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棗花酥(上)
沈府種的紅楓、翠竹,一東一西相映成趣。清早的霜凍剛結上枝梢、葉片,薄薄一層發(fā)著銀光,在陽光映照下格外晶瑩剔透,近看像粘了一面細絨。 扎魯、和折捧著一堆禮品和禮單進來,霜降的日子竟出了一頭汗。沈扈正在桌前看詩集。 “主子……”喘著粗氣兒。 沈扈猛地站起身,指著道:“你看看啊,這句詩,跟這句,意思有什么區(qū)別么?” 扎魯撂下禮盒:“主子您就別不甘心了,咱們這兒你的學問是最好的了,偶爾還能抖一兩句書包。” 沈扈也忍不住抱怨,走到廳中,手往門外一指: “我也這么覺得,我本以為我的學問已經很好了,誰知道……她,竟敢瞧不起我!” 扎魯道:“哎呀,瞧不起就瞧不起罷,主子你還瞧不起她呢!主子你來看看,這些都是大人們送的賀壽禮。” 沈扈側著身子,拿了禮單來看。一本本過目:“這個洪大人我跟他不熟啊……還有這個黃大人,不是之前還奏我的本呢么?” 他冷笑著搖頭,把那些禮單啪地一擱:“把價值五十兩以上的都退回去罷。” 和折一個個翻:“主子,那就一個都不剩了……” 沈扈挑眉:“都這么多?那就全部退回去。”他重新拿回來,一個個翻。 “主子,一個都不收也不好罷,你請人家吃飯,什么都不收,叫人家怎么好意思來嘛!” 和折做人比較圓通。 沈扈拿著一張禮單仔細看,沒注意聽他說什么,兀自言語: “我現在有點懷疑顧盡歡上次是裝的……你們看,她這次送來的禮單,單單是前朝官窯梅子青茶具一套,就不止這個數兒。這個老jian巨猾的小丫頭,兩萬兩銀子掏得咬牙切齒,是演戲給圣上看呢!” 扎魯摳摳下巴上的痘:老jian巨猾的……小丫頭?究竟是老是小啊?中原文化真是怪誕。他掏出禮盒中的那套茶具,黃匣子裝的。 “這玩意兒很貴么?” 沈扈眼疾手快將它護好:“輕著點兒!你家主子雖說從小到大見過不少好東西,可這是真的金貴。” 扎魯悻悻地放好,往桌子里邊推了推:“主子,回頭兒回王庭,讓……” 沈扈又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小點聲!你不要命了?” 和折望望周圍,幸虧沒有其他下人在,松了口氣,也責備地給了扎魯一拳。 扎魯也發(fā)覺失言,一個勁兒向他主子道歉。 和折拿走黃匣子,沈扈叮囑:“輕輕地啊……哎,對,慢慢兒地!弄壞了我拿什么退給人家呢!” “嗯?”他忽然回過神來,“不對啊,我干嘛要退給她?”jian笑,“幾千兩的好事情,我正求之不得呢!扎魯,顧大人的單子不用退了,我這就算收下了。” 扎魯問:“主子,不是說五十兩以上的全退了么?漢話說,吃人家手軟……” “是吃人家嘴短!我吃什么手軟呢!”沈扈道。 扎魯反駁:“吃人家嘴就好好吃唄,你吃這個茶具做什么?以后她生日你還不得送個一樣貴的。” 沈扈眸子間流過一絲銳利與jian猾:“我送?我才不送!她反正有的是錢,又不是我逼她送的。我正找不著機會坑她,自己送上門來,怪誰?” 扎魯和折對視:“不知道是誰老jian巨猾。” 這時,王心順來找沈扈,開口便道:“咱家給沈大人道壽了!” 沈扈忙站起身來:“王公公,不敢當不敢當。王公公有何貴干呢?是不是圣上有事找我?” 王心順笑得一道道“水紋兒”:“咱家是替圣上送賀禮來啦!沈大人,圣上親筆題的字,您可收好咯!” 說著從身后的小太監(jiān)手里捧過一只長盒。 沈扈謝恩。 “不過,沈大人,真是不巧,得告訴您一個不大好的消息。”王心順拂子一甩。 沈扈心里咯噔一下:“公公請講。” “顧大人向圣上提議,今日在宮中宴請本科進士,很多大人也在場,恐怕……大人這里的生辰宴……”王心順語氣抱憾,牙倒笑得白。 他抱著圣上賜的字,微露失落,道:“沒關系,國事為大。公公替我謝過圣上。” 王心順點點頭:“宮里還等著咱家伺候,先告辭了。” “公公慢走。” 沈扈把字盒往桌上一擺,也不打開,也不高興。 和折看了扎魯一眼,安慰他家主子:“主子,就當是我們倆陪你過了。” 他嘆了口氣。 王心順所說的朝中很多大人,怕是十有八九都是倒向顧盡歡的。 歷代都是如此,大部分人都禁不住跟著有利可圖的走,清冷寂寞最不過清官良臣。 * 下午,韓呈果然在大內舉辦了場轟轟烈烈的宴會。在座的才子才女都是新科進士,且經過“桂苑題詩”一鬧,有些人的名聲就更大了。 韓呈眼睛一一掠過,這些年輕后生讓他看到了大昭文壇、政壇的未來,頻頻點頭。 不過,韓呈眼神中更有另一番意味。 風吹進宴飲的大殿,風鈴揚得叮當響。席面上果品、酒水、菜肴皆擺好,為了體現高級感,每個盤子里其實也就一點點,花樣倒做得不錯。 眾大臣中,盡歡離韓呈最近,便聽見了一段不該聽的: 韓呈舉杯對郁妃道:“今年這一批人才輩出啊,來,愛妃。” 郁妃笑了笑:“所謂人才輩出,是才子,還是佳人呢?” 韓呈輕輕拍拍她手:“你都當娘的人了,怎么還這么小心眼?” 郁妃冷笑,把手一抽:“圣上自己還不是當爹的人了,每年看見有才的女子就要招進宮來,今兒一個,明兒兩個,不知道后兒眼里還有沒有我?” 韓呈笑了:“你啊!” 故意逗她,“若真有才女佳人,要賞她金銀玉器,賜她椒殿鸞居,封她妃嬪位分,你惱也不惱?” 郁妃呵呵一笑,回以兩句:“既已得此問,不懼他物來。” 盡歡聽到這兒,忍不住看向這個郁妃。 這兩句的意思淺顯易懂—— 圣上如此問我,定是知我心意,說明圣上心中也有我,否則該怪我好妒了。既然我得到圣上如此對待,就不怕他人奪了我的恩寵了。 她嘖巴了口酒,暗暗感嘆這個郁妃的心性。日后得與她多親近親近。 韓呈果然也很開心:“郁妃深得朕心,知朕最喜你這樣自信的爆脾性。” 盡歡一口酒嗆住。 原來圣上也有點受虐傾向……嗯?我為什么要說‘又’? * 大內歌舞升平,音樂遙遙地飄出宮墻。這頭兒則是另一般景象。 傍晚夕陽西垂,沈扈捧著書在最后一縷殘暉下讀。南風悠悠地吹,院內一片蕭瑟,徹徹底底沒有生辰的歡喜氣氛了。 扎魯、和折不忍心讓他們主子難受,到小廚房做了一桌子家常的,盡量不使他想起這碼事。 “主子,和折做了你以前在家最愛吃的羊扒,餓了罷,光聞就問你香不香?” 沈扈不放書,斜陽給臉的輪廓描上邊,他緊閉雙唇,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主子別看書了,咱不看了啊。”扎魯來拉他。 沈扈溫和而帶有沮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跟她說過,我是霜降的生日。” 扎魯一聽炸毛了:“她是誰,不就是一狼心狗肺的女人么!主子,你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卻完全不知情,你的心意全丟冷風里了!不值!” 和折本不想數落顧盡歡,可此刻他家主子最大: “這次我同意扎魯的,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主子今日生辰,偏偏去找圣上提議什么宴請大臣!主子,你死心罷,別假戲真做騙了自己!” 沈扈低頭望著手里的書,就像看著盡歡的臉似的:“我怕是真的假戲真做了。戲多了,出不來了。” “不是,她哪點兒好啊?” 沈扈道:“我要是知道她哪點兒好我倒也走出來了!可惜,說不出哪兒好,就只能越陷越深。” 扎魯恨鐵不成鋼:“主子!你給我清醒清醒,她給你下什么藥了你糊涂成這樣?咱們其他不談,就今天這個事!你自己看!她是不是針對你!人家對你沒感情,你醒醒罷……” 還沒說完,門口一陣爽朗的笑聲打破這滿院愴然。 盡歡提著盒子走進來,宛如進自己家門兒一樣熟絡:“都聚在院子里干什么呢?我來給你賀壽了!哈哈哈!” 扎魯和折對她充滿敵意,可當著沈扈面不好發(fā)作,在一邊吹胡子瞪眼。 沈扈臉色也不好,可還是強撐起一絲笑意:“難為顧大人還記得。不過不好意思,原本要來的大人們都被顧大人請去宮里了,所以今兒敝府沒準備酒席,顧大人請回罷。” 說著就把她往門外輕輕推。 盡歡掙扎了一下:“哎!我送了那么大一份兒禮來了,還沒能吃回本兒,怎么能回去呢!再說了,席可以不吃,生日不能不過啊!” “您回去罷,今兒這兒沒人過生日!” 盡歡知道他說這話是生了氣了,趕緊溫言軟語哄他:“沈大人不要賭氣,顧某跟你保證,就憑顧某在朝中這地位,我一到這兒,馬上您府上就熱鬧了!” 沈扈冷笑:“嚯!這話說的,您是安慰我呢,還是氣我呢!權臣當道,大昭之不幸啊。”依舊把她往出趕。 盡歡知道說錯話了,改口:“不是,我這從宴會上告了假,特地來找你,不能是這個待客之道啊。我多委屈呢!” 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得沈扈心軟了,他狐疑地問:“真的假的?” 盡歡猛點頭,一舉手中盒子:“你瞧,我還跑了趟平時我最常去的酒樓,找最好的點心師傅做了這棗花酥,熱乎著呢還!” 沈扈從她手里緩緩接過來,觸及指尖的一瞬,感受到她的柔潤。 盡歡仰著臉,他看見她從宴會上出來還沒擦掉的胭脂。高挺的鼻子吸了吸,溫情地流轉了周圍的空氣。 “咳咳!”扎魯、和折齊齊咳嗽,看見主子高興,他們也沒什么怨言了。 兩個人還沒進屋,外面奔來一波一波大人,都是從宴會上來的。 盡歡靠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看,我說的準罷?” 沈扈細著眼睛冷笑:“能讓朝廷上下趨之若鶩的,除了圣上還有哪位?” 盡歡一撥長發(fā):“來來來,諸位大人,里邊坐。我特地買了點心,都來試試。” 大人們道賀著魚貫而入。 沈扈邊洋溢著笑容回禮,邊側頭道:“您還真不把自個兒當外人。” 他此刻也不管這些大人了。反正若不是盡歡他們也不會來,他就當多了幾副碗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