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語言文字都有欺詐性。

    同一段經歷，根據講述人的不同，會變成完全相反的兩個故事。

    這也是我平時喜歡看法院庭審的原因。

    把A和B放到天平的兩邊。

    兩人各有一位律師和一張嘴。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冤的，是委屈的。

    而就算是同一個講述人，當她切換不同的敘述視角時也會產生微妙的變化，帶給觀者不同的情緒起伏。

    這是我和林安顏的第五次約見。

    正值清明，她帶著丈夫一起回國掃墓。

    作為外國人在異國他鄉生活并不容易。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這趟是專門請了假回來，能在國內待的時間并不長。

    而我為了考證一些事情，竟也沖動地飛到寧波去。

    公園的長椅上，我給林安顏看整理出來的文稿。

    她驚訝于我記述的詳細。

    很多她覺得不必成為故事的東西，如今也變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我倒沒有迎合她的稱贊。

    “沉彤。”時間不多，我很直接地跟林安顏說，“關于她，我有一些疑問。”

    “好的你說。”

    “其實……”

    她眼神太清澈，每次試圖拷問時，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壞人。

    “沉彤她的存在，讓你的陳述有了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你指哪里？”

    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林安顏體諒地笑笑。

    “沒事的施記者，”她認真地看著我，“我當初愿意接受采訪，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您問吧，我沒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好。事實上，我認為蔣黎后面能為你做的，沉彤全能為你做。”

    “你的爸爸mama，沒有必要撇開就在你身邊的沉彤。而跑到千里外，去找一個新認識的高材生。”

    所以你們的遇見根本不成立。

    “嗯很有道理。”今天的太陽光暖暖的，林安顏一身米色的長針織裙靠在長凳椅背上，卷發被籠上一層毛茸茸的金光。

    “只是你的話建立在一個前提上：老沉和我不是一屆的競爭者。”

    “老沉雖然比我優秀得多。但她也要學習，也要高考。她平時會把筆記借給我抄，也會給我講題。但她時間不會全留給我。”

    “她會留給你的。”我堅持自己的判斷。“她喜歡你。”

    林安顏抿著嘴，微微皺了皺眉。

    目光看向我，她不明地笑，“我真的覺得沒有——”

    “我們找到了她。”我打斷了她的話。

    “她承認，高中的時候，她喜歡你。”-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東西的。

    有蔣黎這樣擅長競賽的，有夏天這樣擅長打辯論的。

    也有林安顏這樣擅長于吃的。

    小時候，她特別喜歡看上海臺的美食頻道。

    她這人沒什么遠大的理想，什么科學家文學家都和她無關，她就想要長大后當一個美食記者。

    ——跑遍全球，游山玩水，吃遍全世界所有好吃的。

    現在記者當然是當不成，但她好吃這一點眾所周知。

    她特別擅長調油碟，可以根據食材的不同調配出最搭配的口味。

    而閨蜜們也不會放過她這一點。

    海底撈。

    打完四人的調料碗之后，林安顏見到了沉彤。

    距離她倆上次見已經隔了快半年。

    不像以前做同桌朝夕相處的時候了。現在兩個人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念書。

    暑假的升學宴之后，林安顏就再沒看到她人。

    放寒假了，海底撈店里生意很好，軟座上坐滿了人。

    火鍋煮的熱氣升騰，聚餐的談笑聲不絕于耳。

    熱情的服務生小哥哥小jiejie滿面笑容地推著餐車穿梭在走道上。

    人群中，老遠就見到一個利落瀟灑的身影。

    沉彤個子高，赤腳都有177。

    還是那頭颯爽的短發，相比以前已經留長了些，快到下顎線這里，顏色也染成了楓糖棕色。

    “老沉！這兒！”林安顏趕緊站起來向她招手。

    沉彤也看到了她們，笑一笑，提著袋子就往這兒來。

    “到的夠早的啊，123。”

    沉彤把一杯奶茶遞給她，順道在她對面坐下。

    她穿一身黑，上身是件質感很好的皮毛一體的麂皮絨短外套，修身，把她腰掐得更細。

    下身是條直筒的露膝牛仔褲，收進馬丁靴里。腿又細又長又直，用阮曼鈺的話說，“勁兒勁兒的，跟超模似的。”

    “歐巴你帥死了！”林安顏托著下巴，假裝花癡眼看著她。

    歐巴是韓國女生喊男生的叫法，沉彤長得帥，之前在高中的時候，全班女生都這么叫她。

    “嚯。謝謝謝謝，我受寵若驚啊！”

    在北京呆久了，沉彤人變得更爽朗  ，說話也帶上了點京片子。

    她把奶茶分給每個人。

    “來，喝吧。我應該沒搞錯。”

    她們幾個人口味各不一樣，甚至愛喝的品牌都不是一家。

    虧的沉彤好脾氣地拿著個手機備忘錄，在商場跑上跑下，全買全了。

    “真。”阮曼鈺咬著奶茶吸管忍不住感嘆，“我說要不然老沉你娶我吧。”

    沉彤笑著“呵”了一聲，“你可想得美！”

    人齊了，四人終于開吃。一邊往里下各種rou和丸子，一邊侃大山。

    林安顏雖然是她們中年紀最大的，因為又復讀了一次的原因，反而變成了矮一級的小學妹。

    面前的四宮格里，番茄鍋，辣鍋，菌湯鍋各一。

    阮曼鈺是四個人中唯一能吃辣的，一邊往里下東西，一邊發表講話。

    “你要珍惜你的大一時光，知道嗎？”她以過來人的語調叮囑林安顏。

    “你看我們這群大二狗，都被摧殘成什么樣了。”

    這話說的倒不假。

    如果說大學四年真的有什么輕松愉快的時光，那就是大一了。

    不用考慮考研考公出國找工作這些事，課業壓力、實習壓力都輕，而且學院的老師和學長學姐對新生也特別有耐心。

    越往后走，就越要考慮現實因素。

    “我現在天天泡在古典文獻室……做校對真的痛苦，一看兩三個小時，我眼睛每天都是紅的，”夏天控訴了下她這一年又漲了150度的視力。

    眼鏡摘下來，兩個青紫的黑眼圈重得嚇人。

    “嘿，你倆。”眼看著好好的聚餐變成負能量吐槽地，沉彤趕緊出言阻止，“打住打住啊。快過年了，干啥呢。”

    她把剛撈出來的牛rou丸分給大家。

    “別信她們的，”她告訴林安顏，“沒那么嚇人。”

    阮曼鈺鼓著個腮幫子嚼啊嚼，“這話說的，最沒可信度的就是你了，老沉！誰有你忙！”

    沉彤現在在清華美院讀室內設計，因為之后有去意大利留學的計劃，還在輔修意大利語。

    平日忙得焦頭爛額，人也神出鬼沒，本來動不動去看演唱會、聽Live的瀟灑人兒，現在幾個月都不發一條朋友圈。

    “忙也不是不好啊。為了未來奮斗是高興的，光榮的！”

    夏天嘲她，“喲，你不應該做設計師，應該去做政協委員！”

    “謝謝您抬舉，我沒那覺悟啊，草民一個。”

    就這么吵吵鬧鬧著把火鍋吃完。

    四人癱在軟座上，歇力。

    林安顏很久沒有這么自在地吃一頓飯了。

    她的大學寢室大家相處也很愉快，但還是和高中的朋友很不相同。

    畢竟是朝夕相處過兩年的，吵過架也冷過戰，都知道彼此最瘋最亂糟糟的樣子。

    有人說在真朋友面前是說話不用動腦子，也不用怕對方不高興。想到啥就說啥，誰也拆不散，誰也走不了。

    那她們這群人就是這樣。

    “……啊吃得撐死我了，”阮曼鈺倒在沉彤身上，“咱一會兒的電影是幾點的？”

    “1點半。”

    “還有1小時呢，一會兒干啥？”

    “逛逛唄。我要買頂帽子！123你幫我看看，你眼光好。”

    “ok的。”

    林安顏刷著手機應答，她剛剛飯前發了條聚餐的朋友圈。

    一會兒功夫，已經幾十個贊。

    蔣黎點了贊還留了言。

    林安顏剛回復他。

    蔣黎的視頻就打了過來。

    林安顏有點慌。

    她今天出門背的是小包，沒帶耳機。

    一時間有點尷尬要不要接，旁邊的夏天已經湊了過來。

    “誰啊？”

    林安顏躲閃不及，手機屏幕已經給她看見。

    “哎喲，「他」。”夏天嘴里嘖嘖嘖個不停，“「他」是誰呀～～”

    “……”林安顏后悔給蔣黎換備注了。

    “咱姐夫？”

    斜對面，阮曼鈺的八卦之魂瞬間燃起。

    本來正癱在沉彤身上的她立刻湊過來，“快快快接！我還沒見過真人，讓我看看是不是照騙！”

    視頻接通。

    林安顏還沒開口，旁邊的三個頭一齊探了過去。

    “姐——夫——好！”  她們仨異口同聲地說。

    被圍坐在正中間的林安顏臊的臉紅到耳根。

    “額……蔣黎，來打個招呼吧。”

    蔣黎對這場景倒是適應的很快。

    除了最開始看到四個女生的那一秒微微怔了一下之外，很快就神色如常。

    在發現林安顏窘迫的表情后還笑了一下。

    “姐夫你好帥啊！”阮曼鈺超級夸張。

    “真的……”夏天也幫腔。

    蔣黎微微點了點頭，“你們好。”

    “臥槽！好低的聲音。”阮曼鈺是真的被震驚到，“這、這低音炮。”

    她用手肘戳林安顏，“臥槽123你好福氣！這在床上——”

    “呸！瞎說什么。”夏天立刻用眼神阻止她。

    “問點有用的。”

    手機索性被搶去，阮曼鈺和夏天完全占據主導權，對蔣黎進行360度大拷問。

    Fine.  在大學的時候已經有過一輪，林安顏已經很習慣。

    而且阮曼鈺她們是她最好的朋友，算是自己的娘家人。

    就像姚嵐說的，如果要和一個人在一起，必須要考察他身邊的朋友。

    而要判斷對方適不適合自己，也要看自己的朋友喜不喜歡他。

    于是她并不阻攔，安心地喝起自己的奶茶來。

    “我去上個廁所。”沉彤解開吃火鍋的圍裙，“你們聊。”

    “……那個，蔣姐夫啊，”阮曼鈺還在問，她眼珠一轉，“你知不知道網上有個說法？”

    “什么。”

    說來今天也奇怪。

    蔣黎平時對陌生人都是一種愛理不理的憊懶樣子。

    林安顏本來還怕他再拿出那副死樣子對她朋友，結果他一反常態的，今天特別有耐心。

    比上次在姚嵐她們面前表現的還要謙遜溫和講道理。

    阮曼鈺和夏天一剛一軟，唇槍舌劍地攻擊，他到現在都應答地很好。

    “就是說啊，異國戀都是4個人戀愛，國外一個，國內一個哈哈哈。”

    “我沒有。”蔣黎聽懂了。

    屏幕對面的阮曼鈺笑容一收，換上板正的表情，“你最好是。”

    她的朋友是比她精明的多。

    蔣黎在心里笑了一下。

    “我保證。”

    “你保證沒用。”夏天扶了扶眼鏡，“你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不是護短，但我們安顏絕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不是。安顏多討人喜歡，我想你很清楚。所以我希望你珍惜。”

    “我會的。”

    氣氛不知道怎么的就僵住了，一時間也沒人再說下一句話。

    背靠著她們的鄰桌正在辦生日宴。

    服務生小哥哥舉著生日快樂的牌子，一家人拍著手唱著生日歌。

    越是襯的她們這兒古怪得冷清。

    林安顏捧著手里的奶茶，吸珍珠都不敢吸的大力，正想著是不是要把手機拿過來。

    蔣黎卻突然開口。

    “請問沉彤在嗎？我可以和她說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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