣寒意涌上來,伴隨著巨大的無以名狀的憤怒,但我仍舊控制著暴怒的情緒,伸出指尖,挑開了這條手帕。下面真的是條男人的小臂,切斷處骨茬齊整,猶如被分解得清清爽爽的豬腿。 其實不必追究這到底是不是耶蘭的手臂,已經有了明確的結論,那就是——耶蘭落在渡邊城手里了。 “風先生,主人吩咐,你同意的話,就點點頭,明天大家可以見面談……” 我不清楚自己的腳是怎么踢出去的,女忍者已經慘叫著彎腰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王江南動作極快,伸出鐵手,“嗤啦”一聲劃開了女忍者的和服,同時另一只手里彈出柄短刀,壓在她的脖子上。 不出我所料,女忍者貼身穿著一套雪白的緊身衣,腰帶、腋下、大腿三處扎著極寬的武裝帶,上面插著三只手槍,兩只霰彈槍,還有兩枚美式甜瓜形手榴彈。 王江南長出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她身上沒有捆綁炸藥……” 這句話觸到了我某根神經,因為女忍者“自殺式”的孤軍深入,像極了戰后的伊拉克境內,不斷爆發的“自殺式”汽車炸彈襲擊。 在近代戰爭史上,“炸藥、炸彈”的實用性越來越被交戰雙方重視,其實我一開始就懷疑她身上會暗藏炸彈,做為自己殺人后全身而退的護身符。到現在,沒發現炸彈,反而令我感到更大的驚駭了:“沒有道理啊?渡邊城絕不會只派一個人傻乎乎地闖進來,難道是故意送個人來給我們屠殺消遣?” 火象三英對女忍者已經恨到極點,三個人沖過來,狠狠地在她身上踢了幾腳,看這樣子,過一會兒等待女忍者的肯定是千刀萬剮的凌遲酷刑。 “咦?大家等等……等一等!”蕭可冷叫起來,一步沖到女忍者身邊,陡然氣急敗壞地大叫:“大家小心,是‘雙子殺手’!這是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外面的人小心……” 火象三英反應還算迅速,毫不遲疑地向外沖出去,一邊把指頭伸進嘴里,急促地連打了十幾聲呼哨。 王江南已然神色大變,左腳輕輕踢在女忍者的后頸上,動作幅度不大,但足夠讓對方昏迷不醒了。 我手里仍托著錦盒,這條手臂上鮮血斑駁,皮膚黝黑粗糲,手背、手指更是粗糙干裂了無數條口子,能夠判斷出它的主人是個常年從事野外工作的人。如果這真的是耶蘭的手,那肯定是價值兩千萬美金的“大秘密”害死了自己。 近年來,日本黑道上 “瘋狂殺人”的風氣愈演愈烈,《朝日新聞》上曾有江湖小混混為了十個游戲幣或者一個盒飯便揮刀殺人的報道,黑道人馬的暴行,已經到了無法無天的境界。 我只能在心里祈禱耶蘭還沒有死,能等到我趕出去救他。 “雙子殺手”成名于伊拉克戰爭中,曾經連續四次潛入美英聯軍的駐地,成功地刺殺了七名以上的師級以上要員,令美國人恨得牙疼、氣得頭疼。每次殺人成功之后,他們都會在尸體的胸口留下“橋津美濃”的名字,以此來紀念當年為橋津派忍者揚名立威的那個著名忍者。漸漸地,他們的本名已經無人記起,江湖上把他們叫做“雙子殺手”。 火象三英躍出了門口,但隨即已經后仰著倒跌回來,嘴里發出“啊——”的半聲慘叫,每個人喉嚨上都赫然嵌著一枚火紅色的七星鏢。 王江南半轉身向外望著,臉上的肌rou一陣急促的痙攣。剛剛女忍者連殺五人的時候,他還能讓自己冷靜,這次火象三英的死,對他已經構成了毀滅性打擊。 一瞬間,另一個還沒現身的殺手,先聲奪人,一照面便連殺三人,已經牢牢控制了尋福園大廳外的局面。 我把盒子放在茶幾上,既然對方是渡邊城的人馬,在尋福園還沒有易主之前,想必不會輕易傷害我。神槍會輕舉妄動,才會盲目招來殺身之禍,以火象三英的身手,如果能收斂心神,謹慎行事,也不至于給對方一擊必殺的機會。 蕭可冷忽然低聲叫著:“風先生,外面……只怕關小姐會有危險……” 我又何嘗不清楚這一點,只是不便明說罷了。火象三英的死是個最好的榜樣,此刻如果有人敢從門口沖出去,肯定死得很慘。 王江南嘎吱嘎吱地咬著牙,但卻毫無辦法,雙眼茫然向外掃視著。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豐田跑車靜靜地停在臺階前,再有就是剛剛死掉的五個人,傷口已經凝固,空氣里彌留著淡淡的血腥氣。 關寶鈴已經在水亭中坐得太久了,并且一直維持著挺胸直腰的姿勢,目視大門口的方向——這種累人的姿勢,就算是訓練有素的高級模特兒也無法長時間維持。大門口方向空蕩蕩的,沒有人和車進來,更沒有優雅的、值得長時間凝望的風景。 “原來……敵人早就到了……”蕭可冷長嘆,向后退了幾步,藏進樓梯的陰影里。 沒錯,“雙子殺手”里的另外一個,早就用橋津派的障眼法潛入了水亭,并且成功地控制住了關寶鈴。忍者最擅長的就是匿伏和刺殺,并且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孤軍深入的女忍者所吸引,根本無暇顧及水亭里的變化。 王江南的鐵手“喀啦喀啦”連響了幾聲,卻始終沒有勇氣沖出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無論在此之前他有多大名聲、多大家產,一顆子彈或者一枚七星鏢便能輕易奪走這一切。 “十三哥,請傳令下去,樓上的兄弟千萬不要動,‘雙子殺手’的暗器水準比槍械更精確,大家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蕭可冷皺著眉,對王江南的手足無措無比失望。 這種情況下,群龍無首的神槍會人馬,只會遭到更慘重的殺戮。“雙子殺手”能在美英聯軍戒備森嚴的沙漠司令部里毫無阻礙地出入,何況面對這幾十個神槍會的低級打手? 王江南做了個手勢,有人連續撮唇發出尖銳的呼哨聲,響徹整個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