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0
“你們需要我從哪里開始講起?”付明杰端坐起來,面龐在屋外愈發接近的警燈中明滅閃現,臉色晦暗不清。 聶傾想了一瞬道:“具體的行兇過程沒什么好講的,一目了然的干凈簡潔,這些等回頭您到了局里再慢慢交代不遲。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您到底是以什么名義分別約見這幾名被害者?為什么他們都同意在私下里秘密見您?他們難道對約見的時間和地點都毫無警惕性嗎?” “聶傾,你忘了,我好歹也算是咱們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隊長,他們見我為什么要警惕?”付明杰反問道。 “隊長,如果您僅僅使用公安身份這一個理由,我相信他們會同意見您,但不應該選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面對公安刑警,就算是完全清白的人,心底通常也會生出三分怯意,想要證明自己沒做過任何違法之事應該是最尋常不過的反應,他們又怎么會不約而同地采取偷偷摸摸的會面方式呢?”聶傾緊盯著他問。 付明杰聞言不禁搖頭笑笑,“偷偷摸摸……這個詞用得倒挺準確。不過你想想,這些人這么多年下來虧心事肯定沒少干,假如我聲稱他們分別有把柄捏在我手里,他們怎么敢不來見我?” “毫無防備地來?”聶傾稍稍拔高了音調,“隊長,明人不說暗話。您既然已經承認自己殺人的事實,也交代了犯案的背景和動機,到這時候還需要隱瞞什么嗎?您跟蘇永登和邱瑞敏這些人之間,絕不僅僅是黑心醫生跟被害者家屬這一層關系這么簡單,你們互相之間究竟還有什么牽扯?為什么能讓這些人心甘情愿地對你言聽計從?是為了利益么?可你又能給他們提供什么好處?” “是啊,我能給他們提供什么好處?”付明杰笑著反問,神態波瀾不驚。 聶傾此時忽然意識到,剛才付明杰所說的那些話,可能就是他今天想告訴自己的全部了。 可那些并不是全部真相。 為什么不肯說完? 他心里應當很清楚才對。就憑他目前承認的這些犯罪行為,即便再加上幾條其他內容,對最終的判決結果也不會有多大影響。 所以,既然都要交代,何不交代個一清二楚? 除非是都到了這一步,他還想去包庇、去保護某個人嗎? 聶傾這樣想著,又問:“隊長,您不肯說出約見被害者所用的理由,難道是為了包庇跟您合伙作案的另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他跟林暖有關系嗎?” 付明杰的上半身向后靠了靠,一只手搭在沙發扶手上說:“什么另一個人?你說的話我怎么聽不明白?!?/br> 見他開始裝傻,聶傾只好把話說得更加直接。 “隊長,殺害白彰和賀甜的人并不是你。在這兩個人死的時候你都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還是你親手制造的。你現在難道要否認么?” “聶傾,那封犯罪聲明你是親眼見過的。我說了,要殺七個,自然都是親自動手,不可能假手于人?!?/br> “如果您現在非要把一切罪名都攬到自己身上,之前又何必特意制造不在場證明?您不覺得自相矛盾嗎?”聶傾能感覺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余生已有些撐不住了,不由加快語速道:“另一名兇手到底是您什么人?他幫您作案的動機又是什么?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隱瞞這么顯而易見的事了?!?/br> 付明杰聽后沒有即刻出聲,似乎在思索應該如何回應聶傾的質問。 而余生這時忽然開口道:“付隊長,你把作案地點選在文化路那里,陳芳羽就沒去找你的麻煩么?” “陳芳羽?你說的是誰?”付明杰仰起頭問。 余生嗤嗤地輕笑兩聲,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勉強,“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敢在這里這么大張旗鼓地作案,這話未免也太沒說服力了。倘若他事先不知情,你卻在他的地盤上為所欲為,他能饒得了你?” “陳芳羽?”聶傾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上回則是在去見洪嘉嘉的時候,聽余生詢問起孤兒院的情況時提到的。 “阿生,你說這里是陳芳羽的地盤?他是什么人?”聶傾回頭看向肩上的人。 “他是——” “呵呵,看來你們兩個人之間信息也不對稱啊?!辈坏扔嗌f完,付明杰就好笑地打斷了他?!皟蓚€人不進行充分交流,怎么能好好辦案呢??纯窗?,現在一個人說著什么有另一名兇手,另一個人又說了個不知名人士的地盤,完全搞不懂你們到底查到哪一步。要不要先統一一下?” “隊長,就算您這么說,也無法回避自己話中邏輯不通的地方。我看還是請您先跟我們解釋一下吧?!甭檭A暫時壓下內心對余生所言的疑惑,又把視線轉回到付明杰身上。 付明杰聞言等了兩秒,說道:“我需要解釋什么?我都承認了,蘇永登、白彰、邱瑞敏、楊正東、周俊還有賀甜,全都是我殺的。你所說的不在場證明,不過是些糊弄人的小把戲,沒有說破的必要。至于為什么要把作案地點選在文化路這里,當然是因為這曾經是小暖待過的孤兒院舊址,對我來說有特殊意義。況且,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一片已經成為某個人的專有地盤,前前后后來這兒那么多次,也沒見有誰找過我麻煩。所以,我實在不清楚余生剛才那樣說,究竟是為了套我的話,還是單純在危言聳聽?” “都是你殺的??”聶傾先聽不下去,“隊長,對賀甜你姑且還能用這種強詞奪理的說辭來掩飾一下,可是白彰的案子你能說得通嗎?他跟七年前的手術有什么關系?你說他是你殺的,那動機是什么??” “他影響到我的計劃了,就這么簡單?!备睹鹘艿穆曇舾砂桶偷模桓薄按耸碌酱藶橹埂钡膽B度。 聶傾幾乎想要沖上去揪住他的領子大吼,逼他把全部真相都說出來,然而理智卻告訴他面對付明杰這種人,威逼利誘只怕都沒有用。 付明杰顯是早已有了決斷。他把自己想說的說完,剩下的,卻連半個字都不愿透露。 “付隊長,看樣子你是不肯跟我們說實話了。也罷,既然如此,咱不妨先換個話題。”余生這會兒已有些天旋地轉的感覺,沒有拿槍的那只手死死攥著茶幾一角,身體過半的重量都壓在聶傾身上,只有這樣才能讓他覺得稍微好過些。他現在說話,聽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失真,不過還是強自保持平穩地道:“心臟移植可不是個小手術,可用的供體來源本就極少,更別說手術本身還需要高昂的費用。我想問問,付隊長當時不過是一名從警六年的刑警,家庭條件也不富裕,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這么多錢,給林暖支付了手術費?” “支付手術費的,是領養小暖的家庭,我沒有出一分錢?!备睹鹘苊娌桓纳氐?。 “是么?”余生臉上忽然揚起一抹頗為詭異的笑,“你剛剛不還在暗示說,領養林暖的人是我爸么?可我爸去世的時間剛巧是在林暖動手術之前。你可別告訴我,他人都走了,還留下這么一筆巨款來給一個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孩子做手術。” “這話你可算說到點子上了?!备睹鹘芡蝗蛔?,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余生,“要不要我提醒你,當初余隊的身份是什么?跟販毒集團勾結在一起,作為對方埋伏在警方的暗線,負責策應和傳遞消息。換句話說,就是警隊的叛徒——” “你再多說一個字試試?。?!”余生在付明杰說出“叛徒”兩個字時已瞬間竄了起來,槍口直直地抵在他腦門上。 “阿生別沖動!”聶傾趕緊站起來拉住他,然而這一拉余生卻向后踉蹌一步,仿佛剛才這一下已用盡他全身力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被聶傾攬住后頭便猛地撞在他肩膀上。 “阿生??!”聶傾緊緊地摟住余生,為防付明杰趁機采取什么舉動另一只手也將槍舉了起來,然而付明杰卻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著他們。 “別緊張,我不會跑的?!备睹鹘芤娐檭A盯著自己,便沖他笑了笑,“我已經無路可逃了?!?/br> 說完付明杰又指了指茶幾,示意聶傾坐下,目光移向他懷里的余生,盯了兩秒又道:“現在你該知道了吧,他這次回來的目的。” “什么?”聶傾微微一愣,而同一時間余生的身體也僵了一下。 “這不是明擺的嘛,看他剛才的那個反應就明白了。”付明杰吁了口氣,“對‘叛徒’這兩個字的反應那么強烈,應該是對當年的‘真相’嚴重懷疑吧。余生,你是不是想替余隊翻案?” “替余叔叔翻案??”聶傾下意識低頭,“阿生——”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聲巨響,原來是大門被人重重踹開。 “屋里的人都把手舉起來不許動!” 一個粗啞的嗓音大聲喊道,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聲槍響,聶傾一瞬間只來得及看清門口似乎只站了一個人,下一秒他就被余生猛地撲倒在地。 “阿生你讓開!”聶傾用力去推余生,然而不知余生此時哪兒來的那么大力氣,竟死死地壓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阿傾,來的恐怕不是自己人——”余生話音未落就又聽見身后一聲槍響,此時已警笛大作,預計附近的那些警察最多兩分鐘之內就能趕到。 聶傾聽見第二聲槍響時也意識到門口那人并不是真警察——至少不是自己這頭的,因此發現余生為了護住他而將整個后背都暴露給對方,就愈發覺得心驚rou跳。 “阿生!”聶傾這一回卯足了勁,雙手抱住余生的腰猛地翻向側面,終于探出半個身子,抬手對著門口就是一槍。 既然不是自己人,就不怕誤傷了。 而在這一槍之后,門口已沒了人影,聶傾扶開余生跳起來就想去追,卻忽然聽到沙發那邊付明杰有些接不上氣地叫他:“聶傾——別、別追了……” “隊長?!”聶傾瞬間想到什么,趕緊跑過去查看付明杰的情況。 付明杰這時已斜倒在沙發邊上,雙手緊緊地按住自己的左胸口,看見聶傾沖過來,他眼中竟流露出一種類似于欣慰的神情。 “隊長!你受傷了??等等我這就叫救護車!你堅持?。?!”聶傾看到他的樣子后就立刻去摸手機,然而一摸沒有摸著,這才想起來手機剛剛被付明杰拿走了。 “隊長,手機是在你身上嗎??”聶傾說著已經開始在付明杰上衣口袋里摸索著,可付明杰卻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聶傾……你聽我說……不要救我——我活不了、也不想活下去了……”付明杰的聲音斷斷續續,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聶傾,像是生怕他會離開。 “別胡說!我不會讓你死在這種地方!” 聶傾急得上火,試圖把手腕從付明杰的手中掙脫出來,卻不料付明杰手勁極大,牢牢地箍著他,又開口道:“沒時間了……聽我、聽我說完……我當刑警、十三年了……十三年間……為了各種原因……做了、太多泯滅人性的事……良心已經……所剩無幾……可我不能就這么、就這么走……那些事……我做不了的、做不到的事——總得……總得有人去做……” “隊長——” “喂,你還有精神說話,不如省著點兒力氣等救護車來……”余生這時也已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撐住聶傾的肩膀蹲下來說道。 付明杰聽見他的聲音后,下巴微微抬起,視線也移到他身上,稍頓片刻后表情忽然變得復雜起來。 “余生……對不起……”付明杰突然道。 “……?。俊庇嗌幻魉缘乜粗案蛾犻L,你現在失血過多,頭腦都不清醒了,還是先別說話安心等待吧。” 正好這時刺耳的警笛聲剛好停在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后,就聽見池霄飛在門外喊道:“槍聲就是從這附近傳出來的,給我把這兩套房子周圍都圍起來!發現有可疑人員先拿住再說!” “是!”一群警員齊刷刷應道。 聶傾聽見后便要站起來,“池霄飛來了,我去讓他叫救護車!” “不用叫了!”付明杰驟然拔高音量,不知是不是情緒作用,他的氣息莫名順了很多,“聶傾、余生……你們聽我說……這個案子到今天為止……只能算破了一半……至于另一個半能——能不能破……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 “什么意思?為什么說只有一半??”聶傾抓住他的肩膀,“隊長,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另一名兇手的身份和剛才那名槍手的來頭,如果你知道就快點告訴我!” 付明杰聽了卻輕輕搖頭,又看向余生,“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余生……是我害了你……是我毀了你的人生……” “你到底在說什么?”余生的表情愈發疑惑。 付明杰的語速則愈發緩慢:“當年……殺死梁警官、和余隊的人……都是我……還有、還有三年前在s市……對你開槍的人……也是我……” “……” “你說什么?” 余生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愣了幾秒后突然猛地撲上來揪住付明杰襟前的衣領,目光兇狠地像是恨不能把他給生吞活剝,“你把話說清楚?。?!” “等等阿生!!”聶傾從余生背后將他抱住,自己卻也難以按捺住內心的震驚,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付明杰,“隊長,你剛才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付明杰被余生勒得呼吸困難,臉上卻莫名有種解脫般的神情,“終于……終于能說出來了……” “喂?。?!你給我清醒一點?。?!要死也別現在死?。?!”余生激動得胸口劇烈起伏,聶傾用了好大勁都沒能拉住他,他依舊攥著付明杰的領口吼道:“你說當年是你殺了我爸媽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付明杰此時的精神已經跟不上了,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聲音漸小地道:“聶傾……這件案子牽扯到的內情……太深了……他父母當年到底什么會死……我又是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你膽子夠大……就查下去……” “你他媽給老子振作起來?。?!話說清楚了再死你聽到沒有???”余生忽然松開付明杰的領子,雙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手指幾乎要陷進rou里去。 “聶傾?!你怎么在這兒!”池霄飛這時已帶人闖進屋內,幾束手電筒的光齊刷刷朝沙發的方向掃射過來,同時對準他們的還有十幾支槍口。 “都先不要動!”池霄飛回頭沖身后喊了一句,又凝神看了過來,認出倒在地上的人是付明杰后不禁一愣。 “把槍放下!”他向后壓了下胳膊,自己則帶槍上前,在距離聶傾他們大約三步遠的地方站住,肅然問:“怎么回事?隊長受傷了?傷得嚴重嗎?” “先別問了快叫救護車??!”聶傾抬頭吼道。 可惜付明杰已經無力支撐了。 他似乎還剩下最后一絲氣息,閉著眼睛,口中喃喃地道:“這么多年了……他幫我……提拔我……我不能知恩不報……所以……留給你……” “他在說什么??喂!你在說什么?!”付明杰的聲音太低了,余生離這么近都沒能聽清,抓在付明杰肩上的手都在抖。 聶傾看出付明杰快不行了,心里一急也顧不上許多,連帶著余生一把扯過來疾聲問道:“羅祁呢??你把他藏哪兒了?!還有馬維遠!!” 付明杰的頭輕輕晃著,隨著聶傾的動作,身體卻一分分地滑了下去。 “隊長!!”“付明杰?。。 ?/br> “隊長!” “隊長”、“隊長”、……、“隊長”! 池霄飛和他身后刑偵支隊的人眼睜睜看著付明杰倒下,終于都忍不住了,邊喊邊圍了上來。 “你們都過來干嘛?!去找人啊!!” 聶傾只覺得此時腦海里正在被各種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信息充斥碰撞著,幾乎要達到爆炸的邊緣。但即便如此,他還沒忘記當下應該做什么。 “金銘、夏風、老劉、小詩!你們幾個去把這間屋子從上到下、里里外外、每個房間都仔細搜查一遍!能藏人的地方全都不要放過!” 聶傾挑出幾個熟悉的面孔,又轉向另一側:“張磊,帶上你們一組的人,立刻出去在這附近搜查可疑人員,剛才開槍的那個人應該還沒逃遠,馬上讓人封鎖富寧縣周圍所有路段,對從富寧縣出去的車輛務必嚴加查問,千萬不能大意!同時注意安全,對方手上有槍,你們都得抱著十二分的警惕行事!” “是!!”金銘等四人干脆地應完就去搜索屋內了。 而張磊雖然平時對聶傾多有不服,但此時聶傾的神情和語氣都給他一種不容辯駁的巨大壓力,不禁也點了點頭,迅速帶人走了出去。 “喂……聶傾……隊長他?”池霄飛這會兒還有點犯蒙,怔怔地盯著付明杰道:“隊長該不會、該不會真的……” 聶傾將手放在付明杰頸側感受了片刻,隨即輕輕收回,面色異常凝重,聲音卻很輕。 “已經沒救了。” “怎么會這樣……”池霄飛滿臉的難以置信。 而就在這時,聶傾只覺得面前一道影子閃過,反應過來時卻發現余生已經重重地砸在付明杰身上。 “阿生!!” 聶傾這一聲喊完,后心那里卻驟然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他還來不及思索太多眼前已瞬間黑了下去。 大概,已經是極限了。 *** 鼻腔里是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聶傾最近對這個味道格外熟悉,因此聞著竟還覺得頗為安心。 眼皮很重,不想睜開。 身體也感到十分疲憊,沉沉的不愿動彈。 可是,腦海里始終有種事猶未盡的感覺盤旋在那里,讓他的精神無法徹底放松,越躺就越覺得累。 還有什么事沒有做完? 心里頭好像還在惦記著什么……到底是什么? 手心下按著的不斷涌出鮮血的傷口…… 漸漸流逝的體溫…… 還有眼前猝然倒下的黑影…… 阿生! 聶傾一下子驚醒過來。 “組長?!”身旁立時有人叫他,聲音里滿是驚喜。 聶傾睜開眼睛稍稍適應了一下周圍不明不暗的光線,在能看清楚之后,他轉過頭,發現正站在他身邊一臉專注看著他的人原來是金銘。 “組長,你現在感覺怎么樣?身體上有哪里不舒服嗎?”金銘勾下腰關切地問。 聶傾回了回神,意識到此時已是白天,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抓住金銘問道:“余生呢??” “他在另一間病房里——哎哎組長你別動啊——”金銘話沒說完就看見聶傾已經撐起身子準備下床,趕緊攔住他,“組長你先躺下!你現在自己的狀態都不太好,還顧得上去關心別人嗎?你就放心吧,余生也沒大事。只不過明醫生說,他之前受的傷經過昨晚那么一折騰,狀態又變差了……恢復起來可能要花些時間……” “我去看看他?!甭檭A依然堅持,撥開金銘下了床。 金銘按不住他,只好妥協地跟他一起出去道:“那就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聶傾沒接他這句話,來到走廊上問:“他在哪間?” “還是原先的,312?!苯疸懙氖种赶蛴疫?,聶傾這時也發覺自己又回到了新華鎮的人民醫院里,估計是昨晚昏過去之后就被人就近送過來了。 而想到昨晚的事,聶傾一時停住腳步。 “羅祁和馬維遠找到了嗎?”他扭頭問金銘。 金銘立刻點了點頭,“找到了!都找到了!馬維遠他們一家三口就在昨晚組長去的那棟別墅的二樓,有一間屋子專門做了隔音處理,馬維遠和他妻子都被綁得嚴嚴實實的,嘴也被用膠帶貼住了,但他兒子只是被綁住了手腳,嘴上并沒有貼膠帶。還好,三個人都沒有生命危險?!?/br> 聶傾:“那羅祁呢?” “羅祁最后是在付隊——隊長的……車后備箱里被發現的……”提到付明杰,金銘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 聶傾心底一沉,昨晚的回憶已悉數復蘇,最后那幾分鐘的情景仿佛被分割成一張張定格的畫面,在他眼前一幀一幀地回放著。 “羅祁,沒什么事吧?”聶傾微微吸了口氣,先問羅祁的狀況。 “沒事,他當時是被人從身后擊暈,在被放進后備箱的時候可能頭有被磕碰到,有些小的瘀青,但都不嚴重。”金銘的語速比方才慢了許多。 聶傾聽完輕輕點頭,“沒事就好。對了,隊長的事……” “已經……送去法檢中心那邊了……”金銘低著頭,話說得尤其艱難,“組長……其實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但你聽了之后千萬、千萬別激動……” “你說吧,什么事?”聶傾定定看著他。 “就是……”金銘支吾著,“我知道組長認為這起連環殺人案至少是兩名兇手所為……不過,今天凌晨的時候,市局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對方使用了變聲器,聲稱自己受到付隊長的委托,送來一份陳述書,東西就放在市局門外的信箱里,讓我們去取。咱們的同志接完電話就立刻出去,打開信箱將東西取了出來,看了之后發現,那居然是一份隊長用來交代犯罪經過的供詞。雖然內容都是打印出來的,但在頁面的右下角有隊長的親筆簽名,這一點已經讓技術處的筆跡專家檢查過,確認是真的?!?/br> “供詞……這么說,隊長主動交代了所有事情?他是不是把所有命案都攬到自己頭上了?” “是……但是——”金銘欲言又止地看看聶傾,“組長,在那份坦白的供詞里面,看隊長字里行間的意思,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過昨天晚上……他寫的那種感覺,就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樣……” 金銘所說的這種感覺,聶傾在昨晚與付明杰交談時也深深體會到了。 他神情之中的那種淡然,與其說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的無所畏懼,不如說是已經想通一切、也決定放下一切后的無欲無求的絕望。 從他現身來見自己和余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想過要活下來。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昨晚的槍擊到底在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槍手會是他的那名同伙嗎? 這接二連三的狀況,實在令人感到撲朔迷離。 為什么這個案子明明已經抓到了一名兇手,形勢卻反而愈發的混亂起來…… 還有,昨天付明杰也說過,這件案子到目前為止只能算破了一半,那另一半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到底該如何入手,才能將這里頭的內情扒個一清二楚呢? 聶傾想到這里,內心又感到一陣重壓,那股壓力讓他有些喘不上氣,壓得他胸口又悶又疼。 為了暫時轉移下注意力,聶傾便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又轉向金銘問道:“你說怕我激動,就是指這件事嗎?” “呃……不是……是另一件?!苯疸懶⌒囊硪淼卮蛄恐谋砬?。 聶傾有些困惑地看著他,“是什么直說吧,放心,我不會激動的?!?/br> “嗯……好……”金銘應完后,仿佛下意識地重重嘆了口氣,這才開口頗為慎重地說:“組長,今天凌晨在收到那份供詞之后,局里上下都被驚動了。而且我們在富寧縣行動的事也早已有人報告給各位局長,甚至連公安廳的頭頭們都收到了消息……所以等付隊的遺——遺體……被送回局里以后……李廳、聶廳、聶局、武局還有孔局他們就迅速召開了緊急會議,讓當時在場的所有參加偵破這起案子的人員都要參加。然后在會上,幾位領導都看了那份供詞,討論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后終于由李廳牽頭,大家一致決定,將這個案子作結案處理——” “你說什么?”聶傾的眼神頓了一下,好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又問一句:“結案??” 金銘像是極為無奈地點了點頭,“是的,結案……” “結什么案?這案子怎么結得了??”聶傾雖然已經極力控制,但還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憋屈、難過、不甘等種種情緒一擁而上。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因為一時無法承受住這么多強烈的情緒,開始有點缺氧的癥狀,讓他感到頭暈目眩。 聶傾下意識用手撐在墻上,提高音量沖金銘道:“昨晚開槍的人還沒有找到、殺害白彰和賀甜的兇手也還沒有抓到,還有那么多無法解釋的疑點和那么多回答不了的問題,怎么可以就這樣結案了?!” “組長……所以我說你先別激動——” 金銘安撫性揮舞著的雙手還未落下,就聽見前方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我說,這里是住院區,需要保持安靜,你們有點素質行不行?” “啊——明醫生……”金銘看見他頓時心虛。 聶傾注意到明昕此時是站在312號病房的門口,便快步走了過去問:“明醫生,余生他怎么樣了?” “靜養中?!泵麝繘]有多余的話,言簡意賅地道:“昨天給他打的那一針對他身體造成的負荷比較大,短時間內下不了床了?!?/br> “……這種事你在打之前難道不清楚嗎?!清楚的話為什么還要給他打??!”聶傾本來還沒想起來這茬,如今被明昕親自提醒,他就覺得心底的火氣又燒上來一層。 明昕在聶傾的手即將觸到自己的領子前就先往邊上讓了一步,躲開后冷冷看著他道:“我只不過是尊重病人的個人意愿。如果你有意見,還是去找他本人發泄吧。” “他的意愿?!他懂什么??你才是醫生!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聶傾極力壓制著自己的音量,可他此時眼神的溫度卻好像要將明昕整個點著一般,向外冒著灼人的火焰。 明昕見狀便回身往病房內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道:“聶傾,容我說句事不關己的話。昨晚那種情況,如果換成是你在這里,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有人愿意拼上性命去救你,你與其像現在這樣氣急敗壞指東罵西的,不如老老實實地說句謝謝,大家心里都能舒坦些。” “你這話是在暗示什么?”聶傾攥緊手心道。 明昕有些冷漠地牽了牽嘴角,“我沒有暗示,我是在明著告訴你,你心里對余生有怨氣,不要拿我當出氣筒?!?/br> 聶傾聞言不由怔了下。 明昕則又靜靜瞧了他兩眼,終于轉身進屋,走到病床邊上。 “擔心是相互的,不要覺得你的擔心就一定比他的高出一等。我想在昨天晚上,你第一眼看到余生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感受到的情緒應該不是生氣吧?!?/br> “……” 聶傾被明昕最后這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的確,他當時在第一眼認出從樓梯上下來的人是余生的時候,心里的那種感覺絕非生氣,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踏實。 同時還有,因為被給予了希望而產生的狂喜。 所以,他后來為什么想對余生發火來著?僅僅是因為擔心么…… 聶傾一邊在心底質問自己,一邊緩步走到床邊,低頭看著氣息微弱、面色蒼白的心上人,心頭便難以抑制地一點點泛起酸來。 “阿生……” 聶傾彎下腰輕輕地將余生的手握住,視線在他身上慢慢逡巡,可當移至他腰間時卻不由頓住。 他想起來一件事。 “對了明醫生,昨夜阿生被送來的時候,身上的東西有被人拿走嗎?” “沒有吧,那種狀態下誰會從他身上拿東西?”明昕莫名其妙地反問一句,“你要找什么?他的東西都在這兒了?!?/br>