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卻見牧碧微這樣問時并未回頭,而是盯住了自己手中,原來她袖子里早早藏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小靶鏡,樣式簡單,但鏡面打磨得光亮,卻是將身后情形照得清楚。 自己手里不過拿了柄玉梳,她竟也這樣警醒,疊翠一個哆嗦,趕緊奉承道:“青衣這發生得實在好,奴婢不自不覺看得呆了。” “你若是生到了錦繡堆里,日日拿羊乳姜汁養著發絲肌膚長大,這兩樣也不可能差了誰去。”牧碧微聽了,只是譏誚一笑,疊翠才被她打擊過,這會這番話聽得也刺耳,只得咬了唇不去多想,她到底是在宮里待過些年的,沒個幾分利落勁兒也進不得冀闕宮,飛快的替牧碧微梳了發,又陪著小心問:“青衣想用什么釵環?” 牧碧微道:“去把妝奩捧過來。”說到了這里,她忍不住又要輕斥一句,“我說你不是個真正伶俐的你還不信!方才叫你進來就說了要你替我重新梳發,結果問了幾句話你就忘記了正事不說,我著你去取了玉梳過來把發髻改成隨云髻,既然換了發式,豈有不換釵環的道理?你卻還要把妝奩還回妝臺上去,我是故意坐在這榻上瞧你可懂得應變,將妝奩就近放了榻邊去取回玉梳,結果你還是傻傻的把妝奩放回妝臺上去了,雖然同在內室不過兩步路光景,卻也可以看出你是個面上精心里糊涂的!凡事皆要差了你才曉得做,一點也不知道多想一想!” 疊翠只覺得到了牧碧微身邊,除了最先堂上人前那會耍過幾句威風,自打跟著牧碧微進了這內室就沒有好事,偏生除了第一次牧碧微是以武力料理了她,接下來幾次罵也好譏誚也罷,牧碧微都說得有理有據,她好歹在宮里這幾年,固然連個女官也不曾混上,可怎么說也是冀闕宮里的人,平常也是自詡著聰慧的,哪里想到放一次妝奩也要被牧碧微教訓一句不是——說起來牧碧微年紀比她還要小些呢! 禁不住眼淚就落了下來:“奴婢說一句實話,奴婢若當真是個能干伶俐的,先前既然不愿意過來伺候青衣,卻怎么還要不得不來呢?宮里誰不曉得如今除了孫貴嬪,就數何容華最得陛下寵愛,青衣若是與何容華一樣做了宮妃,奴婢心里倒也有個盼頭,可青衣如今也不過是個青衣罷了,太后那邊還賜了避子湯下來,如今沒人奴婢也不怕告訴青衣實話,別瞧陛下這會兒待青衣體貼,先前的范世婦、司御女得寵時,何嘗不是陛下朝夕探問殷勤有加的?那會連太后親定的崔列榮都比不上,還特特賜住了長信宮!可后來陛下失了興致,這樣寒冬飛雪的堂堂世婦連炭火都要省著用!那還是正經的宮嬪呢!” 牧碧微聽了卻并不失意,而是笑著道:“說你無用你還覺得委屈?若是我家里那些個小使女,聽了方才那番話早就跪了下來求著我指點了,可見你混到冀闕宮里當差,決計不是自己的能耐,若非是方賢人看中了你這樣的人好管束,那一定是有旁的機緣。” 疊翠被她噎得愣了半晌,方道:“青衣一點也不為以后擔心么?” 第二十一章 籠絡(下) “人生于世不拘貴賤總有一死的,莫非因為這一死成日里都要惦記在心上嗎?”牧碧微搖著頭,嘆息道,“我原想著你如今總也有個十八九歲了,距離放出宮去還有六七年光景,咱們梁朝的女郎一向都是及笄后便談婚論嫁,你容貌平平,在宮里混了這些年還只是個尋常宮女,手里積蓄定然不多不說,就算將來出去還有再嫁之日,不說大戶人家了,就是尋常庶民鄰里之間難道就沒個較勁的地兒?鄴都是天子腳下,指不定你將來隔壁住的破落戶,有個什么三親四戚的為官作宦,以你之心性手段可處置得了?” 她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疊翠若是還聽不懂那當真可以去一頭撞死了,只是心中到底存了疑惑,見牧碧微已經徑自開始挑選釵環,她權衡片刻到底壯著膽子道:“不是奴婢不曉得向青衣求問,只是青衣也容奴婢說一句實話,昨兒青衣才到,奴婢就把青衣得罪了,雖然奴婢事后也叫青衣罰了,可奴婢這一條賤命又怎么與青衣比?奴婢心里其實也后悔,若早知道青衣不是那起子一味嬌滴滴的女郎,定然是不敢得罪青衣的,還道青衣此后都要信任挽衣了。” 牧碧微挑定了一支點翠芙蓉簪,在鬢邊對著小靶鏡比了半晌,又換了一支鸞鳥銜珠步搖,插好了,這才悠悠的道:“你再說這樣的蠢話我都不想提點你了——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唔,你說你認字不多,這句話未必聽得懂,那么民間素有鳳凰非梧桐不落的俗語可是聽過的罷?簡單來說,如今我雖然在貴人們跟前也要算一個奴字,可在你們這四人面前,卻是主子,我挑你們,情理之中,但你們難道不挑我了么?昨日之事,不過是咱們彼此試探,為了更快了解下彼此的性情罷了,我都已經忘記了,你還念念不忘做什么?成日里記那么多事也不怕老得快?” 她說得理直氣壯,疊翠卻氣得暗暗咬牙,心道:若是這會膝上還包著藥走一步痛一步的是你,而迫著旁人去跪碎瓷的人是我,我何嘗不能轉眼就忘? 見她不作聲,牧碧微又褪了原本的珊瑚血珠換了一對碧玉的鐲子,笑著道:“你看,你還要不服氣!你瞧從昨兒到這會,我有哪一次是叫了挽衣來?做什么要叫你?你還不懂么?” “……是因為奴婢先進宮?”疊翠咬著唇半晌試探著問。 牧碧微抿嘴笑道:“否則呢?昨兒個挽衣在堂下還曉得作出恭順之態來,而你一等我送走了顧長福就露了驕色,卻也不想一想,先前的顧長福還是五品奚仆呢,與我同級又先進宮侍奉,還是阮大監的義子之一,他待我也是透著三分客氣的,有了他做榜樣,你還要與我挑事兒,若不是因著挽衣年幼,你這么笨的,我還真心不想要!” 疊翠聽了這話,心下微動,卻是顧不得計較先前之事,仔細斟酌了片刻,見牧碧微只顧著整理儀容,便試探著問:“可是青衣如今在宮里的情形卻也不是很好,奴婢倒也不是不愿意為青衣盡心,然而到底命重要些,否則昨兒拼著掃了陛下的興,也把青衣的舉止供出來了不是?” “你昨兒若是掃了陛下的興,會不會死我不知道,不過我卻必定不會有事的。”牧碧微終于選齊了釵環,摸了摸鬢角放下了手,笑著道,“看來你還不曉得,昨兒我入宮是先到了何容華的綺蘭殿上的,到底是寵妃娘娘,氣派出手比你可是大氣多了,人家一出手就是四個人來對付我一個,一人將我按在了繡凳上,一人望風,兩個內侍抬了三尺來高的炭盆就要往我身上倒下來……” 說到此處她停了一停,疊翠瞪大了眼睛追問道:“青衣是怎么避開的?” 牧碧微輕描淡寫道:“沒避,我只是拖了按住我的何容華的貼身大宮女擋在了前面罷了,何容華盛寵,宮里的炭火,內司斷然不敢像對待你說的范世婦與司御女那樣,克扣了她的份子,綺蘭殿里隨便一間沒什么陳設的屋子都暖和著呢,那個宮女的背上一溜兒的燎泡,也不知道平素里身子骨兒怎么樣,好在啊這會是冬日,不容易腐爛了傷口殃及到性命,只是那么一大盆子炭,也難說。” 疊翠聽得差點掉了手里玉梳,暗恨自己只是一個尋常宮女,消息究竟不夠靈通,若是昨兒她早些曉得了綺蘭殿里這么一遭,看到牧碧微好端端的到了風荷院,豈還敢挑釁于她?也難怪顧長福是御前之人,對牧碧微也格外殷勤——自己還道這是因為牧碧微銀子使得多的緣故! 卻不想顧長福何嘗是個沒眼力的?牧碧微還沒進宮就和何容華結了仇,若是沒個幾分手段叫顧長福忌諱了她,顧長福只怕把人送到即可就走了,又怎會留下來引她看著屋子又盯著人打掃了才告辭? 這么一想通,再想到牧碧微反復罵著自己蠢笨,疊翠心下雖然不服,但語氣到底軟了下來,只是她覺得這么快就叫才進宮還不及自己大的一個青衣拿住了,實在面子上過不去,便幽幽道:“不想青衣既然有這樣的手段,只可惜左右丞相拖累了青衣。” 這就是表示雖然覺得牧碧微再怎么厲害,名份上面究竟低了何氏一頭,疊翠到底心有顧忌。 牧碧微卻失聲笑了出來:“真是個木頭腦子!你已經被方賢人派到我身邊了,我一日不打發了你出去,在何容華眼里你從昨兒就是我的人,若我將來得勢你又有什么好憂心的?若不然,你總也要哄出我些底細事兒,這樣投誠的時候也好看些呀?連左右逢源都不會!” 她嘆息道,“我如今卻是感激方賢人感激得緊了,先前還道她尋了個刺頭來與我,這會才曉得她是用心良苦,擇了你這樣一個木頭,免得我才進宮不諳規矩,被那些積年的狡人欺負了去!” 疊翠只覺得心頭郁悶得想吐血,可她打又打不錯,吵也吵不過,牧碧微的身份還壓了她一頭,想想又羞又恨,只是見牧碧微神色之間笑意盈盈,她說了這么半晌拉攏的話,但那神色可不見得非自己不可,疊翠見了她這氣定神閑的模樣,到底咬了咬牙:“青衣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奴婢若是再不開竅也著實該死了!但求青衣指點,奴婢定然用心學著!” 她心里暗道這作jian細的事情可是你教我的,回頭若有機會出了冀闕宮,好歹要去綺蘭殿上跑一趟,先將炭火之事問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立刻去投向了何容華…… 牧碧微微笑道:“你要乖,我自會好生教導你,旁的不敢說,女官之位你是不必憂慮的!” 如今牧碧微自己也不過是五品青衣,女官里頭最低之位,疊翠自然不信她的話,可才說了服軟之言,這會也自然只能順著道:“那么奴婢先謝青衣了!” “謝不謝的話且慢慢說。”牧碧微含笑問,“你先去與我打聽一件事兒……” 第二十二章 送禮 前魏享祚三百余年光景,雖然比之中古周室八百年不及后者一半,但當時的大魏一統南北,更是數次殺得柔然遠遁大漠深處,到了大魏開始衰落后才敢逐漸回遷。鼎盛之時,從前諸朝都莫能及,因此留與北梁的宮殿極為龐大恢弘。 整個皇城坐北朝南,自崇圣正門入宮順著寬闊的宮道過了甕城便是可容萬人、白玉鋪地的廣場,廣場之后便是大朝之時君上登城樓聽政的承天門,其意取帝王亦天子,因此聆聽臣下入朝亦是承自上天之份。 大朝在勤政的高祖與睿宗時每隔十日舉行一回,風雨無阻,平時若有事一般卻只是中朝,是在承天門之后的中極宮正殿中極殿。最常見的小朝會,也稱內朝,便是自前魏到本朝的歷代天子居處冀闕宮正殿宣室殿中舉行。 只是姬深一向懶惰,他的十日一朝,多半是小朝會,大朝只有逢著重大的年節才肯舉行一次——蓋因承天門上聽政不但要五更天起來,而且提燈登樓,春秋還好,夏冬之季一熱一冷,姬深身體強壯可也是嬌生慣養,可不愿意受這個罪。 后日舉行的卻是一次大朝。 這是因為牧齊與牧碧川這一回的失關之責因著何容華的緣故變得格外復雜,先前幾次小朝上姬深因為牧碧微還未入宮,處處順了何容華的意思要求重處,卻為左右丞相不忿后宮干政兼之認為牧家數代忠烈,況且雪藍關如今也已奪回死活把人護了下來,而其余諸臣里面有隨和左右丞相的,有討好姬深的,也有持中不言的……先前的幾次小朝鬧得十分熱鬧,熱鬧到了幾個脾氣不好的武將差點在殿上動起了武。 這一次牧碧微進了宮,因是新寵的緣故,何容華又見好就收的退了一步,姬深自然是想著履行前諾為牧齊父子爭取脫罪的,只是左右丞相當初維護牧齊父子,固然有念著牧家先祖的地方,最憂慮的卻是姬深過于沉迷美色,處處聽信寵妃之言,將梁律視作無物,如此下去必然動搖國本。 所以如今姬深打算開釋牧齊父子,對于左右丞相來說,之前還是需要憐恤的牧家如今卻也成了他們痛恨的根源,所以后日大朝之上,姬深與左右丞相的立場卻要完全反了過來,只是前兩回都沒有爭論出結果來,如今反了一反也未必可以速戰速決…… 雪還在下著,宣室殿外除了幾株殷紅如血的梅樹兀自迎著風雪露出些許異色,皆裹了一層白氅。 牧碧微的披風雖然不是入宮穿的那一件,卻也大同小異,青白色在雪中其實略遠了看與純白無異,但邊緣卻又拿黛色絲線繡了葳蕤纏綿的枝葉,只是疊翠雖然為她在旁打了傘,卻也有數團雪花飛到了她衣上,遮住許多枝葉。 聶元生走過時見到她候在了道旁,不覺玩味一笑,他雖然是前朝寵臣,但給事黃門侍郎卻只有六品之階,因此論到了品級還要與牧碧微行禮,如此自然不可視其不見的走過去。 “牧青衣可是來探望陛下的?只是不巧,方才下官到了宣室殿才知道陛下如今正在祈年殿。”聶元生在幾步外站住了腳,含笑拱手道。 昨日牧碧微與他雖然見過了兩面,但第一回忙著算計高陽王為自己解圍,兼之當時聶元生身著大裘,面目藏在風帽之下她未曾見到,第二次固然聶元生解了裘衣,那會牧碧微卻忙著揣測姬深的心意,因此對他留意不多,如今她才有空打量這個據說極得姬深信任的黃門侍郎。 聶元生今日不曾著赤裘,卻換了一件紫貂,深紫近乎黑色又油光水滑的皮毛襯托得他面容渾然不似凡間之人,此刻一雙星目似笑非笑的望住了牧碧微,甚至有些嘲弄之意,顯然對牧碧微出現在這里的目的有所測度。 牧碧微向他還了一禮,亦含笑道:“聶侍郎說錯了,碧微在這里等的卻是侍郎。” “青衣這話下官可擔待不起,青衣可是冀闕之人,下官怎敢勞動青衣在此等待?未知青衣有何差遣?”聶元生聽了,也不驚訝,只是微笑著問。 “昨日碧微奉詔入宮,卻為左右丞相所阻,聽顧奚仆言,多虧了侍郎斡旋,因此聞說侍郎今日入宮,特特在此等候,向侍郎言一聲謝。”牧碧微說著令疊翠取出了一只三寸來闊的錦盒,輕聲道,“碧微如今在宮中身份卑微,區區薄禮,聊表心意,還望侍郎莫要嫌棄。” “青衣此言差矣,這份謝禮下官卻不敢收。”聶元生微笑著道,“昨日殿上左右丞相同意青衣留在宮中,皆因陛下憐愛青衣,下官不過區區六品小官,比之青衣的品級尚且不及,何德何能可在左右丞相跟前說得上話?青衣可莫要折煞下官了。” 牧碧微在披風下捧著手爐的雙手暗暗一用力,她就知道這聶侍郎絕不是個好招惹的,這樣的人賭咒發誓承諾得天花亂墜也未必肯信,他只看具體的好處,可不說后日就是大朝,牧碧微壓根就沒那么多時間籌劃,如今她雖然身在冀闕宮中,卻也只能在宣室殿以北的范圍活動,本朝風氣雖然不算苛刻,但還沒開放到可以容許女子隨意到前朝去,就算她能夠去,朝會上面那是連皇后都輕易插不得話的,又遑論一個最低一級的女官,何況綺蘭殿上還有一位時刻準備著抓自己錯處的容華娘娘。 再者聶元生本已為姬深寵臣,牧碧微又能夠許諾他什么呢? 她暗中咬了咬牙,面上依舊溫溫柔柔的笑著:“最要謝的自然是陛下,但侍郎當日出言之恩也是不敢忘記的,知道侍郎嘗為陛下伴讀,見慣了好東西……” 疊翠在旁以手臂夾了傘,雙手捧著那只錦盒,因聶元生遲遲不肯去接,這會風雪又大,這片刻光景已經手酸得緊,先前被牧碧微哄出的幾分期望頓時就沮喪了下來,這會見牧碧微又嫻熟的作出不勝嬌羞之態,而聶元生見了果然露出一絲猶豫,不禁心下微動,亦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從姬深到這聶元生,男人哪怕是天子,見著了生得好的女子那張臉,眼睛也不知道長在了哪里! 這么想著想到了自己容貌卻是平平,越發的覺得心灰意冷起來,就在這時,她手上一空,卻是聶元生終于接了過去。 牧碧微心下也是一松,不管怎么說,聶元生肯收禮就表示……她還沒想完,卻見聶元生將錦盒也不打開,就這么撣去了雪花塞進袖子里,含笑拱手道:“青衣這話可是說重了,既然是青衣的一番心意,下官也就腆顏收下了,陛下還在祈年殿中等著下官,下官告辭!” 居然是拿了好處就撤! 饒是牧碧微自己就是個打小深諳各種冠冕做派私下里卻城府深沉的,這會也不禁被他的干脆驚得愣住,竟眼睜睜看著他從身旁擦肩而過! 第二十三章 牽衣 “青衣,這怎么辦?”疊翠看著聶元生毫不留戀的揚長而去,暗道自己當真是昏了頭才會相信這么個才進宮的小小青衣,自己不過是個尋常的宮女,還是個容貌平平的,又被方賢人指到了牧碧微身邊,無可奈何只得聽了她的,可聶元生乃是連孫貴嬪都客客氣氣招呼著的人,牧碧微想憑一份禮說動他幫忙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這樣想著疊翠語氣里便有幾分譏誚與意冷。 只是她才問了出來,卻見眼前人影一動,牧碧微臉色一沉,竟也不管傘外還下著大雪,徑自追了上去:“聶侍郎還請留步!” 聶元生的身量在男子中也是高挑的了,因此步伐寬闊,又走得毫不遲疑,頃刻間已經走出一射之地,只是牧碧微到底習過武,居然堪堪追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裘衣,疊翠見狀,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好在而聶元生得姬深準許,有隨意出入宮闈之權,他是姬深的伴讀出身,對于梁宮的路徑自幼極為熟悉熟悉,所以身邊未帶隨從,而她們在這里等聶元生本就是為了僻靜的緣故,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并無人見這一幕,。 疊翠趕緊收了傘,三步并作兩步趕了上去,為著匆忙她又不似牧碧微那樣下盤沉穩還差點摔著了,好容易站住了腳趕緊拉著牧碧微的袖子壓低了嗓子叫道:“青衣你這是做什么?就是尋常女官也不可如此在宮闈之中與男子拉拉扯扯的!” 誰知牧碧微回頭皺眉道:“你若是擔心我連累了你,便先走遠些,回頭就說聶侍郎還沒過來前就被我打發走了!” 疊翠愣了一愣,聶元生已經拂開了牧碧微的手,笑著道:“牧青衣這是何意?難不成是打算用孤男寡女來威脅下官么?” “聶侍郎說笑了,侍郎是陛下心腹,妾身卻是昨日才侍奉陛下的,如何能夠與侍郎比?縱然被人知曉今日之事,恐怕別說宮里,外朝也多半以為是妾身不守婦道、故意陷害或勾.引侍郎。”牧碧微手被拂開,卻神色不變,坦然的收回披風之內,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下官急著去陛見……”聶元生的話說到了一半卻被牧碧微打斷,她似笑非笑道:“侍郎這樣急著見陛下,必定是為了前朝急事,妾身自然不敢阻攔。” 疊翠聽出她有意咬重了一個急字,但依舊一頭霧水,聶元生聞言沉思了下,倒是笑出了聲:“昨兒只恭喜了陛下再得一佳人,倒是不知還該賀陛下復得一智貌雙全的美人!” 不等疊翠細想,牧碧微已經皺著眉吩咐:“你怎還不走?” 疊翠見她一定要與聶元生單獨交談,心下實在不甘愿,只是她對牧碧微究竟有幾分懼意,只得不甘心的行禮道:“是!” “傘也拿走。”見疊翠要將傘遞給自己,牧碧微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等疊翠走出了視線,聶元生方含笑道:“青衣不惜當著方賢人派去的宮女之面主動拉扯下官之衣也要攔下下官,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 “妾身所為之事,與侍郎昨日特特入宮的目的固然不同,但也未必沒有共通之處。”牧碧微不急不慢的回道。 聶元生笑著道:“青衣如今已經留在宮闈之中,況且聽聞昨晚陛下也是宿在了風荷院的,莫非青衣尋下官是為了位份嗎?這個下官可幫不了,左右丞相勞苦功高,太后娘娘深為倚重,連陛下都不得不聽了他們的意思,下官雖然有心援手,但位卑言輕,卻是不得不叫青衣失望了!” “聶侍郎若是當真有心援手,便知道妾身眼下急求的,絕非此事。”牧碧微淡然一笑,“雖然此地偏僻,但聶侍郎想來也知道,綺蘭殿的何容華在妾身未進宮前就視妾身為仇讎,為著彼此名節,妾身也不敢耽誤聶侍郎太多辰光,如今侍郎又何必還要兜著圈子?” 聶元生笑道:“青衣若是在乎名節,方才本不該叫那宮女離開,這次可是青衣拖累了下官了。” “聶侍郎若是怕被拖累,妾身方才入宮,以聶侍郎自幼為陛下伴讀,對宮廷路徑的熟悉,便是妾身想盡了法子,也斷然攔不到侍郎的。”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聽他這么說了,心里卻更安定了一些,聶元生卻只是安然笑著道:“宣室殿往祈年殿,此路的確并非最近的一條,只是方才下官急著告辭,無非是因為知道青衣所托之事在下無能為力,這才托詞有急事尋陛下,不想青衣心思如此敏捷,不過這么一句話就留了心,但僅僅如此就要說下官有意與青衣見面卻委實不妥了些吧?” 牧碧微見他這樣否認倒是心中一動,微笑著道:“聶侍郎說得甚是有理,實際上妾身昨兒才進宮,對宮廷路徑并不熟悉,還只是方才問了疊翠才曉得——此處既不是從宣室殿到祈年殿最近之處,也不是最遠,更不是風景最好,但卻是風荷院到宣室殿上最僻靜無人的一段,聶侍郎說今兒進宮是有事要稟告陛下,那么若是急事,自當走最近的路,若是事情復雜需要仔細思量了再告訴陛下,侍郎就會走最遠的那一條,若是事情不急,甚至是好事,侍郎興致好,也該走風景最好的一條以應個景兒,侍郎若是走了那三條路,我便是在這里等到了晚膳之時,也斷然等不到侍郎的,因此方才見到了侍郎,便知侍郎昨日確實是有心襄助,既然昨日綺蘭殿上侍郎已伸出一回援手,何不救人救到底?若不然,便是妾身想報答侍郎,沒了父兄扶助,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侍郎以為呢?” 聶元生聽了,面上逐漸浮現起似笑非笑之色,盯著她坦然的神情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昨日綺蘭殿上,下官明明對青衣比劃的是一個林字,意為蘭林宮,青衣最后卻對陛下說了飛羽殿,青衣分明就不信任下官,下官又怎敢再為青衣出主意?” 聽了他的譏誚,牧碧微卻仍舊鎮定自若,面上極自然的帶出了一絲詫色:“難道侍郎比劃了一個林字,不是叫妾身萬萬莫要去選那蘭林宮之意嗎?妾身原本想著避人風頭欲挑了這蘭林宮中的小軒棲身的,只是見侍郎比了一個林字,只道侍郎是要提醒妾身這處不如其余兩處合宜,又擔心回遲了惹陛下不喜,這才擇了飛羽殿……” 她唏噓著,“如此說來,倒是幸虧左右丞相當時請求覲見攪和了這一局,若不然,妾身卻是要辜負了侍郎的一番好意了!”語氣真摯,叫人不由得不信她。 聶元生打量了她幾眼,到底沒忍住,復笑了起來:“令尊令兄,說起來下官都是見過的,竊以為令尊過于方正,令兄亦過直,否則這一回……若非知道沈太君斷然不敢欺君,昨日綺蘭殿外,下官還以為是沈太君心疼自己嫡孫女,另取了伶俐的女郎代替呢!” 牧碧微聽出他是譏誚自己狡辯,也不覺得有什么羞惱,反而盈盈一笑:“若是妾身肖似家父家兄,未知昨日綺蘭殿上侍郎可愿意以指劃空、指點妾身?” 聞言聶元生也不禁露出一絲贊許:“青衣果然聰慧。” “侍郎必定讀過傷仲永。”牧碧微輕聲回道。 “聰慧如方仲永,天資卓絕,而不使其繼學,終日周旋眾人之間,亦不能不為盛名所累,終究泯然于眾人。”聶元生微微而笑,“只是請恕下官說一句實話,青衣美貌,但昨日能夠被陛下堅持留在宮中,無非是因為如今宮里雖然有如青衣這般弱不禁風的佳人,但姿色皆比青衣略遜一籌,更不必說陛下最寵愛的孫貴嬪絕色傾城,便是與青衣有著不解之仇的何容華亦嬌艷如花,陛下甚愛憐之!此外聽說太后已經照著宮中規矩,昨日令甘泉作司親自至青衣所居之院賜下避子湯藥……而昨日陛下也當殿答應了左右丞相,青衣若是無子,終身不可晉為宮妃,如今情形,青衣固然聰慧,然不世之才卻生作了巫樂之家,到底,前途已定啊!” 他說著,惋惜一嘆。 巫戶樂戶都是比平民還要低一等的人家,一旦入了此籍,從此子女代代以此為業,不得出仕,亦不得習圣賢書籍,等于是斷絕了翻身的機會。牧碧微聽他拿了巫樂之流來比自己如今情形,也不生氣,淡淡的道:“聶侍郎此言差矣!侍郎的學問,比妾身區區女郎自然要好上不少的,自古以來出身比之巫樂之輩更低賤卑微而成就大事者何嘗少了嗎?再者就算放在了本朝,這兩行脫籍者也不是沒有,侍郎既然贊了妾身不止一次聰慧,如今也不必侍郎冒什么風險,所謂細水涓涓方是長久之道,侍郎又何必糾纏在這一時?” 聶元生面有驚奇之色:“下官已經一再請辭,只是青衣扯衣相求,下官品級不及青衣,這才不敢強行離去,如何成了下官刻意糾纏?” “方才聶侍郎嘗言妾身之父兄都是方正耿直之人,以侍郎之聰慧,焉能不知如欲得方正耿直之人由衷感激,惟有先慷慨襄助,絕口不提回報,如此才可換得剖心相見?”牧碧微直視著他,慢慢道,“妾身如今對宮中情形的了解怕還不及聶侍郎,自然不敢在侍郎跟前賣弄什么……只是出來之前,疊翠無意中說到,如今最得陛下寵愛的孫貴嬪,曾多次期許前朝多出些似聶侍郎這樣‘年輕有為’的官吏,方是我大梁之福!妾身書讀得不多,但想著有為二字,是否也包括了廣朋之意?” “牧青衣盛意拳拳,下官豈敢不從?”聶元生聽到“有為”二字,面色究竟微變,旋即輕笑,只是這一句仿佛的承諾后,他話鋒卻又一轉,“然而青衣是否也知道奇貨可居,坐地起價?” 牧碧微毫不示弱,微笑道:“若論商賈,妾身未入宮前久居閨閣,自是不知什么,但也讀過呂不韋之事,妾身以為自古以來,若論賈技,當以呂氏為第一!” 雪下得不算太大,然而兩人說話久了,彼此衣上都堆了薄薄一層,連聶元生的紫貂都在雪中不那么起眼,牧碧微說完呂氏后,聶元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方淡淡道:“風雪漸虐,青衣體弱,還請先回風荷院中歇息,免得陛下知道后心疼。” “妾身體弱,此處亦無宮人經行,可否請侍郎援手,扶妾身舉步?”聶元生話說的含糊,牧碧微不放心,順著他的話頭追問道。 聶元生淡淡笑了一笑,橫臂于她面前,含笑道:“下官自當為青衣效力。” 牧碧微心下大大松了口氣——聶元生雖然年輕官卑,但給事黃門侍郎一職及與后宮最得寵的孫貴嬪交好都足見他的城府,加之昨日他非奉詔而入宮,卻“偏巧”趕上了左右丞相強闖后宮面圣覲見,這么一個人,若是當真愿意援手,有他的斡旋,大朝之上自己父兄到底多幾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