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李嬤嬤正招呼宮婢太監們將箱籠抬入殿中,陸茗庭則順著鵝卵石小徑緩步而行,還未走入來儀館,便聞見一縷清透的荷香。 舉目左望,金明池中盛放著萬畝菡萏,成千荷葉成隨風翻動,掀起無邊綠浪。池畔則修建有水榭歌臺,曲折回廊,頗有江南園林的意趣。 本朝歷代皇帝都喜歡斥資修建行宮,這淮陰行宮的典雅幽美,自然不必多說。 鵝卵石小徑的右側則是一面朱紅宮墻,在綠樹芳花中隱約掩映著。 紅袖在宮中待過幾年,一早打探清楚了淮陰行宮的布局,笑著道,“殿下,隔壁是從山上引入的蘭湯溫泉,和來儀館只有一墻之隔。” 珍果也道,“殿□□弱,多泡蘭湯可以祛除濕氣、強身健體。” 來儀館的名字取“有鳳來儀”之意,因古書中有“鳳凰棲梧桐”之句,院中遍植高大的梧桐樹。 這里左鄰金明池,右鄰溫泉湯,院內梧桐樹枝葉繁茂,隨風搖曳,姿態婆娑。倒是個修身養性的絕佳之地。 等進了主殿,又見殿內的屏風,琴桌,茶幾、桌椅等物一應俱全,早早被人打理的纖塵不染。玉鼎香爐里裊裊燃著熏香,桌案上供著一盤盛放的蟹爪水仙花。 陸茗庭換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妝,剛坐到紅木勾蓮描金椅上,珍果便端著一只紅漆木托盤入內,端下來一盞琉璃湯盞,道:“殿下,用盞木樨冰露吧,有滋陰祛燥的功效。” 如今春暖人乏,又坐了一路馬車,陸茗庭也頗覺口渴,接過啜飲了兩口,頓時覺得唇齒生香。 這木樨清露用的是陳年腌制的桂花醬,另將冬日梅花上的雪水放入冰窖,制成碎冰,加入其中。一碗清湯,交.纏著臘梅香和木樨香,入口方覺的五臟六腑都透出一股盈盈花香。 珍果肅手立在一旁,若有所思道,“婢子總覺得,那玄參法師甚是奇怪,明明殿下和他素不相識,他卻屢次在皇上面前為殿下美言,” “就譬如這次,非說殿下是什么鳳凰命,若來淮陰誦經參拜,佛祖會開眼降甘霖……婢子雖然沒讀過幾本書,也知道他的話玄乎的很!偏偏皇上還深信不疑,真是叫人納悶!” 陸茗庭早就發覺了玄參法師的不對勁,猜來猜去,只有一個可能——他是顧湛埋在元慶帝身邊的人。 她默了片刻,將琉璃湯盞遞給珍果,“許是未到夏日,這木樨冰露剛吃了半盞,便覺得有些寒涼,先端下去吧。” 珍果收起諸多疑惑,應了一聲,端著紅漆木托盤施施然退下。 珍果剛走出殿門,翡翠珠簾便一陣劈啪作響,陸茗庭再一抬眼,顧湛已經行入內殿。 他也換了身衣裳,穿件銀灰色的緙絲錦袍,通袖掐金,膝瀾處繡著張牙舞爪的金蟒,男人生的寬肩窄腰,俊美無儔,一路走到面前,是一如既往的氣宇軒昂。 殿中的宮婢已經悉數退到了外面,只剩下珍果一個人在外間伺候。 他撩了袍子落座,面上神色淡淡,接著方才的話題道,“你猜的不錯,玄參的確是我的人。” 陸茗庭見他坦然承認,索性直接追問,“這么說,你是故意引父皇來淮陰禮佛?借玄參之口說我天生凰命,是想同我先行來淮陰……你到底想做什么?” 顧湛把她的錯愕盡收眼底,淡然一笑,“皇上癡迷佛法道義,若有妖僧趁機干政亂國,豈非得不償失?倒不如先下手為強,讓皇上篤信玄參,再借他之口規勸皇上。此番皇上來淮陰禮佛,暫時擱置下修建青陽行宮的事情,工部才得以將修繕的款項撥往旱區。” 說罷,他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別多想,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看你在禁廷困的久了,想陪你來淮陰散散心而已。” 他眸光溫軟,幽若深潭,陸茗庭被他這么一望,心頭的懷疑悉數驅散了,又聽他道,“這行宮落座在山林之間,人跡罕至,難免有野獸出沒,我撥了五十禁軍在來儀館外日夜把守,你可以安心住著。” 陸茗庭正納悶為什么突然說起禁軍的事,他握拳輕咳了一聲,“有禁軍防衛……來儀館寢殿的軒窗,晚上就不必落鎖了。” 說來好笑,那森嚴的禁軍是他親手布下,防賊人潛入行宮作亂的,如今卻成了阻礙他接近她的屏障了。 陸茗庭睇他一眼,“將軍翻窗入戶的功夫倒是愈發熟稔。” 顧湛卻臉不紅心不跳,一手摩挲著茶盞的杯壁,噙著一絲笑望著她,“大驚小怪,話本子里的書生小姐不就是這樣相會么?” 他把這檔子事放到臺面上來說,倒叫陸茗庭這個臉皮薄的下不來臺了,通紅著臉,兩只手絞著衣角,糯聲道,“我可沒看過你說的那些話本子!” 顧湛“唔”了聲,鳳眸里神色玩味,“說來湊巧,方才我在馬車的車廂里瞧見一卷話本子,好像叫什么《碧玉妝》,講的是書生和貴族女子月下私會……” 來的路上陸茗庭百無聊賴,翻看話本子消磨時間,好巧不巧,看的正是這本《碧玉妝》。 陸茗庭跺了跺腳,立刻伸手捂住男人的菱唇,滿面紅暈道,“不許說了!” 柔弱無骨的小手嚴嚴實實地捂在男人的兩片菱唇上,顧湛望著那如避洪水猛獸一般的美人兒,低聲輕笑一聲,竟捉住她的掌心,在唇邊輕吻了下。 又酥又麻的觸感從掌心傳到四肢百骸,陸茗庭被男人猝不及防的舉動驚到了,忙抽回了手,眼神閃躲,滿面羞憤,“你不是一向軍務很忙么?快些走罷,在我這呆久了,叫人疑心!” 顧湛不再作弄美人兒,俯身在她臉頰上用力親了下,“急什么?” 他招招手,令人送進來一疊衣物,“換上衣服,我帶你去淮陰城中逛逛。”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撒花、評論喲~ ☆、第 60 章 兩人共乘一匹, 踏著一地蒼茫暮色離開行宮, 穿過山林綠野,來到淮陰城內。 今日是六月十九, 乃是觀音成道的日子,淮陰城白天剛剛舉行過盛大的廟會, 夜幕一降臨,便燃起數萬只蓮花燈盞, 善男信女們紛紛出門供奉香火, 呼朋引伴,摩肩接踵。 顧湛將駿馬栓在城門之外,兩人沿著主路向淮陰城內提步緩行。 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人聲鼎沸, 顧湛順勢握住陸茗庭的手,以防她被人沖撞,同他走散。 陸茗庭出門之前換了身男裝,淡青色的綃紗直綴,銀冠束發,一張明艷的面容卸盡粉黛,顯露出如玉般的瓷白素顏,莫名叫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句。 長相出挑的人, 無論走在哪里都格外惹眼。 兩個年輕男子并肩而行,一位俊美無儔,眉目含威, 一位俊秀飄逸,粉唇帶笑,走在蜂擁的長街上,格外惹人注目。 迎面走來的姑娘小媳婦兒們紛紛紅了臉龐,拿著帕子掩著面,望著兩人偷瞄不止,只是目光往下一移,看到兩人緊緊交握的雙手,一顆跳動的春心登時結了冰碴子——這兩位俊美郎君竟然都不喜歡女人么!? 陸茗庭是女子,自然瞧出了路人眼中的不對勁兒,迎著姑娘少婦們異樣和痛惜的眼神兒,忙不迭掙開了顧湛的手,“大庭廣眾的,還是別牽手了,免得叫人說咱們有傷風化。” 顧湛聽了頗不在意,把柔弱無骨的小手捉了回來,“誤會了也好,省的往我身上亂看,陳年的醋缸也不會被掀翻,豈不是一舉兩得?” 陸茗庭略一愣,才知道這醋缸是打趣她的,臉色一紅,微微上挑的桃花目里滿是瀲滟水光,“巧言善辯!” 兩人行了一會兒,來到城中最繁華熱鬧的街巷,此處酒樓店鋪林立,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有幾家店鋪生意格外興隆,門口排起了數丈的長龍。 顧湛一抬眼,便瞧見了隊伍里的忠義伯。 他穿著一身赭色便裝,排在買糖炒栗子的隊伍里,看上去倒像個尋常富貴之家的老爺。 忠義伯知道顧湛和陸茗庭的關系,此時瞧見兩人一同出行,愣了愣,方笑著上前道,“實在叫二位見笑。家妻素來愛吃這些零嘴兒,在京城待久了,格外思念家鄉的味道,我便出來為她多買一些。” 忠義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妻管嚴”,據說當年忠義伯的母親要為忠義伯納妾,忠義伯夫人拿著三尺青鋒劍擱在脖子上,放出狠話說“倘若小妾進門,她便血濺忠義伯府門前”。最后小妾當然沒娶成,轉眼十多年過去,忠義伯不僅沒納一姬一妾,還對忠義伯夫人事事有求必應。 忠義伯夫人馭夫有道,忠義伯寵妻如命,在京城傳為一段趣事佳話,陸茗庭也有所耳聞。 只是,忠義伯這種能上陣殺敵,掙下伯爵功勛的男子,真的“怕”忠義伯夫人這一屆女子嗎?想來,忠義伯的“怕”,不過是因為愛的太深,對自家夫人愿意縱容,甘心忍讓罷了。 因身在鬧市,不便點明身份,顧湛和陸茗庭只同忠義伯草草見了禮,見忠義伯孤身一人排隊,身側并無人隨行,顧湛提點道,“伯爺平日里出門,還是帶些隨行侍衛為妙。” 忠義伯聞言,忙壓低聲音道,“我出門帶了侍衛的……不提也罷!不知將軍是否耳聞——有一賊伙在東南盤踞多日,漸成氣候,因受東南王追剿,一路沿著江浙北上,有小道消息說,賊首前幾日已經抵達了淮陰地界。你負責皇上此行禮佛的安危,可要多加注意防衛才是!” 顧湛知道東南地界有賊人集結的事情,因事發在東南王的封地內,朝廷令其自行鎮壓,并沒有下招安檄文,沒想到賊人竟然一路逃竄到了淮陰地界。 看來這淮陰地界,雖然沒有京城各方勢力的盤根錯節,卻也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顧湛沉吟片刻,頷首道,“多謝伯爺提醒。” 三人正交談,兩名家仆打扮的人走過來,喚道,“伯爺,夫人吩咐的東西都買齊全了。” 一名家仆手里捧著□□匹綢緞,另一個手里則捧著高高摞起來的盒子。 陸茗庭這才明白,忠義伯這是把仆人都派出去為忠義伯夫人買東西了。頓時有些忍俊不禁。 忠義伯面皮漲紅,訕訕解釋了兩句,便同兩人拱手告辭,拿著裝著栗子的紙包轉身離去了。 這家糖炒栗子實在香甜,陸茗庭踮起腳往店里望了一眼,顧湛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上前買了一包回來,邊走邊剝給她吃。 顧湛此人,有時不拘小節,有時心細如塵,就比如現在,一雙指點千軍萬馬的修長雙手,屈尊降貴的把栗子剝好,又親自遞到她嘴邊。 男人風姿疏朗,深目高眉在夜色蓮燈的映襯下褪去冷冽,盛滿溫柔。 陸茗庭沖他嫣然一笑,把栗子咬入口中,吃的粉唇彎彎,只覺得栗子仿佛涂了蜜液一般,直甜倒人心坎兒里頭 不遠處的大慈恩寺通身燭光掩映,看起來威嚴煌煌,街上蓮燈掩映,行人摩肩接踵。 兩人沿著夜市走了數百步,陸茗庭一模腰,才發現腰間的玉佩不見了。 出門之前,她換好了男裝,卻沒有相應的飾物可以佩戴,顧湛見她腰際空空,便把一枚鳥銜瑞花的玉佩解下,系在了她腰間。 顧湛很少佩戴飾物,除了她親手做的那只鶴鹿同春的銀緞香囊,便是這只鳥銜瑞花的玉佩了,想來,對他來說定是珍貴至極的東西。 陸茗庭說了玉佩不翼而飛的事兒,顧湛果然眉頭一皺,正欲回身去找,夜市突然一陣喧鬧。 重重人群包圍中,一名褐衣公子將賊人踩在腳下,從他袖中搜出一塊玉佩,招呼著圍觀群眾去府衙報了官,方轉身沖顧湛和陸茗庭走來,將那枚鳥銜瑞花的玉佩雙手奉上,“方才見毛賊順走了二位的玉佩,路見不平,忍不住出手緝兇,二位快看看,這玉佩有沒有被毛賊掉包?” “確實無誤,多謝壯士出手。” 顧湛淡淡道了謝,拿過那枚鳥銜瑞花的玉佩,俯身系回陸茗庭腰間。 那褐衣公子聽到他的嗓音,微微一愣,見他親自為陸茗庭系玉佩,盯著他的側臉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方錯愕道,“你是……湛哥兒!?” 顧湛這些年南征北戰,麾下將士成千上萬,又在朝堂上滾過一圈兒,光是三省六部的官員就多的叫人眼花發昏,一時想不起來面前的人是誰,頓了半晌,塵封已久的記憶才緩緩掀開,“晏明輝?” 幼時顧湛隨母親回淮陰小住,常和幾位官宦子弟玩鬧,和晏明輝有一起學騎馬射箭的交情。奈何星移月轉,世事無常,兩人竟是走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晏明輝依仗家中恩蔭入仕,如今官居淮陰六品按察使,顧湛戎馬倥傯,如今身居一品輔國將軍之位。 思及此,陸茗庭眸光微動,卷翹的長睫在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抬眸望向身側的英武男人,心頭軟的一塌糊涂——倘若不是父母亡故,幼年失怙,他如今應該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吧? 晏明輝性子外放熱情,與分別多年的舊時好友重逢,整個人分外激動,二話不說,拉著顧湛就要去玉春樓里吃酒。 這玉春樓一聽名字,便是狂蜂浪蝶的花柳之地,顧湛望了眼身側的陸茗庭,登時便婉拒了,晏明輝卻不依不饒地勸道,“莫非湛哥兒……莫非顧兄全忘了么!當年咱們常來這里吃酒聽曲兒,你還稱贊鶯娘的歌喉婉媚動人,堪稱淮陰翹楚。如今九年過去,鶯娘的歌喉風韻更濃,顧兄就不想品鑒一番?” 陸茗庭本以為兩人是普通的好友敘舊,沒想到竟無意間聽到一段風流韻事,登時難以置信地看向男人。 顧湛面色一僵,垂眸望去,美人兒正訝然至極地望著他,剪水雙瞳里還蘊著層顯而易見的薄怒。 顧湛覺得自己比竇娥都冤,輕咳了一聲,似是解釋,“玉春樓里都是彈唱撫琴的淸倌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正是,我晏明輝雖然喜愛舞樂,卻并非流連青樓,眠花宿柳之人!顧兄自然也不是這種人……” 晏明輝笑了下,看向陸茗庭道,“不知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陸茗庭心中百轉千回,終是咬咬牙道,“大理寺少卿,杜斂。” 顧湛舔了下薄唇,又聽晏明輝熱情邀請道:“原來是杜兄,有緣相會,有緣相會!不如咱們一道去玉春樓樓里坐坐?” 顧湛再遲鈍,也知道大事不妙,啟唇道,“不必……” “好啊。” 她瞪著一雙美目,斜睨他一眼,“我倒想見識一番鶯娘的婉媚歌喉。” …… “阿嚏——” 廂房里,一燈如豆,杜斂正借著昏黃的油燈伏案看卷宗,一邊揉著鼻子,一邊憤憤地嘟囔,“誰在說我的壞話?” “篤篤”,敲門聲傳來,杜斂扔掉卷宗,神色哀怨地打開屋門。 珍果立在門外,對他盈盈一拜,舉起手中的紅漆木食盒,“杜大人,這是長公主特地吩咐婢子給您送來些酒菜,都是長公主小廚房里現做的,皆是些行宮大廚房里沒有的新鮮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