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憂何喜
阿炎陪同李家幾人見了上官文,絮絮叨叨半天也沒問出所以然,上官文嚷著要見沈盡歡,可沈盡歡推說歇下了不愿見他,李忠乾無奈,只好先將上官文安排進慕輕寒的沖鋒營里這才安寧。 既是表親又是同歲,怎么相差這么大。阿炎揉著額角回到屋內。從南窗斜看過去是東暖閣的檐角,此刻那片漆黑一片儼然是夢鄉中。 是自己說多了,才讓她心生誤會? 當時還不如將他扣押通通問個明白。 半生沒有經歷過這樣焦灼。 阿炎手中握著一片雕刻笨拙的暖玉,只顧往外走。 終南山上有個萬佛禪寺,古剎坐鎮百年有余香火不斷,最鼎盛的時候寺內要擺上六座焚香爐才可勉強替佛祖菩薩收下香客們的祈愿。 和尋常座在山上的禪寺并無不同,要說特別,就只有寺邊參天的古樹大得出奇。萬佛寺門前的那一棵尤為粗壯繁茂,人站在底下往上看,會覺得天都被它遮住。 阿炎沿著石階一步一上,往常不管什么時候來,都會站在樹下冥想一會兒再進去,今日沒那心思,一路走過杏黃磚墻直奔后院而去。 寺內的和尚不多,他自進門第一天就沒見過幾人。香火繁盛也只在過去的人口中,今朝人眼里的這座禪寺沒有念經誦佛聲,也沒有一個時辰一次鐘鳴,安寧的只能聽蟲聲鳥語。到晚上就更安靜了,只有蟬鳴擾人。 阿炎嫻熟地走進一處亮著燈的偏殿,正見一位灰袍和尚在殿中打坐,阿炎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除了“和顏悅色、與世無爭”外其他情緒。 “來了。” 灰袍和尚閉目慢斯條理地迎了一句。 阿炎脫了鞋翻身倚在他座下,半躺半靠地支起一條腿,從他的角度可以往外看到一方漆黑的天地上一掛勾月,月色朦朧,猶如他的心境。 “今晚睡不著,到你這靜靜心。”阿炎摘下面具,隨意扔在一邊。 那盞燈下,少年的英氣模樣若隱若現,眉宇間和住在西廂房的某人萬分相似。 灰袍和尚一笑,張開眼從后看著他:“心不附物,物豈能礙人。” “你又知道什么了?”阿炎側頭一瞧,看他已經離了禪墊,走到小桌前觀摩一盤黑白殘局。 灰袍和尚撫著長須,嘴角不加掩飾地揚起笑,“少年人,心空相應,何憂何喜?” 阿炎干脆躺在地上,吹著鉆進門的風,“不知道從何說起,我一想起她,腦子都是亂的。” “哦?那位女施主。”灰袍和尚平和道。 這還不是白天來,那和尚都沒看清他的面容就猜了大半出來,阿炎只好道,“嗯。” “元盛,你不是頭一次為她煩憂了。”灰袍和尚哼哼笑兩聲,端著黑子在棋面上來回不定,似在尋找破局之法。 阿炎如夢初醒,元盛這個表字聽來很陌生,卻真真是他的表字,當今圣上在他弱冠年紀讓海東青夾帶著密詔送來的表字。 五歲離宮,隨子真法師來到終南山萬佛寺隱居,從此再沒以真身示人。連他當時還不知道意味著什么的皇長子的身份,也留在了東極宮那場大火里。 他的父親,至高無上的君主什么都沒讓他帶走,就這樣獨自在邊關長到十二歲才收到了第一份密詔——遠在天邊的父親要他潛入定遠軍中,查清通敵賣國的外族逆臣。 那些親人之間的溫情......他從未體驗過,很小的時候子真和尚就和他說生母早就了卻了凡塵歸于虛無,而他也要完成應該擔任的責任。 連自己的未來都不能預知的人,談何心空相應。 “她從何來?”子真和尚道。 阿炎垂頭,“宮里,和太子追查聞氏。” “哦?宮里的姑娘還和太子一起來?”子真和尚藏在袖子里的手掐指一算,心中有了數,篤定道,“姓沈,尚書之女。” 阿炎驚愕,翻身走到他身邊,“你怎么知道?” 子真和尚抿嘴一笑,在白子之中落下一黑子,不接這話。 阿炎適才想起,子真和尚帶他出宮前,在司天司坐鎮二十余年,是北燕的大國師。 一片沉寂。 每次想到“出宮”,阿炎就會落寞一會兒,而后釋然一笑。 阿炎問道:“既然你這么靈,幫我算算,我和她有因果嗎?” 子真和尚道:“你是希望有,還是希望沒有?” 阿炎搖頭:“我不知道。” 子真和尚閉目道:“佛曰:緣為冰,擁冰入懷中;冰化了,才發現緣沒了。” 阿炎神情迷惘,一時沒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子真已在棋盤上落了最后一子,方才的七星聯壁現在儼然一副死局。 子真和尚也不顧他是什么樣子,仍舊盯著棋盤拿起白子。 明明是自己下的死局,卻硬是要和自己作對。 阿炎半躺在那里不動。 “要是......圣上賜婚了呢?” 子真和尚手中一怔,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身去,“佛法雖奧妙,不出平常心。” 阿炎臉上掃過一絲笑意,“平常心?” 子真和尚應聲:“這是你和太子的較量,也是你和你的較量。” 方才一瞬還仿佛守得云開見月明找到了光亮,現下被一語說穿,阿炎又陷入沉默。 他潛入宮中被沈盡歡救下的那一次,是接到密旨面圣。 十五年未謀面的父親在他離開時交給了他一道圣旨,他以為又是刺探他國軍情的密詔,卻沒想到拿到的是賜婚圣旨,大意是將來某天,適合的時機,皇長子邵焱歸朝,迎娶尚書三女沈盡歡。 黃紙錦帛上明晃晃寫的“尚書三女沈盡歡”幾個大字,風一樣席卷了他全身上下的神經。 他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未來因為這道圣旨又是什么樣的局面,只知豐寧門一見,他本可以皇令脫身,卻在發覺沈盡歡跟在身后時甘愿被禁軍打傷包圍。 隔著遮帽對視那一眼,還有那晚的親密接觸……阿炎其實心慌的不行,一邊忍著劇痛一邊手足無措,最后借著月光看著沈盡歡靠在床邊安然入睡的樣子,心里的念頭升了起來就再沒下去。 他的生命里忽然有了一束光,有了一個特殊意義的人。 而后入少府被她醫治,看她和從前出落的大不一樣甚感欣慰,又見她在宮中處處謹慎行事,動輒被太子刁難的模樣不免心酸,卻做不了什么。 他不能明目張膽地對她表露什么,這也是他的無奈。 他和太子的較量。 他和自己的較量。 阿炎自言:“太子......我一直在想,我的出生是不是就是讓圣上用來鞏固江山......鞏固未來天子。” 子真一笑:“誰都不是為何誰而活,江山、皇位、權柄都是一場空,一場空啊。” “既來之則安之。” 阿炎心中一動,掙扎爬起來走到子真和尚對面瞄了一眼棋盤上的死局。 “怎么?看出玄機了?”子真和尚道。 阿炎不語,執起一粒白子落下,破了死局。 子真嘆道:“妙極。” 阿炎直起身,袍子一撩頭也不回穿好鞋走進夜色中。 月光替少年照明了一段來時路,也僅僅是來時路。 帝京,九龍殿 烏孫族挑釁西域都護府一事,讓滿朝官員炸了鍋。 事發突然燕帝暫且也沒應對的法子,這早朝開了一個時辰也沒商議出一個結果。 左右官吏上諫的跪著爭論,沒上諫的站著爭論,都護府的一張折子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王師黑著臉跪在那兒。半刻之前,中書令和禮部侍郎聯名上奏讓他梁侯府帶兵北上鎮壓。 烏孫與北燕相安無事一百年,今朝挑釁要是壓制不住,便要引起戰火,這時候是招安還是發兵最為關鍵。 尚書臺為首的主張起兵鎮壓,梁侯府為首的則主張招安。 沈丹青知道這回定又是一陣口舌相爭,又道:“陛下,北燕有雄兵百萬,南有定遠中有梁侯,那烏孫換了年輕君王難免氣盛,臣以為大可一招制敵讓烏孫從此稱臣。” 王師道,“烏孫近年來出了不少英雄,短短三年并了西南夷部,疆土括了三倍不止,要是發兵制敵還需多方刺探,怎么能有你說的那般輕巧。” 燕帝皺眉:“王侯還是覺得......招安?” “圣上英明,臣以為先招安再度勢。”王師拜道。 “兵部已將烏孫左援切斷,右有匈奴隨時匯報動向,烏孫起不了苗頭,臣附議尚書令大人!”慕垣墉道。 身后百官唏噓,難怪一向不主張動兵的尚書臺這回硬氣了許多,烏孫本是雍州北上一個小小部族,發展壯大全倚靠中原,烏孫的老君王頗有野心,幾次三番想要吞匈奴為已地,但匈奴的靠山是北燕,便將目光投在了冀州北上的西南夷部。 西南夷部地大物博,不用北燕接濟自身也能發展,但兵力不足為一大劣勢,烏孫老君王抓住了這點大肆強壯西部勢力,短短三年就蠶食了西南夷部。 但烏孫奪取地盤并非正途,西南夷部內部仍有不少舊臣想找機會擁護西南王復辟,故而烏孫這個時候挑釁西域都護府并不是明智之舉。 左右衡量,部分想招安的大臣又紛紛倒向尚書臺。 沈丹青神色凝重道:“如若依侯爺所言,我朝派節度使招安烏孫,是共享物資還是結上姻親?那烏孫新王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剛吞并西南夷部不足半年就挑釁都護府,又怎么會甘心俯首稱臣。” “你怎知西南夷部未有英勇投靠烏孫,夷部從前投誠安分并未細劃界限,現在北燕上頭撇去都護府直接和他們接壤,烏孫培育西部勢力非一朝一夕,能吞并西南夷部絕不可小覷。”王師陰沉著臉道。 “王侯爺多年不帶兵打仗是不敢了嗎?”大司農谷粱雙手一拱,笑瞇瞇道。 王師剜了他一眼。 “臣不怕死,還請圣上明鑒!” “不怕死。” 燕帝回味這三個字,朝堂安靜下來,似乎已經知道皇帝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