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dá)郴州城外的時候，天降大雨，一行人暫時在一戶人家避雨。

    “多謝大嬸。”盡歡、沈扈異口同聲地說。

    二人對視。

    農(nóng)婦端來熱水，絞了帕子，道：“不用客氣，來，擦把臉。”幾人道了謝。

    聽他們說話口音，農(nóng)婦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盡歡笑道：“打北方來。”

    “我聽著也是。”農(nóng)婦拿出花生來招待他們，“來。”

    盡歡道：“我們打擾您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怎么……”

    話還沒說完，沈扈已經(jīng)抓起一把，坐在農(nóng)婦身邊，嘮起閑嗑了：“大嬸兒，你們這兒的花生真好吃。哎，打聽個事，從這里進(jìn)城要找府衙，哪個門進(jìn)去最近啊？”

    農(nóng)婦聽他說好吃，又抓起一把塞給他，叫他多吃點(diǎn)：“你們要進(jìn)城，這里就遠(yuǎn)了。得從城南繞過去。你們跑這么遠(yuǎn)來找這里的府衙做什么？”

    盡歡道：“來尋個人。”

    農(nóng)婦起身，說：“我還以為是打官司呢。這樣，我鍋里還燉著湯，尋人不著急，在我家吃了飯再走。

    幾人趕忙擺手：“不用了大嬸，我們雨小了就走。”

    “您瞧，雨小了不少。”宋雙逍指著外頭。

    盡歡跟著附和：“是啊。我們起程罷，不多打擾了。”

    農(nóng)婦要留，幾人走到門口向她告辭，正欲出去，就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奔來一行人。

    雨水積滿農(nóng)田的溝渠，一大幫人踏著泥濘的小徑飛奔，傘打得歪歪斜斜。后面跟著一頂擋雨的大轎子。

    為首的一個穿得最為正經(jīng)的，見了盡歡等人就拜倒：“下官董志筠見過顧大人！”

    一幫人跟著拜：“見過顧大人。”

    農(nóng)婦驚訝得不知道看誰好。

    盡歡皺著眉頭，急了：“起來起來，這大雨天的，禮就免了，要說話的話，就叫大伙兒進(jìn)屋里頭來躲躲！大嬸兒，麻煩讓他們避一避。”

    農(nóng)婦呆若木雞，木訥地點(diǎn)點(diǎn)頭，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招呼進(jìn)屋。

    “下官不敢。”

    盡歡大聲：“少說廢話，進(jìn)來，這是命令！”

    “是，是……”一幫人跟著董志筠卸了傘進(jìn)屋。

    等眾人休息了一會兒，盡歡坐下來，問：“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坐。”

    董志筠小心地坐下：“下官聽聞圣上派大人來巡查，三天前就已經(jīng)在城外準(zhǔn)備好迎接了。”

    盡歡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他擦。他接過來，千恩萬謝。

    她一指身邊的、身后的：“這是督察院左都御史沈大人。那是隨我一同來巡查的宋大人。”

    董志筠騰地起身：“沈大人，宋大人。”

    盡歡笑著看看農(nóng)婦，對董志筠說：“行了，這兒說話不方便，有什么事去你府上。”

    “下官有罪，下官不知有三位大人，只準(zhǔn)備了一頂轎子。這……”

    盡歡扭頭看了看那兩個男的，道：“宋大人，你跟我擠一擠。”

    宋雙逍看看沈扈，道：“沈大人在，下官豈敢。”

    沈扈酸溜溜地道：“有什么不敢的，顧大人叫你坐你便坐。”

    董志筠在一邊看得直冒汗，生怕這謙讓來謙讓去的，結(jié)果怠慢了哪位。

    盡歡目光聚在語氣泛酸的那位臉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擊掌：“太好了！你們倆都別讓來讓去的了，就你們倆擠擠了。”

    他二人指著自己：“我們？”

    董志筠驚了：“顧大人外頭雨大，路不好走，不坐轎子么？”

    盡歡瞄了一眼沈扈：“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坐轎子。”

    走到門口，鉆到董志筠的傘下，留下一臉震驚的宋雙逍和兩耳泛紅的沈扈。

    雨中，盡歡問：“董大人，實(shí)不相瞞，我此次來呢，是為了醫(yī)改試點(diǎn)。你回去之后，將你們本地所有官俸醫(yī)館的負(fù)責(zé)人，第二天全部叫到我跟前，我要問話。”

    董志筠點(diǎn)頭：“下官遵命。大人，小心水塘。”

    前面轎子里，沈扈、宋雙逍兩個大男人相顧無言，唯有雨千行。

    *

    董志筠府上騰了間大屋子給盡歡，阿喪收拾了行李后，搬了張凳子坐在他家姑娘身邊。

    “姑娘在寫什么？”

    盡歡一筆一劃，端端正正的字落在折子上：“先寫個場面話，等一段時間就可以把折子交上去了。”

    阿喪哦了一聲，在凳子上挪來挪去。

    “你想說啥？”她頭都不用抬，笑問。

    “啊？”

    盡歡繼續(xù)寫：“你這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還能不知道？屁股都要磨出泡了罷，說罷。”

    阿喪道：“我其實(shí)就是想問，姑娘你跟那個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盡歡筆一偏，一個撇登時寫糊了。她故作鎮(zhèn)定繼續(xù)寫：“能有怎么回事？你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其他問題，這些事情，無聊。”

    他才不信他家嘴硬的姑娘：“你信不信，咱們同行七八個人里，撮一把能有五個想知道這個事情？哪里無聊了。”

    盡歡打了個噴嚏，手上沒停過：“你從這里到大街上，隨便逮十個人，有九個都長著張八婆嘴。這有什么稀奇的？”她提起筆，仔細(xì)回味這句話，倒可以做一個數(shù)字聯(lián)。

    “我們八婆是一回事，可是事實(shí)是什么樣子的，是另一回事。姑娘，我那天晚上看到……”

    盡歡用筆尾封住他的嘴，道：“哎，你什么也沒看到。還有，不要亂聽那個沈大人瞎說八道，你可是我這頭兒的，哪有幫著外人的道理。”

    阿喪頭一次反駁：“既然不是外人，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呢？”

    “我能告訴你什么？我說了，我那天喝多了，什么都不記得。不能他說什么，你就信什么。知道么？”

    她拍拍自己的腦袋，確實(shí)回憶不起什么來了，但是她也不想回憶。

    阿喪挪近一點(diǎn)：“那再往前一天呢！我不知道兩者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可是那天晚上我回府之后，看見你抱著被子傻笑又是怎么個情況？”

    盡歡寫了兩個字：“那肯定沒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我哪有傻笑！”

    阿喪起身，跑到榻邊抱起被子，模仿她的樣子打起滾來，道：“你就是這樣。嘴里還說什么……嘿嘿嘿，哈哈哈，怎么這樣呢，哎喲哈哈，羞死人了……什么的。”

    瞬間恢復(fù)安靜，盯著她。

    盡歡看得臉上掛不住，扭頭：“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嘿哈打你，怎么這樣！氣死人了！嗯。”

    阿喪撓撓頭：“是這樣么？”

    盡歡把他拉過來按到座位上：“別糟蹋我的被子瞎想了。坐好。”

    阿喪哦了一聲，低頭看到折子上赫然寫著好幾遍的——沈扈、轎子、傻笑……宛如在練字。

    他還沒來得及拿起來仔細(xì)看，就被盡歡眼疾手快奪走，藏進(jìn)袖子里。

    “我，我重寫一份。”她裝傻，假笑著走開。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董志筠照盡歡的要求，把全州的大小官俸醫(yī)館負(fù)責(zé)人全部叫來了。

    人聚齊之前，她剛起床，或許是經(jīng)過一場大雨，加上思考問題到深夜，沒有注意保暖，嗓子有點(diǎn)癢。

    阿喪給她泡了暖茶，董志筠又準(zhǔn)備了姜湯，可她不喜歡姜的味道。

    “咳咳……這次朝廷在郴州試點(diǎn)，各位都是當(dāng)事之人。今天把各位叫到這里來，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問。”盡歡喝了口茶。

    眾人安靜無聲。

    “你們想必已經(jīng)了解了這次改革的要點(diǎn)，也是必須要了解的。吃著朝廷的官俸，咱們就得為了朝廷考慮。我來巡查，自然是要巡查出改革的利弊。而各位都是最切身的體驗(yàn)者。這樣罷，在明日前，你們每人給我擬出一份意見書，不用太長，什么意見都可以。就把你們管理醫(yī)館的經(jīng)驗(yàn)啊、心得啊，寫給我看看。”

    她的聲音氣息平穩(wěn)，叫人看不出話里是否藏著另一層意思。

    “諸位有什么想法么？假如沒有想法，就動手去罷？”

    有人壯著膽子先開口：“大人，我堅決擁護(hù)朝廷的改革，沒有一點(diǎn)意見該怎么辦呢？”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都陸續(xù)說開了：

    “是啊，大人，我們沒有意見吶！”

    “朝廷的決策我們通常是堅決支持和有力執(zhí)行的，畢竟大昭朝萬歲嘛！”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內(nèi)容卻單一，都說的是虛假的場面話。

    盡歡笑了：“行了，你們不必急著表忠心，我也沒這個閑心追究誰說真話、誰說假話，我只想告訴你們——我朝以民為本，向來看重百姓的意見。有什么問題提出來才能及時改正，是不是？”

    眾人還是沒有改口，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口徑。

    盡歡嘆了口氣，心底五味雜陳：朝廷的高壓控制，根本沒有人敢說真話。這些人可憐可悲，朝廷可恨可惡，試問這樣的朝廷存在有什么意義？

    她繼續(xù)努力做著心理工作：“都別緊張。這樣，我有兩條路供你們選擇。一條，你們寫意見書；一條，我派人去視察，查不出來倒也罷了，查出什么問題，你們卻不提，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眾人面面相覷，縮著脖子，小聲討論：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不如寫意見書。”

    “不行啊，那不是找死么！”

    “意見書，不還是自己寫，編點(diǎn)漂亮話就行了——我唯一的意見就是我沒有意見，不想寫意見書。哈哈。”

    ……

    盡歡咳了兩聲，喝口茶潤潤嗓子：“都討論好了么？我事先提醒一句，假如有想著不好好寫意見書，憑借一些假話就想蒙混過關(guān)的，趁早收起這份心。我也是從最底層爬起來的，真話假話我分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