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牧碧川如今身上還只穿了薄薄的單衣,但他身負武藝,如今又是心中有事,并不覺得寒冷,此刻也無暇與老仆寒暄,只道:“阿善呢?” “善姑就在隔壁……”那老仆話才說到了一半,沒拴的門復被推開,一個素衣婦人手里端了一個漆盤走了進來,漆盤上放著一只青花冰瓷碗,碗中熱氣騰騰,卻盛了八分滿的姜湯,不由分說放到了牧碧川跟前:“就知道大郎性.子急,即使叫老嚴注意著門口的動靜,大郎怕是等著門開的功夫都沒有,多半要翻.墻而入,且把姜湯喝了再開口!” 阿善是閔氏陪嫁,與閔氏是同歲,如今已有四旬年紀,牧碧微的容貌酷似生母,她能夠被姬深召入宮中、并因此讓姬深赦免父兄,可見美貌,已經(jīng)過世的閔氏,自然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因此阿善這個陪嫁年輕時候也很有幾分顏色,只不過她與閔氏的美卻不同,眉宇開闊、眼神明亮,整個人看起來大方能干里,甚至還有那么一點桀驁之色,她梳著反綰髻,斜插兩支圓金簪,穿一件七成新的秋香色瑞錦紋對襟寬袖外袍,里面束了姜色齊胸襦裙,臂上挽著琥珀色長帔,指著青花冰瓷碗,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 牧碧川知道她的厲害,并不討價還價,仰頭一飲而盡,隨手舉起袖子抹了把嘴——牧家雖然人丁單薄下來,到底家聲放在了那里,這樣粗俗隨意的舉止,還是他在雪藍關(guān)留下的習慣,阿善心里清楚,不免心疼了幾分,嘆道:“大郎在雪藍關(guān)著實受苦了!” “男兒從軍報國本是常事,何況我牧氏世代駐邊。”牧碧川放下碗,臉色很難看,“丟關(guān)失土是我與父親所犯之事,怎么牽扯到了微娘?方才堂上祖母說是她做的主,這我相信,沒有祖母準許,徐氏不可能獨自將微娘送進宮里去,然而這件事情也是祖母提出來的我卻不信!” 他抬頭看向阿善:“你是我們兄妹生母的陪嫁,微娘最是信任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化干戈為玉帛?(上) 牧碧川出了丹園,卻沒有立刻回自己住的巖軒,他望著灰蒙蒙的天色片刻,抖去衣上積雪,徑自走向了沈太君的院子。 沈太君住的地方叫做松院,取松柏長青之意,院中兩株積年的松木為厚雪所蓋,伺候沈太君的小使女守著門戶,見到他過來連忙行禮,牧碧川叫她起來,問:“祖母這里還有人在嗎?” 小使女道:“回大郎,阿郎在陪太君說話。” “夫人呢?”牧碧川與牧碧微除非在外人跟前,否則一向都是避免叫徐氏母親的,這一點整個牧家上下心照不宣,那小使女知他與牧碧微都不甚喜徐氏,若有什么話與沈太君說多半也想避著徐氏,便主動道:“夫人本想留小郎下來伺候,只是阿郎說夫人這幾日也累了,所以讓小郎去橘園陪夫人說一說話兒。”橘園是牧府正房,距離沈太君住的地方頗遠,這就是說沈太君處如今只得牧齊一個人了,牧碧川覺得倒是巧,點了點頭:“我正有事尋祖母與父親。” 小使女自然不敢攔阻他進去——雖然牧碧微沒進宮時,明面上管著家的還是徐氏,但牧家上下都知道,將來繼承這個府邸的到底還是牧碧川這個元配之子。 沈太君與牧齊這會說話卻移到了偏廳里,見到牧碧川進來,兩人同時住了口,沈太君隨即皺眉說了與阿善差不多的話:“什么事情這樣急,連裘衣也不穿一件?” “母親不必為他擔心,邊關(guān)比鄴都苦寒許多,大郎正當盛年,這幾步路凍不了他的。”牧齊忙出言寬慰沈太君,不免瞪了一眼牧碧川,“雖然如此,卻也要想一想你祖母的一片關(guān)懷慈愛之心,這樣大的人了,就不能叫長輩們少cao些心?” 牧碧川低聲請了罪,他此刻心中憂煩,無心迂回,開門見山道:“孩兒來尋祖母與父親是有一事商議。” “什么事?”沈太君與牧齊同聲問道。 “關(guān)于二娘進宮,父親可記得咱們被飛鶴衛(wèi)拿到鄴都時,何容華本有謀害之心,但左右丞相已經(jīng)駁回了陛下的……”牧碧川話才說到了一半,沈太君眼中已經(jīng)流露出痛色,而牧齊見狀忙呵斥道:“你既然知道微娘為咱們家的犧牲,更不可輕忽了自己的身子,雖然如今轉(zhuǎn)為文職,也不可失了牧家體統(tǒng),也好叫微娘在宮中安心!” 牧碧川心道牧齊果然明知道此事meimei多半受了徐氏的算計也不肯追究下去,他也曉得牧碧微如今在宮里女官之位都做了三日,木已成舟,何況此事本就是沈太君這幾日飛快衰老的原因之一,牧齊心疼母親,當然不想他繼續(xù)說下去,就是背過身來……做人女兒的為父親兄長犧牲在如今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嫡出女郎再怎么尊貴又怎么比得上獨子嫡孫?倘若牧碧微當時說不去,卻要被人斥罵不孝與對胞兄無義了。 然而牧碧川與牧碧微一樣,自幼受阿善影響,對徐氏一直深懷厭惡,如今就這么便宜了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見牧齊呵斥自己,他眼神黯了黯住了口,想了一想方道:“如今父親依舊為正三品,而我反倒升了一職,可二娘在宮里竟是宮奴之份,總要想個辦法。” 牧齊見他翻來覆去的提著女兒,又見沈太君臉色越發(fā)慘白,心下實在惱他,只是究竟是嫡長子,這一回又是受自己連累下過獄的,發(fā)作的怒火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苦笑著道:“若是我能選擇,焉忍心叫微娘進宮去換取你我之生機?只是宮闈相隔,咱們?nèi)缃窆倘粡某h脫身,但家聲已毀,失關(guān)的罪名一時間也不可能被忘記,又能如何幫到微娘?” 他這話出口卻又覺得不對,抬頭見沈太君果然淚水漣漣,拿帕子拭淚嘆息道:“是我做主把微娘送進宮去的,比之你與大郎我究竟更疼你們些,可我也不是不疼微娘啊,若是拿了我這條命可以換微娘回來,我……” “母親!是孩兒失言了!”牧齊見狀趕緊跪下請罪,牧碧川沉默著跟著跪了下來,只聽牧齊言辭懇切道,“孩兒愛惜微娘是孩兒的親生女郎,不忍她以終身大事?lián)Q取孩兒與大郎出獄,孩兒膝下還不止微娘一個女郎尚且如此,母親只得孩兒一子,大郎還是我牧家嫡長孫,母親焉能不疼我們?孩兒自己也是為人父母的年紀了,又哪里能怪母親?這都是孩兒自己守關(guān)不慎惹下禍事,不但使牧氏先祖蒙羞,連累妻子,還勞動母親替孩兒憂心……都是孩兒之過,萬望母親莫要悲傷!” “兵家之事我不懂得,但你去雪藍關(guān)時將這個家交與了我,我卻沒能看好了微娘……”沈太君這么說倒也不是完全做戲給牧碧川看以堵他繼續(xù)追究徐氏的嘴,說著說著也是真的傷起了心,牧家從前魏末年連失二關(guān)起人丁就迅速凋零到了只剩一脈,牧尋早逝,險險的留下了幼年的牧齊,沈太君好容易等到了牧齊長大成婚,指望著他開枝散葉,結(jié)果如今嫡長孫快議親了,因牧齊長年駐扎邊關(guān),孫輩也才三個,牧碧微是唯一的女郎,沈太君養(yǎng)她養(yǎng)得很用心,即使牧碧微一味的聽信乳母阿善之言,對徐氏一直抱著隱隱的敵意,明里暗里沒少給徐氏這個繼母找麻煩,這樣不合沈太君心目中賢德溫善的孫女的做法,沈太君究竟還是不忍訓斥她,若不是為了獨子和嫡長孫,沈太君的確是寧可舍了自己性命也不叫孫女受苦的人。 但她這么一番哭訴下來見牧碧川只是低著頭跪在那里沉默不語,表情平靜,沒有怨懟也沒有激動,盯著不遠處地面的目光甚至有些冷,沈太君心中失望無比,閔氏死時牧碧川已經(jīng)五歲,開始記事了,閔氏與阿善所言,有關(guān)后母嘴甜心毒之事叫牧碧川記得極為牢固,雖然這些年與徐氏過不去的總是牧碧微,然而堅定了她后母都不是好人這個想法的卻是牧碧川,蓋因牧碧川認為meimei是女郎,多在后宅怕被徐氏算計了去——但就沈太君看下來,徐氏當初既然做了牧齊的填房,對于牧家已有嫡長子、嫡長女的情況也是接受了的,甚至起初還想著與他們處好,畢竟徐氏才過門的時候,還是睿宗在位時,徐家因為先前奪儲站在了濟渠王那邊,被睿宗恨之入骨,為了自保,只得將嫡女許配給了曾為睿宗伴讀的牧齊以向睿宗表示臣服,而因徐家乃是望族,睿宗雖然不喜,也知道不可能將之族滅,因此便同意了這門婚事。 在這種情況下,徐氏但凡有些腦子都不會去害閔氏的一雙子女,且不說閔如蓋夫婦全部去世還是半年前的事情,閔如蓋非是大族出身,并無親眷提攜,卻官至尚書令,才干可想而知,他就閔氏一個女兒,女兒去得早,便三天兩頭的接牧碧川與牧碧微過府,私下里豈有不詢問與教導的?徐氏不是小門小戶的女郎,哪里不曉得輕重。 第四十一章 化干戈為玉帛?(下) 沈太君心中復雜且不提,牧碧川跪了半晌,等那邊抱頭痛哭的母子到底歇了下來,復低聲道:“所以孩兒想……” “你還想什么?非把你祖母與我逼死不成?!”好容易勸止了沈太君的傷心,不想牧碧川還不肯走,牧齊本就為牧氏的將來憂慮重重,這會也顧不得給嫡長子面子,怒喝道! “大郎是微娘嫡親兄長,閔氏臨終前還拉著他們兄妹叮囑大郎照拂好微娘,如今他心里比咱們都難受也是應有之理,你不要對他發(fā)作,這本是我對不起你們。”沈太君嘆了口氣,拉住了牧齊,看向牧碧川,沉聲道,“大郎你有什么話便直說罷,都說出來或許痛快些……祖母在聽著!” “母親!”牧齊感覺到沈太君拉著自己的手分明在微微顫抖,不覺驚愕,見牧碧川膝行幾步,果然是要把話說完,驚怒交加,正要叱他出去,卻聽牧碧川平靜道:“孩兒想說的是孩兒早已到了娶妻的年紀。” 這話大出沈太君與牧齊之料,兩人愕然半晌,沈太君閉了閉眼,復睜開,道:“先前我與你父親在這兒商議的也正是此事,只是如今咱們家……你們官職雖然不曾降,但鄴都望族最講究家聲,這會一時怕難尋到合宜的女郎,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左右是郎君,晚幾年娶親也不打緊,隨意尋個晚娶的理由便是,等事情淡了……” 見牧碧川沉默,沈太君漸漸有點說不下去,與牧齊對望了一眼,帶了一絲驚訝道:“莫非你看中了誰家的女郎?” “孩兒想娶何家三娘。”牧碧川平靜的道。 “何家?”沈太君按著習慣先想了想鄴都的名門望族——倒是牧齊反應得快,失聲道:“你是說何容華的母家?!” 這回沈太君也是一驚:“這怎么成?!” “何家固然出了一個正當寵的容華娘娘,可她們家乃是賤商出身,不過借著前魏之亡趁亂消了商籍,又拿銀子捐了幾個六七品的散官,就是我牧氏如今家聲敗壞,也斷然不至于需要去娶這等人家的女郎!”牧齊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我知道你的意思,因著何海之死,何容華對我們牧氏恨之入骨,她不但是寵妃,還有容華之位,微娘如今卻只是末等女官,若她要對微娘不利,即使圣上也寵愛微娘,也難免有失!所以想求娶其妹以化干戈為玉帛,然而你是嫡長子,正妻將來便是我牧家冢婦,豈是尋常門第的女郎能婚配?便是這會去尋,世家望族固然指望不上,但三、四品官宦人家嫡女也是能夠求到的!” 牧碧川淡淡道:“何容華之母一共生了二女一子,唯一的嫡子就是何海,卻死在了雪藍關(guān)。聽說其父尚且還有四五個庶出子女,何容華恨咱們家也不僅僅是因為何海之死,更因為何海一死,她再無同母兄弟,與胞妹將來難得娘家之助!聞?wù)f何容華的母親本就將庶出子女壓制得厲害,到了容華進宮獲寵,更是將庶子們收拾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今卻因為何海之死,將來何容華與其妹很有可能還要看這些庶出兄弟的眼色,如何能夠不怒?” 沈太君嘆了口氣:“何容華之恨不難想清楚,若是能夠化解,叫微娘在宮里少一個對頭自然是好的,但何家的門第……” “何容華僅何三娘一個胞妹,何海已死,對何容華來說,除了何家夫人,最親近的便是何三娘,她似乎也快及笄了,何家因容華之寵,何三娘當然不愁嫁,只是想嫁到我牧家這樣的門第,尤其為冢婦,卻也難。”牧碧川不去看祖母與父親的臉色,淡淡的道,“何家會答應這門婚事的,如此牧何聯(lián)姻,何容華想來也會被家人勸說收手,不再與微娘為難。” 牧齊沉吟片刻,到底搖了頭:“冢婦一職,非同小可,你斷然不可娶低!” 說到這里,牧齊與沈太君交換了個眼神,牧齊嘆道:“母親,你瞧小郎怎么樣?” “小郎今年十三。”沈太君吐了口氣,“何家三娘快及笄,說起來年紀倒比大郎更般配……只是……” “徐氏那里孩兒會去說明。”牧齊看向仍舊跪在地上的長子,眼神之中交錯著釋然與愧疚——徐氏設(shè)計送了牧碧微進宮,而牧碧川轉(zhuǎn)手讓牧碧城娶一個低門淺薄人家的女郎……但比起嫡長子,嫡幼子牧碧城本就不能奪了牧碧川的風頭,這樣聯(lián)姻與娶低的差事,當然只能牧碧城,牧碧川這會趕過來說這番話,大約目的也就是如此。 男子娶妻雖然也重要,到底不比女兒嫁人那樣一個不慎就毀了終身,牧齊心道這樣也好,自己親口說出等于定了此事,叫牧碧川借此出了這口氣,不至于將來等沈太君與自己去世了虧待徐氏與幼弟,就是旺族也怕內(nèi)訌,又何況牧家人還這樣少,統(tǒng)共不過兄弟兩人,若是再為了姊妹之事起爭端,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可是這件事情怪誰都是有理的,牧齊暗想牧碧城到底只是幼子,他的妻子,只要不是太過無理、不至于不守婦道,沈太君雖然年紀大了,徐氏還年輕,好生教導著也就是了。 沈太君也是這個意思,雖然覺得虧待了牧碧城,可算一算這幾個孩子又有哪個是不委屈的——也只能將這些委屈分一分,不使人覺得格外委屈至鬩墻之事了…… 然而牧碧川聽了他們的話卻并不起身,堅持道:“聞?wù)f今上寵愛何容華只在貴嬪之下,何家三娘乃是容華的嫡妹,容華已經(jīng)有了侍奉今上的福分,何家豈肯叫三娘隨意出閣?小郎非為長子,其妻不得為冢婦,況且又是繼出之子,何家未必會同意,若是因此拒絕,卻又不便再提孩兒,如此結(jié)親不成反而仇怨更深了一層。” “……”沈太君與牧齊原本只當牧碧川是為了報復徐氏而來,卻不想他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娶何容華之妹,牧齊心念急轉(zhuǎn),復搖頭,堅持道,“冢婦一職,非小家之女能勝任,況且何容華雖然盛寵,卻為一己之私遷怒,媚上以罔故國法,足見心胸氣度,可見何家女郎不是能做長嫂冢婦的人!” “那就叫二娘在宮里獨自苦苦掙扎?”牧碧川性.子里面本就有些桀驁,如今見祖母與父親一不肯追究徐氏的責任,二不肯同意自己的計劃,不覺冷笑起來,“何況世家大族之女難道就當真?zhèn)€個有資格為冢婦?二娘是怎么入得宮,祖母再怎么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真當孫兒不知么?無非更虛偽罷了!” 見沈太君面色頓變,牧碧川索性把話全說了出來,“孫兒對徐氏甚為厭惡,實在不想再娶世家之女!何家官職的確卑微,然而外祖父官職不低,奈何禍福旦夕不可測度,外祖父若是至今猶在,二娘這回又怎會被人算計?可見命中若是沒有姻親之助,便是娶了貴家之女也未必能夠指望上。孫兒如今好好的出了獄,官職不降反升,這是二娘舍了自己終身換來的,于男子來說娶妻固然是大事,卻遠不及女子出閣重要,而且鄴都人人稱道祖母賢德,何家三娘進門之后,有祖母教導,未必不能擔任冢婦之職,另外何家三娘若是實在擔任不得,屆時讓阿善幫著她便是了。” 聽到阿善,沈太君似乎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牧碧川一眼,嘆了口氣,對牧齊道:“你做主吧!” 第四十一章 方賢人 宣室殿里鋪了數(shù)條地龍,窗外北風呼號,室中卻暖如三春,屋角幾盆水仙怡然開放,噴吐芬芳。靠窗明亮處,隔著一張核桃木幾,牧碧微姿態(tài)端莊的跪坐著,柔白的二指間拈了一顆黑子,微微蹙眉的望著眼前的棋局。 青玉棋盤上以鎏金的工藝鑄出了縱橫的棋格,但見黑白二色糾纏廝殺,黑方明顯不敵久矣,不過是在苦苦掙扎,落敗只是區(qū)區(qū)幾步罷了。 她對面斜坐的執(zhí)白子的是姬深,但此刻注意力卻全然不在棋局上,而是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牧碧微深思之時下意識微蹙的眉尖、輕咬著朱唇的貝齒,覺得更有一種迥然笑語盈盈的姿態(tài),他這邊看得入神,察覺到他目光未曾落在棋盤上,牧碧微悄悄的偷了幾顆白子,又趁喝茶之際移動了幾顆棋子的位置……如此一番忙碌,方將手中之子滿意的選了個地方放了。 “陛下,該陛下了!”牧碧微嬌嗔了幾句,姬深才回過了神,只在棋盤上掃了一眼,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娘卻也不乖啊!” 見牧碧微一臉無辜,姬深以指輕叩棋盤,慢條斯理道:“朕少了六子,你又動了五處,雖然皆是自以為不緊要的地方,但……”姬深說到這里,旁邊方才見牧碧微的行為而不說話的阮文儀已經(jīng)笑得直打迭:“青衣才進宮,竟不知道陛下的記性最好不過,別說面前這區(qū)區(qū)一局棋局,就是早先高祖皇帝親自教導陛下讀書,也夸獎陛下過目能誦、旋即不忘呢!” “論記性,除了先皇祖父,朕還沒見過比朕更佳之人,元生也嘗被先帝稱為才思敏捷,然究竟比朕差了一線。”姬深指了指面前的棋局,徉怒道,“牧青衣,你意圖欺君,這可是大罪!” 牧碧微以袖掩嘴,眨了眨眼睛,卻嗔著不肯認罪:“這都是陛下棋藝高明,奴婢怎么也贏不了,又想著既然是陪陛下下棋,可卻輸?shù)眠@樣快,想來陛下也覺得無趣,為了不叫陛下因此厭了奴婢,奴婢才做了些手腳,其實照陛下與奴婢棋藝之懸殊,奴婢以為陛下便是接著下下去,奴婢定然也是輸?shù)模∨具@不過是為了叫陛下贏得不那么無味罷了!” “這么幾句話打發(fā)了朕,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姬深并不上當,板著臉道,“你既然自覺棋藝不及朕,何不在開局前提出讓子?既然不曾提出,便是自負棋藝尚可,如此中途耍賴,當真是豈有此理?” 他話說得嚴厲,神色卻頗為玩味,牧碧微看得分明,自然曉得他并未真的生氣,笑盈盈的道:“這也沒辦法呀!奴婢原本以為自己棋藝了得呢,不想去陛下何止是甚遠?簡直是萬里之遙,奴婢苦苦支持才到了這會,若再不動子,陛下轉(zhuǎn)眼就要贏了,哪里有意思?到時候覺得奴婢棋藝太差,往后再不與奴婢下棋了,奴婢可怎么辦?” “你這樣的棋藝也敢說了得?”姬深撐不住笑出了聲,“阮文儀不曾學過弈道,只跟著朕與元生對弈之時在旁觀看,怕是都能夠勝你一籌,你究竟是怎么以為自己棋藝了得的?”阮文儀在旁也是失聲而笑,顯然深以為然。 牧碧微也不臉紅,大大方方道:“奴婢從前都與阿善對弈來著,阿善總是說奴婢棋藝了得,她沒法與奴婢下下去,奴婢自然以為是贊奴婢高明的意思了,這會與陛下對弈過了,才曉得阿善的意思竟是相反。” 姬深奇道:“阿善是誰?” “阿善是奴婢亡母的陪嫁,奴婢的生母早逝,如今的母親是賢德之人,只是到底要管著家,因此奴婢自幼便是阿善陪著長大的。”牧碧微說這話時先是抿嘴微笑,神情寧和而恬靜,末了卻不期然露出一抹輕愁,嘆道,“上回說的那道梅糕也是她做的呢!” 她語氣里的懷念如此明顯,阮文儀不覺皺起了眉,果然姬深隨口道:“既然是你從前的舊仆,你又惦記著她,過幾日接進宮來便是,左右宮里也不多個人,也叫朕嘗一嘗梅糕究竟是什么樣子?” “陛下,如今牧青衣住在風荷院,冀闕宮中貿(mào)然進一個人到底還是問過太……”阮文儀低聲勸諫,奈何話說到了一半見姬深臉色陰沉,硬生生的改成了,“……方賢人知道了才是名正言順。” 聽到他這么說,姬深臉色才緩和了些,淡淡的道:“那么你去告訴方氏一下,過兩日就把人帶進宮來吧。” 阮文儀心中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牧碧微趁機伸手將棋局攪亂,扯了姬深的袖子順勢跪到他所坐的榻邊嬌聲道:“奴婢多謝陛下隆恩!”說話之間眼波流轉(zhuǎn),嬌媚無限。 姬深回過頭來看到棋局的情形如何不知?他伸指捏住了牧碧微的下頷,低聲道:“好呀,趁著朕一個疏忽,索性連整局棋都弄亂了,打量著朕記不住么?今兒非叫你輸?shù)降撞豢桑 ?/br> “陛下不必擺了,奴婢這便認輸!”牧碧微目的達成當然是千依百順,笑瞇瞇的就勢把頭靠在了姬深膝上道,“陛下疼一疼奴婢,給奴婢留些兒面子罷,當初阿善教導奴婢的時候可是極用心的,如今想來竟是奴婢自己笨,若再輸與陛下一回,奴婢便覺得自己又笨了一分,長此以往奴婢哪里還伺候得了陛下呢?” 姬深撫著她綠云般的鬢發(fā),又見她雪腮微露,似笑非笑的道:“那你想怎么伺候朕呢?嗯?”說到最后一個字,姬深聲音已顯喑色。 阮文儀看了眼四周,眾侍魚貫而退。 ………………………………………………………………………………………………………………………………………… 晚膳時牧碧微喝過阮文儀親手端進來的避子湯,被姬深賜了座陪他一起用,先前觸怒了姬深的蕭青衣并宋青衣重新回來伺候,見狀宋氏當場便有點控制不住,被阮文儀一個狠厲的眼神瞪了才不甘的住了口,蕭氏同樣對牧碧微露出了厭色,但她知道姬深這會對她們怒氣尚未完全消散,雖然她們都是高太后派來的人,可姬深一怒之下打死了太后所賜宮人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比起自己親生兒子的名聲,高太后當然更愿意舍棄掉自己的心腹,先前的一位青衣便是報了個暴病身亡的死因就這么混了過去。 蕭氏被高太后教導,忠誠可靠,卻也不是愚蠢無知之人,姬深此人在興頭上一向沒有他做不出來的事,先前想立一個宮女出身的孫氏為皇后,連生母高太后絕食反對也才降為貴嬪,自己這個小小青衣如今出來指責新寵牧碧微逾越,不過是叫宣室殿下再多一條冤魂罷了,高太后叫她們在這里伺候姬深到底只是為了看著姬深好叫高太后知道自己的兒子都在寵信些什么人,雖然這會看著牧碧微未必沒有成為第二個孫貴嬪的趨勢,但既然如此,那就是高太后要cao心的事情了,蕭氏可不認為,連高太后這個嫡親的母后都沒法子的事情,自己一個青衣賠上性命又能夠做什么? 宣室殿里姬深旁若無人的親自為牧碧微布著菜,牧碧微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裙,還是疊翠趕回風荷院里去拿的,發(fā)髻也重梳了一個,面帶桃花眼含秋水,惟恐別人不知道蕭、宋兩人被逐出殿的這些時候她這個代為伺候姬深的青衣到底伺候了什么,落到了蕭、宋眼里對她又厭惡上了幾分。 膳畢,蕭氏才尋到了機會插話:“陛下,今兒的奏章……” “陛下鎮(zhèn)日為國事cao勞,委實辛苦,請容奴婢為陛下研墨、隨侍左右,以分陛下之憂!”牧碧微眨了眨眼睛,跟著道。 宋氏差點沒被她氣暈過去!鎮(zhèn)日為國事cao勞?姬深若是當真如此勤快,哪怕只有一日,高太后怕是都要歡喜的掉淚了! 而且批改折子時左右侍奉之人豈有看不到折子內(nèi)容的道理?高太后親自插手冀闕女官,正是擔心孫貴嬪雖然沒做成皇后,卻仗著寵愛干涉朝政,效仿呂、霍之行,若是孫貴嬪親自在這里伺候,宋氏蕭氏還能夠放心些,到底孫氏宮女出身,就是盛寵了兩年也才勉強認了幾個字罷了,這牧氏乃是官宦之家出身,祖母、繼母都是世家嫡女,見識文采哪里是孫氏能比的?她若得了這個御前侍奉筆墨的差事,誰知道趁著姬深興頭上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高太后當初愿意容忍孫氏微末出身卻高踞貴嬪之位,與孫氏娘家人死絕、自身字都認不多也是很有原因的,牧碧微卻不同,她有父兄有見識有家世,如今看來還不乏手段心機,牧家就算人丁上面不及許多世家興旺,可還沒束發(fā)的牧家小郎君不算,牧齊是滿朝公認的文武雙全,牧碧川隨父在雪藍關(guān)多年也是個耐得住清苦磨礪的,單憑這樣兩個人,要是牧碧微再在后宮得了孫氏之寵…… 今兒大朝的結(jié)果,蕭氏與宋氏也已經(jīng)知曉了,丟關(guān)之罪、失土之責,固然有牧家先代遺澤,再加上雪藍關(guān)終復奪回,但也不可能是區(qū)區(qū)百金能夠抵消的,何況清都郡就在鄴城之旁,京官之位,比之守邊,算起來牧家父子竟是因此雙雙升了官!當初牧碧微入宮,左右丞相竭力反對,就是擔心此例一開,社稷根基搖動,如今牧碧微被卡死了晉妃之路,怎么居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前朝去了嗎? 宋氏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再也不顧阮文儀的臉色,冷冷上前道:“筆墨之事自有阮大監(jiān)照拂,牧青衣你太逾越了!” 蕭氏亦出聲道:“牧氏不得無禮!陛下諸事自有伺候之人,豈有你越俎代庖的地方!” “陛下,奴婢知罪……”牧碧微眼框兒頓時一紅,淚珠兒要掉不掉,委屈得緊,姬深本就不耐煩去看那些奏章,原本牧碧微提議時,他倒還暢想了下紅袖添香,有些意動,這會被蕭、宋打擾,興致全失,本就恨蕭、宋二人素來聒噪,專揀自己不喜的說,這會也懶得與她們爭執(zhí),直接吩咐:“叫方氏過來!” 第四十二章 逐人 內(nèi)司高階女官之一、冀闕宮如今最高的女官賢人方氏的確很年輕,她進殿的時候讓牧碧微十分意外,蓋因這方氏竟然只比自己長了最多五六歲的模樣,這樣的年紀在尋常人家倒也的確是做一府主母的時候了,可要說掌管一宮事務(wù),做到了女官之中僅次于作司的賢人——聽著先前顧長福的口風,仿佛姬深對她還有些不滿,即使有高太后的扶持,對比著宋青衣與蕭青衣,也足以當一句年輕有為了。 而且方氏居然生得不錯。 她是一張白生生的瓜子臉,柳眉杏眼,肌膚甚好,頭上梳著盤桓髻,插了兩支海棠步搖,耳上綴了一對明月珠,身穿紫色紋寶相花三品賢人服,腕攏金鐲,頸飾美玉,只是神情顯得有些冰冷,然而未免不顯得另有一種風情,若是換身衣裙說是宮中貴人,牧碧微覺得也未必不可能。 按著姬深以貌取人的習慣,竟會對這方氏不滿嗎? 牧碧微心中疑惑,動作卻不慢,在方氏才到殿下,便起身避到一旁,對著她行了一禮。 “奴婢奉召而來,未知陛下有何吩咐?”方氏沒有理睬她,徑自對著姬深行了禮,等姬深點了頭,便淡淡的問道,她的語氣很淡很淡,甚至近乎冷漠。 這樣的態(tài)度姬深并沒有計較——很有可能他早就習慣了,回話時也是不冷不熱,指了指蕭、宋二人,漠然道:“母后親自教導不容易,領(lǐng)走罷,若再留下,不免又要臟了朕這里的丹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