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十五 沉冤
意識仿若墮入云中,寒蓁只覺自己身軀載沉載浮,朦朧之間熟悉的話語聲匯入耳朵。 “此事當初由太上皇主審······是,是。牽連甚廣,如今又在正月中,陛下可是······” “此一時彼一時,父皇已然退位,那么誰有罪誰無罪,就不是由他說了算。沈卿,朕記得你當年與韓尚書有同窗之誼,莫非不知他之為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臣也實在是······” 韓尚書?韓東湖? 父親······ 寒蓁睜開有些沉重的眼皮,率先闖入眼簾的,是懸在頭頂一枚鏤空葡萄紋金香囊,輕煙裊裊,沉水的香氣甜潤。 下一刻,就覺得左手邊的觸感有些奇怪,扭頭去看,卻是一只骨rou勻亭十指纖長的手靜靜搭在自己的手背之上。 大拇指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皇帝察覺到掌下小手些微的顫動,立刻熄了話頭,擺擺手讓大理寺卿退下。 “醒了?要喝水嗎?” 皇帝撩開繡了青蓮紋的紗帳看她,蒼白的臉上多了些血色,終是叫人看得不那么內心焦灼了,“你原先住的廂房不通地龍,太過寒涼,于你身體無益,朕便讓人將你挪入側殿了。” 皇帝瞧她呆呆的模樣,似乎是尚未反應過來,猜測是為著這事,便同她解釋。 “陛下?闔宮夜宴······”寒蓁的聲音嘶啞非常,皇帝便伸手取了案上蜜水,將她扶在自己肩上,一點點用銀勺舀著喂她。 “這事不是你該擔心的,朕已定了今夜另行開宴。” 銀勺遞到嘴邊,寒蓁哪有不張口之理,只好咽了兩勺,才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用了。她望著皇帝近在咫尺的臉,咬咬唇道:“都是奴婢的錯。” 她以為皇帝多半又會問“錯在何處”,可皇帝只是凝神細觀了片刻她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披散下的長發:“是錯了,錯在不該不曉得自己有心疾。” 他待寒蓁態度一貫隨和,卻從來沒有這般親昵的動作。何況自己此刻只穿著一身薄薄的寢衣靠在皇帝肩上,他身上的溫度毫不遮掩地滲透過來,雖有蓋了錦被,到底害羞,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皇帝見她整張臉紅得滴血,心中嘆了口氣,將她扶回床上,仍細細掖好被角道:“朕去喚銀笙來照顧你。” “其實也不必······”小扇一般的睫毛輕輕眨動,寒蓁窩在被子里,只余張臉露在外頭,天青色的被面稱得肌膚越發晶瑩,細聲細氣道,“奴婢覺得好多了,不必躺著了。”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也知曉,心疾并非太過嚴重,否則不會到如今也才發作兩次。此刻除了有些躺久之后的乏力,再無其他不適,怎好一直賴在榻上。 “至少睡到午后,要聽話,否則朕便要罰你。”皇帝抬手,不輕不重地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罰你不許看東湖先生的著作。” “啊?不要吧。”嘴比腦子快,一聽到父親的名字寒蓁便什么也顧不得了,忙道,“奴婢會聽話的。” 話音一落,便緊閉雙眸,大被蒙過頭,示意自己會好好“聽話”。 皇帝瞧著她臉上難得的嬌憨之色,忍不住勾了勾唇,道:“好好歇著,等用過午膳,朕便叫薛閑拿來給你。”說著,放下紗帳又凝視了帳中身影片刻,大步出門。 薛閑見他出來,忙上前將手中氅衣給皇帝披在肩上,抄著手道:“奴才讓大理寺卿先去御書房了。” 皇帝瞟他一眼,淡淡道:“做得不錯。”又轉過頭去吩咐銀笙,“若有什么,先傳太醫。再找人來尋朕。” 薛閑亦步亦趨跟在皇帝后頭,將昨夜至此時宮中發生的事一一揀出來說,從韃坦國君回了下榻之處就召了妓子宴飲,一直說到貴妃又摔了六個杯子,三個瓷瓶。說著說著,又勸他:“陛下一夜沒睡了,還是瞇一瞇?” “不可讓沈卿久等。”皇帝搖頭。 薛閑覺得皇帝哪都好,對臣子百姓而言是個好皇帝,對太后王爺們又稱得上是好兒子好兄弟。明明國事上雷厲風行,就是對自己狠了些,對寒蓁又顯得過于彎彎繞繞,猶豫不決。 又要待人好,又不肯明說心中的意思。倒像是吐露出來,便會受什么不得了的傷一般。 進一步是苦,可站在原地猶豫不決也是苦。在感情這件事上,如皇帝這般的九五之尊一旦陷進去,原來也是會患得患失的。 * “陛下走了?”銀笙一進門,寒蓁就將紗帳拉開小小一道縫問她。 “走了走了。”眼見她聽了這話就想掀被下床,銀笙立刻張開雙臂,仿若護崽的老母雞一般把寒蓁往床上趕,板著臉道,“這可不行,姑姑怎么這般不將自己的身子當回事。” 寒蓁好說歹說,可銀笙怎么也不肯松口,最后竟將臉一撇,連話都不同她說了,只好嘆了口氣道:“那你把替我把帳子上了吧,里頭太暗了些。” 銀笙這下立刻依言照辦,卻依舊肅著張臉:“姑姑往后可得注意著自己的身子,太醫說了不許受寒,不許驚嚇,不許生氣,不許晚上不睡覺。” 寒蓁聽著她的絮叨,翻了個身趴在軟和的床褥上,撐著下顎問:“陛下往御書房去了?” “是呀,姑姑怎么忽地想起問這一茬?” “沒什么······”頓了頓,又問,“陛下今日見的是哪位大人?” “姑姑這可難倒奴婢了,”銀笙一拍額頭,在她身側坐下,“奴婢才來前頭多久,怎么能認出是哪位大人呢?” 確實如此,問銀笙這個問題,也是傻了。寒蓁低低地笑,眼睛中卻沒有笑意。 從她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言語推斷,皇帝面對的人多半是大理寺卿,再不然就是刑部尚書。 他是要重審當年那件事? 寒蓁還記得自己六歲之前是有姓氏的,她姓韓。而她的父親名少游,字東湖,學貫古今,博聞強識,是當時名極一時的禮部尚書,在她母親故去多年之后,皇帝甚至有將自己少而喪夫的meimei指給他的想法。 然而一夕驚變,便如高樓坍圮,父親成了私通外敵的罪人。外祖母連夜將她送往茂國公府,不知在府外磕了多少個響頭,老太太才動了惻隱之心,將她以“寒蓁”之名收入府中,做了莫夭夭身邊的侍女。 外祖母離去前摸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告訴她:“只是在這里玩兩天。”“你父親出門辦公去了。”“來接你時給你帶如意糕。” 莫楚茨拉著莫夭夭的手站在屏風后,兩人露出臉來對著她笑,善嬤嬤也按著她的肩膀勸,寒蓁就這么信了。 從那之后,她就再未見過父親與外祖母。 這么多年了,她都死過一次,也早就認命,說服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 可韃坦國君的話猶如尖刀,將她的一顆心都血淋淋地剖了出來。 而皇帝的這番舉動,是不是說明父親其實是無罪的? 當初那件事發生時她還小,連什么是“私通外敵”都鬧不太清楚,更不知內情,還是老太太和老爺等她長大些了在她耳旁念叨。 她的父親是罪臣,那么她就是罪臣之女,茂國公府收留了她,是看在她外祖母的面子上。一定要藏好自己的身世,不能讓他人知曉,否則害了自己,也連累了茂國公府······ 寒蓁雖然聽著害怕,可到底不信一向教導自己要忠君愛國的父親會犯下此等大罪,那時是沒有法子,如今既要重審,她就一定要將當年的事弄個清楚明白。 到了午間,薛閑果然捧著兩本書,領著一串捧碟端碗的宮人來了。 “陛下說了,姑娘用過午膳才可以看這些書。銀笙姑娘,就有勞您看著些了。”薛閑笑容可掬地說完,將書遞給寒蓁。 韓少游是探花出身,少時游遍大楚山河,也往周邊諸國游覽過。在翰林院任職那兩年纂了《九州》《星羅》兩部書,在京城一干年輕人中甚是流行,印刷本甚多。論理在斷罪之后,他的書都該淪為□□,被付之一炬,沒想到皇帝能找到,更沒想到,竟還是手抄本。 寒蓁已下了地,仔仔細細理過妝發,臉上撲了層茉莉宮粉,顯得不那么憔悴。接過書來,盈盈下拜向他道謝。換來薛閑的連連擺手:“奴才有什么好謝的,充其量也不過是個送東西的,姑娘該謝的人······” 寒蓁心知肚明,淺淺笑了笑:“是,奴婢稍后就去,只是不知陛下如今在何處?” “仍在御書房呢,正和大理寺卿聊得熱火朝天,連午膳也顧不上用。”薛閑重重地嘆氣,“大正月里頭,忙了一整年好容易可以歇一歇,也不知怎么忽地想起要審這回事了。姑娘一會去了,可要好生勸著。” 寒蓁一時只顧著看那兩本書的書脊,聽了這話心里反倒微微一動。想起件被她忽略許久的事來。 是啊,皇帝他怎么就覺得父親的案子有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