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一 游園
府中本就做好了擺戲臺子的打算,莫連海能下江南借的也是這個由頭。只是正宴上出了那檔子時,府里頭一時拿不準該不該辦下去,才停了這些時日。 皇帝來府時親口詢問過壽誕打算,又做主叫繼續辦下去,這才重新cao辦起來。 老太太上了年紀,就愛看子孫繞膝,熱熱鬧鬧的場面。也不嫌鋪張,很是受用。老太太身旁的善嬤嬤第二日又來請了一次寒蓁,她曉得推脫不得,便婉然笑著應下了。 “老太太待姑娘倒極好,果是禮佛之人,菩薩心腸。”襲予在她身后嘰嘰喳喳。她與素芳二人年紀小,寒蓁也不拘著她們,不出幾天就與府中丫頭們打得火熱,回來又將道聽途說的消息轉述給寒蓁聽。 “老太太是很好。”寒蓁頷首。 雖然這好是有目的的,正如她向宋氏說傳達的那樣,莫連海的行徑實在遭人詬病,若她是個普通農家女子也就罷了,偏偏是官宦后代。若有心追究,莫連海此時早已下了獄,而她出言辯解,當時雖沒往這方面想,后來想起來,才發現實則是賣了國公府一個大人情。那日莫楚茨只顧著發脾氣,卻半點沒想起來安撫她。老太太留她在府中住下,又給了生活上的便利,充當的就是這么個角色。 寒蓁知道不能強求什么,人有遠近親疏之分,而陸含真對于府中人來說甚至算不上是一個過客。 戲臺擺在晏華庭中,冬日里芍藥落盡,便只能搬來數百盆君子蘭以充場面。北風中晚開的君子蘭風中搖曳,香氣幽幽襲人,是這幕戲最好的點綴。 皇帝賣了面子給茂國公府,京中官員王爺無有不應。在這種情況下,來得早來得晚,都引人注目。寒蓁是踩著時辰到的,才踏進晏華庭的門就被善嬤嬤迎了過去,一直被引到老太太坐的小閣樓中。 今日朝中眾臣亦攜家眷來訪,因怕北風吹著貴客,府中便在空地上另搭了個小樓。 “真丫頭來了?”老太太今日穿了件寶藍團蝠紋衣裳,頭上戴著幾支素凈的古銀簪子,歪在半舊的灰鼠搭椅里,拉過寒蓁的手,笑得很是和藹,“這幾日在府中住得可好?” “朝暉堂清凈,沒什么人來打擾,很好。”寒蓁說得含蓄,笑得也含蓄。 “哦,”老太太鼻梁上架著琉璃鏡,遠眺著戲臺上悲歡離合,握著寒蓁的手良久才道:“那地是清凈些,只是越清凈吵嚷起來便格外惱人。宋氏出身不好,有時說話難免不中聽,只是楚哥兒還未娶親,府里頭管事難免要指著她。你既愛清凈,關起門來過日子就好,府中無人敢打擾你。” 說到這里,樓底下忽然傳來連綿不絕的撫掌之聲,老太太閉了口,直起身子來,從善嬤嬤手中接過拐杖,攬著寒蓁的手不松:“來,你扶著我下樓去。” 寒蓁頭皮一麻,將臉埋得更低了:“是。” 人這一世,為爭名為爭利,做出有悖良知的舉動是常有的事。莫連海做的事雖不地道,可若是成了,便是美事一樁。莫楚茨在朝中受器重,莫夭夭與寧王鶼鰈情深,茂國公府在京中已是煊赫至極,可誰不想看著自家更進一步呢? 老太太娘家姓葉,往前數幾輩也很是煊赫過一陣。可后來子孫不濟,便逐漸門庭冷落了。她年輕時吃過這樣的苦,如今難免要為茂國公府綢繆。 皇帝今日是穿著朝服來的,黑色的緞面衣衫上盤旋著怒目猙獰的五爪金龍,衣擺是繡得繁密的十二章紋。男人的俊美就如映照著陽光的薄冰,尖銳又剔透,直刺進人的心里頭去。寒蓁只消看一眼,便覺得心中一緊,微微別過頭,扶著老太太下拜。 “葉太君請起,”皇帝頓了頓,又道,“你也起罷。” 寒蓁努力去忽略那些瞬間投注到她身上的那些或好奇或輕蔑的目光,斂容站起,皇帝身后莫楚茨與寧王紛紛皺眉。 皇帝意不在此,只露了個臉便匆匆走了,至于是回了太一城還是另尋了地方,無人敢追究。 寒蓁陪著老太太看了折《游園》,因著心情復雜,杜麗娘那些女兒家的情思全然沒聽進去。老太太見她這幅模樣,便放了行,只道:“還當你們年輕人都喜歡熱鬧,怎么幾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就瞧不上這戲?夭姐兒這胎懷得不好是該好好將養著,秋姐兒也說身子不好,莫非當真是我老婆子上了年紀,不招人待見了?” 老太太抱怨著自家孫女,寒蓁不好多說什么,不咸不淡寬慰了幾句,便站起身來告辭。從側方小門偷偷溜了出去,才嘀咕起來:“老太太怎么沒提到大姑娘呢?” 大姑娘莫玉笙與莫楚茨莫夭夭一母同胞,那日宴席上未見著她寒蓁就覺得奇怪,今日仍未見著,心中更是疑惑。 素芳四下里打量一下,才悄悄湊到她的耳邊道:“姑娘說的是平西將軍的夫人?平西將軍當初跟著那位造反,早被抄家了。他夫人倒是沒事,如今在京郊的化葉寺里頭落發出家了,只怕是要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了。” 寒蓁一驚,臉色微白:“你說的可是當真?” 若她沒有記錯,平西老將軍與老國公私交甚好,老國公當初被授太子太傅一職,兩人自然而然向著太子,前世莫夭夭做了太子妃,也有這一層的原因在。說來也怪,茂國公府居然會為元珩出力,這是她怎么也沒想到的。莫非是莫楚茨與老國公意見相左? 寒蓁心里頭藏著事,便有些不看路了。待到身旁兩名丫鬟皆驚呼一聲,已是來不及,直直撞進眼前人寬厚的胸膛之中。 檀香味撲面而來,寒蓁想都沒想就后退一步,慌忙與眼前的人拉開距離,跪下連聲道:“民女該死!” 慌亂間,束發的銀釵從烏發間滑下,當啷一聲墜在青石板地上。她本就只戴了這一枚簡素的發飾,其余的珠翠琳瑯是動也不想動。這下發釵滑落,一頭青絲倏然松散,遮住了半張芙蓉面,看起來頗為狼狽。 “在你眼里,朕很像是那般草菅人命之人嗎?”皇帝那白皙纖細的手指闖入她的視線,輕輕拾起地上發釵,“莫要動不動說這種話,扶你們主子起來。”皇帝說著,將發釵交到素芳手上。 若要她說真話——是,至少她曾經了解的那個元珩是這樣的人。 宴華庭列席之人中,除了寧王,皇帝有四位封了王的哥哥都在。現在這些金尊玉貴的王爺上輩子可是死得影都沒有,府眷和那時的寒蓁關在一起,日夜啼哭不休。 可她難道真能說出口? 寒蓁心中嘆息,被素芳襲予一人一邊扶起,仍道:“謝陛下恩典。” “你倒是規矩,”皇帝垂了眼,轉著拇指上白玉扳指,遠山般的眉眼間氤氳著舊時的煙云,“可惜有的人就不那么規矩了。這府里不如當年清凈許多。” 寒蓁不知皇帝的意思,不敢隨意答話,一抬頭看見皇帝背后跟了幾個宦官,手里都捧著足有尺余的奏折。會進宮當宦官的男子,多是窮苦出身,自小吃得不好,身量便長不高。這樣打眼一瞧,連腦袋都被遮得嚴嚴實實,頗有些驚人。 皇帝把奏折搬來茂國公府批閱嗎? 薛閑抄手立著,看著眼前兩人皆不說話了,心中略有急躁。便越眾而出,向皇帝弓腰道:“陛下,您久不在茂國公府住了,哪里變了也不曉得。奴才瞧著陸姑娘倒對茂國公府十分熟悉的樣子,想必極是了解府中清凈去處,不妨一問。”趁寒蓁愣神間,又轉過頭來,籠著謙卑的笑問她,“方才陛下正在照月亭批折子,冷不丁府上三姑娘就來了,說是撲蝴蝶。姑娘你說,這算怎么回事嘛!” 確實不成個樣子,寒蓁眼皮一跳,心說在冬日里撲蝴蝶這么蠢的招式,她竟還用得出來?皇帝不留下看戲,擺明了是要躲清凈,何況照月亭有多偏僻,皇帝的眼又有多毒辣,怎么會猜不到她的所思所想?這樣一來,只怕要惹得皇帝生厭了。 皇帝乜他一眼,瞧出薛閑的心思來,也不動怒,只板著臉道:“你倒會替主子說話,嘴碎成這樣,倒不如縫了的好。” 薛閑不怕皇帝訓,就怕他一言不發。皇帝年輕時話就不多,登基后更是如此。至于寒蓁,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怎的,也像個鋸嘴葫蘆一般,他再不活絡一點,戲臺子上的戲沒完,這出戲可就要玩完了。便殷勤勸道:“這都年下快封印的時節了,可今年雪大,幾個州府都報有雪災,陛下連著幾宿沒睡好了。難得抽出空來歇歇,還得帶著這么多折子,不說太后娘娘心疼了,奴才幾個瞧著也愁得很啊。早日將這些折子批完,對陛下來說可不是好事一樁嗎?” 寒蓁聽了心中一動,大著膽子輕抬了睫羽,果見皇帝那雙寒潭般的眼下有著淡淡的烏青,忖度了一下,垂首道:“旁的所在民女不知,但民女所居的朝暉堂極是僻靜,若陛下不嫌棄地方簡陋,可移步一觀。” * 這邊廂,宴華庭樓上,葉太君斂了笑意,招手喚善嬤嬤上前:“善容,你瞧著那丫頭如何?” 善嬤嬤跟在葉太君身邊久了,自然極懂主子的心,略沉吟了一下便開口:“老奴方才看著,陛下似乎也沒那么在意。許是那起子人聽風就是雨······” 葉太君輕嘆了口氣,道:“既沒有,也罷了。且看秋姐兒明年,我上次遞了牌子進去見淑太貴妃,那邊松了口,想來會照顧幾分。只是我瞧著她,總是想起寒蓁。那丫頭走的時候也這么點大,就長了幅狐媚樣子。可恨打那之后楚哥兒就和我生份了······”說到此處,眉宇間一股狠厲神色閃過,“和她那個爹一樣,都是我們家的災星!無論如何,不能再叫她留在楚哥兒身邊,你找個機會,透個風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