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一路沒有人煙,因為看不到太陽,我開始擔心會迷路。 我知道虞嬖必在某處與我對峙。追隨或前路,尾行或靜待。總會適時地出現消失。沒有驚詫,也沒有驚喜。 有些時候,我也會想她。就像那夜突然想起曇花。 在最冷天氣,躲進風化的山巖。升不起火,便無法溫酒。寒氣越甚,酒癮越劇烈。這般煎熬,惟獨擁抱可以緩解。 我于是安靜聆聽,希望聽見修羅雙刀的嘶鳴。 然而只在大漠飛雪的天氣,你靜下來,便聽見雪落沙丘的聲音。即便凜冽風勢,這墜落總輕緩旋律。全然不似刀鋒的怨氣。 出關那日,當地的老人告訴我,只有行將凍死的人,才聽得見雪花旋律。 不知在欣賞還是倒數。落下一片,這場風雪便捱過一分。 一如守望花事,啟開一瓣,便短去一瞬。 大抵風花雪月的事,皆是不宜守算。且聽且看的行板,生之虛妄。 雪落掌心紋路,卻是詳實觸感。融水蔓延在命線,清晰可見。 不記得在這里避了多久。有次深夜醒轉,竟聽見呼吸聲音。慢慢地,越來越貼近,終要抱進一起。 迷糊間念過虞嬖的名字。因為在靠近的時候,我分明嗅得到檀香。 到天亮,才看清這消瘦男子。 從此憎惡風雪交加的夜晚。 “我是個貨郎,很多人都叫我水伯。這條路我走過二十年。從江南販綾綢,再由西域帶回香料……” “水伯,那你知不知道怎樣去樓蘭?” “不知道。我只知往西有片深湖。湖水是天空顏色。你到了湖邊,便距樓蘭不遠?!?/br> “這湖……你曾去?” “不曾,我找了二十年也不曾見?!?/br> “水伯,那……你有沒見過一個女人,頭發垂過肩去,眉毛好似月牙漂亮,面色卻慘白。你跟她說話,她又不應。只顧低頭向西?!?/br> “每一個想要去樓蘭的女人,都是如此模樣?!?/br> “我知道。我正要鑄一柄這樣的劍?!?/br> 不露殺氣,不生嗔怨,不事霸道,不顯凌銳。癡癡握進手中,只到天光月色之下,現出一點藍。 “我倒有塊尚品櫚木,產自天竺。公子若有好價,此木用做劍鞘再是合適沒有。若加八十金,我便交由波斯巧匠精造。以玄金嵌琉璃,以龍墨書劍名……公子以為如何?” “水伯。我終于知道為什么你花了二十年,依然找不到樓蘭?!?/br> 其實他不懂得劍;更不懂得樓蘭。 而我也沒有說。 后來虞嬖殺了他,在水伯死前的那一剎那,見他眼神,我原諒了他。因為他告訴我,可以看見一片湖水。天光月色下現出一點藍。 我始終沒有說出。這樣的劍,是不可以有劍鞘束約的。更不必刻下名字。 執守的最重,并不在劍鞘收發的表演??坦倾懶纳钔?,其實不過那一點藍。 這些種種,我一直不曾告訴虞嬖。因為她的一雙刀鞘精美,是我刻下梵文。 然而虞嬖也沒有告訴我,殺死水伯并非他不懂劍。 而是某天下雪夜晚,這男子曾共我漫長擁抱。 數年前,娘子告訴過我:五行金盛,是以水生。但有水勢,則遇貴人。 那一夜,倘若水伯不出現,也許我會凍死。而他假如不曾遇見我,便不會死在修羅刀下。 如此。 “那一夜的雪很大,而我還在行路。只是找不到你,因為再多腳印已被雪花填平。秀,想不到,你竟和一個男人過了一夜。” *********************************** 第6節#. 和一個人過一夜,并不代表你愛他。 那之后,她嘗試著與我共行。而我依然拒絕。 拒絕一個人同行,也不代表你厭惡。 只是惟恐雪花降下的夜晚,擁抱的太緊,會產生相愛錯覺。 她放下長發,垂過肩去,面相慘白。 十二日。晴。 太歲勢微,螢惑乃現。宜遠行,忌頌經。 積雪漸化,水聚沙丘。 有個戴著面紗的女人,伏在駝背。駱駝在飲水,她撫摩它頸上的絨毛。 我于是靠上前,探問她樓蘭的去路。而她說的話,卻是我聽不懂的。 隔著婆娑的青紗,你根本看不清她的樣子。她赤著腳,踝骨系著銀鈴。如此靈犀美妙。 擔心她會受涼,便給了她一對火石。 離開的時候,她吹了羌笛。風聲送到很遠。 十三日。晴。 天冠降下,宿星當值。有血光,宜齋戒。 晌午的時候,我見到虞嬖。 她一個人獨立在沙丘,動也不動。相距半里,我已看見是她。 赤灰日照的掩不住絕色刀光。 她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天光再強,刀光再艷也照不清她身上的血痕。 她遍體鱗傷,倚刀而立。喘氣如蘭,刀尖插進沙屑,鮮血慢慢地延著刀刃弧型滲進黃沙。 一個時辰之前。七大名捕在二十里外伏擊她。她殺了兩人,便開始逃。 “如果剩余的人追來,”她的目光緩緩移向遠景:“秀。你會不會救我?” 我并沒有應她。因為沙漠里,你根本找不到花船畫舫,更沒有紅燭羅帳可以隱瞞。 我只是站進原地,形同守望。 雪后的天空,積云都化成降雪,因而沒有痕跡。在我和虞嬖之間,是融水刻劃的溝壑。 申時。日光和媚,有暖意。 捕快并未追來,又或者找不見她。仙人掌開花的時候,她身上的血止了。 未曾想到,一場雪嵐摧不毀它。 她還是孑立,血漬凝在手腕和刀鋒。我開始從身后抱緊她,她頸上和耳根的皮膚極為冰冷。發鬢廝磨。 兩個人都是靜凝,不曾動彈。 縱然這式擁抱。我所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記得在私塾念書的時候,我先生說過曇花和仙人掌乃是相同科屬。 酉時。日暮,殘陽斜照。 在虞嬖秀發的光澤,只剩一點藍。 那個伏在駝背的女人經過,駱駝顛簸一步,她腳上的銀鈴即會叮當作響。 她曾停下來,為我們升起一堆篝火。 她走之后,笛聲傳了很遠。 *********************************** 第7節#. 很多人說愛上一個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其實不然。 那天林秀樹從身后抱緊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身體極輕。仿似離開他的臂彎即會飛墜。 沙漠,像一座深湖。蕩進其中,忘斷來路歸途。 我知道,他要找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所希翼,亦是另外一款花香。 但在此刻,他的鼻尖靜靜抵在我的后頸。溫暖曖昧。 這感覺是熟悉的?;蛟趶那爸?,或在后來以后。于我命中,無有已時。 秀。 你不知道。只在垂危的關頭,一式擁抱的相伴,勝過飛蛾撲救的壯麗。 這無干冷暖時節,無干白晝漆黑。 這夜,來過一匹駱駝。有個戴著面紗的女人擦起一堆篝火。 我想過殺她,卻沒有出刀。 因為我離不開你的擁抱。 我是虞嬖。我是一個盜賊。很多人說我是輕功天下第一。 因此身似浮云,心如飛絮。 永照十七年。 十月十三日,戌時三刻。 西風無云,月將滿。 我靠在林秀樹的臂彎,靜默矜持,氣若游絲。 *********************************** 第8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